瘫六·残匾

2024-01-11 03:49赵明宇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鬼子炮楼吴子

赵明宇

瘫 六

癱六是元城沙圪塔人,民国二十六年闯关东回来,变成了站不起来的瘫子,用小板凳搓动着,在地上爬行。跟他一起闯关东的人说,瘫六当了两年兵,一次战斗中被枪子击中大腿,在雪地里昏迷了三天,冻伤了下肢才成为瘫子的。

但是瘫六有绝技,他不仅识文断字,还会算卦。以至于听说小鬼子要来的时候,有人找他,说老六你算算,小鬼子能打到咱元城不?

瘫六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咬着牙齿挤出几个字:小鬼子,畜生!

小鬼子来了,在于旺庄村西修了炮楼。臭火在炮楼里做伪军小队长,隔三岔五带着人到村里抓壮丁,挖战壕。臭火进村的时候,瘫六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臭火认识瘫六,逗他说,你他妈的算算,你什么时候死?瘫六笑笑,放你娘的狗屁,我算准了,你今天下午准挨揍。

臭火气坏了,朝瘫六屁股上踢了一脚,晃了晃手枪说,要不是看你是个废物,老子一枪毙了你。

下午,臭火带着几个二狗子回炮楼,在于旺庄村北遭到抗日大队的堵截,挨了一枪,幸亏打在肩膀上,差点儿要了命。第二天,臭火来找瘫六,老六,你是不是八路?

什么八路、九路,我就知道吃饱了不饥。瘫六翻翻白眼,低头解开棉袄捉虱子。

臭火说,不说实话,给我打!

一个二狗子上前要打瘫六。瘫六伸手制止说,慢着慢着,你们先不要打我,我算卦算得很准的,难道我昨天给你们算错了?

瘫六叹了一口气,又说,唉,我真为你们这伙人发愁啊,你们不要再干缺德事了,小鬼子早晚会滚蛋,回他东洋老家,到时候这三里五乡的老百姓还不找你们算账啊。

臭火愣住了。一个二狗子跟臭火说,这家伙算卦算得准,咱把他弄走得了,以后去哪里抢粮食、打仗,让他给咱算一卦。臭火沉思一下,小眼睛转了几圈,笑了。

他们把瘫六请到炮楼里,每天好吃好喝养着,让他算卦,看看今天去哪个方向能抢到粮食,能抢到花姑娘。瘫六说,老百姓遇上你这个狗东西,可是遭了殃,你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看在你每天给我烧鸡吃的分上,我给你算了一卦,这三个月,你每天都有血光之灾。

臭火将信将疑:你不要吓唬我。

瘫六说,不信拉倒。

过了几天,元城的日军司令部长官麻田一郎要来于旺庄炮楼视察。麻田被日军称作“战神”,摧毁了元城周边的三个武工队。臭火跟瘫六说,你给麻田司令官算算卦,看他能不能升官。他升官,我跟着沾光,你说是不是?瘫六说,那是那是,不过我有话在先,我算准了,可得给我几个钱花花。瘫六伸出右手,两个手指头搓了搓。

臭火说,你若是算准了,我给你三块大洋。

麻田来于旺庄炮楼,翘着仁丹胡,打量着瘫六说,你的,是不是八路的探子?臭火说,他的,不是八路的探子,是他妈的瘫子。这家伙算卦很准的,让他给太君算算吧。

麻田笑了,你的算准了,赏你。

瘫六微微一笑,问了麻田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你今天要见红,小命难保。

臭火说,你别瞎说。

瘫六说,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你不信就算了。

麻田说,算,倒要你算算我的,什么灾,算不准,死啦死啦的。

瘫六说,给我一支烟。臭火递给他,瘫六吸几口,吞云吐雾,慢慢悠悠地说,看看手相,伸手。

麻田弯腰蹲在瘫六身边,伸出手,瘫六突然一反常态,双手快如闪电,掐住麻田的脖子,大喊一声:擒贼先擒王!

臭火和在场的小鬼子、二狗子吓坏了,几个小鬼子用刺刀刺向瘫六的后背。瘫六的嘴里涌出了一口血,说,臭火,我算得准不准?你还欠我三块大洋。

又是一声枪响,瘫六的胸口马上出现一片鲜红,瘫六的目光凝滞了,却微笑着,手指像尖刀一样,刺进了麻田的脖子,好几个小鬼子硬是没有掰开。

小鬼子在瘫六的上衣口袋里翻出来一个卡片,上面写着东北抗日联军的番号。臭火吓得尿了裤子。

残 匾

吴家诊所位于元城古槐胡同,是吴家的老宅子,青砖灰瓦,低低矮矮,到了阴雨天,瓦垄间长满绿绿的苔藓,墙头上爬着凌霄。院落不大,被一棵树冠如伞的国槐笼罩着,显得格外幽静。

诊所门楣上一块红色大匾,上书四个金色大字:妙手回春。这块匾,是前任县长刘大琨送的。那年,刘大琨的爹得了一种怪病,脑袋不停地摇摆,止不住,去邯郸大医院也没治好,就把吴子皋请去了。吴子皋亮出一套绝活,点燃酒精灯,取一根银针在灯上烧红,扎病人颈部。那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扎了三针,刘大琨老爹不停摇摆的脑袋终于安静下来。刘大琨在一旁看呆了,说吴大夫,你真是神医。

吴子皋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足称道。老爷子的病是血管痉挛所致,以后多按摩颈部,睡觉平躺,脖子下面枕一个装满黄豆的小袋子即可。

刘大琨身在官场,却喜欢书法,情不自禁地写了一幅字,让人刻在沉船木上,制成匾额,送给吴子皋。

药香袅袅中,那块匾愈发显得幽古。

吴子皋天赋异禀,着装打扮也与众不同,他留长须,穿唐装,端坐在太师椅上,善目慈眉,稳若泰山,一手捋着胡须,一手为患者把脉。时而微闭双目,把脉的手指偶尔弹跳几下,时而睁开眼睛,让病人吐舌头,看舌苔,接下来开药方。那药方更是怪,是用毛笔蘸着墨浆,写在一张草纸上,让病人拿着去隔壁的药房抓药。病人禁不住要问,吴大夫,俺得的啥病?吴子皋不抬头,一字一顿声若洪钟地说,我只看症,不看病,你要相信大夫,按时吃我开的药,三五个疗程,自然会好的。

被家人搀扶着来的病人,吃了药再来,不用家人搀着了,枯黄的脸色变得红润。再抓几剂中药,回家继续熬着喝,吃饭香甜,睡觉踏实,能在大街上转悠了,不由得面带喜色,见人便说这个吴大夫,真是有两下子。

每天一大早,吴家诊所排满了人,骑车来的,开车来的,蹬三轮来的,等着吴子皋叫号。

吴子皋的儿子原本是学医的,河北医科大学毕业,在县医院做主治医生。有了刘大琨这层关系,就走上仕途,到县卫生局做了副局长。去年,刘大琨荣升副市长,安置吴子皋的儿子到一个重要部门担任局长。儿子比老子有能耐,在新城区买了两套房子,让父亲搬到楼房去住,在街上开个像模像样的诊所。吴子皋拒绝了,说你做你的官,住你的豪宅,我是个大夫,在老宅住习惯了,哪里也不去。再劝,吴子皋就不高兴了,说离开老宅子就丢了魂儿。

人丢了魂儿,可不是小事儿。儿子只好依他。

吴子皋是个怪人。病人跟他套近乎,恭维他心地善良,面目慈祥,定然能长寿。他瞪了病人一眼说,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怎么给我看起病来了?

有人腰椎突出,龇牙咧嘴地弓着腰,来找吴子皋,说是看了好多家医院,不管用。吴子皋伸开手指示意来人坐下,在来人的腰间摸一阵子,猛击一掌,来人哎呀一声,出了一身冷汗。他说,站直了,走几步。来人试探着直起身子,走几步,顿时面带惊喜,连说不疼了,不疼了。

也有请他吃饭的病人家属,说吴大夫,晚上我在元城酒家订了房,你给个面子吧。他挥挥手,说几包草药不值一顿饭钱。病人家属心中感激,再来,带了一件名酒,或者一条名烟。他便不客气了,阴着脸,嘴里吐出四个字:赶快拿走。

那断然拒绝的神色,让病人家属对他敬重有加。

日子像水一样缓缓流淌着,花开花落,秋去冬来。

儿子涉及贪污,被判了13年。一开始,家里人瞒着吴子皋,说儿子到外地任职了。但是时间一长,吴子皋还是感觉出了端倪。

这天,吴家诊所大门紧闭,吃了闭门羹的病人在门前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无奈地猜测一番,摇着脑袋走了。

第二天,病人又来。这事儿对于吴子皋来说,实在是打击太大了,担心吴子皋想不开。只见诊所大门开着,进了院子,掀开门帘,吴子皋没任何异样,依然端坐在太师椅上,留长须,穿唐装,微闭双目,一手捋着胡须,一手为患者把脉。

来人排号看病,提着一兜中药出门,还是不放心,禁不住向后扭头,发现那块红底金字的匾,被砍去半块,只剩下“回春”两个字。

那被砍过的痕迹,豁豁牙牙的,露着白茬。

病人心里一惊,返回屋里,指着半块残匾不解地问,吴大夫,那是?

吴子皋没抬头,说,我是大夫,却医治不了儿子的病,糟蹋了这块匾啊。

(选自《故事会》蓝版)

猜你喜欢
小鬼子炮楼吴子
仙来古炮楼
返老还童
菜花黄,梨花白
真想有个奶奶
喝水
多少往事炮楼中
沩水壮歌
我心目中的英雄
四百斤
苗山深处的炮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