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山闽水出华章

2024-01-11 03:49王炳根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扁食小说语言

王炳根

《香港文学》在2023年8月号上,以相当整本杂志的篇幅,重磅推出“福建文学作品专号”,集中展示闽省实力派作家、诗人的新作,这让我很是吃惊。在一个国际都市的文化平台上,展示一个地域的文学作品,不仅需要这个地域的作家、诗人有一定的影响,而且作品要各显风采,这才不致辜负读者的期待。行将出刊之际,总编游江先生加我微信,希望我能为这个“专号”作点评议。

《香港文学》在陶然先生任总编时,多有往来,陶然先生逝世后,基本失去联系,也有几年未见到这本刊物。收到“专号”这期刊物,匆匆翻过,感觉有变化,无论是内容还是版式。一般情况下,编刊物,一个总(主)编一个样,趋向是要出新,能吸引读者,能引起社会的反响。大陆的纸质文学刊物这些年收缩不小,香港的文学刊物本不多,《香港文学》能坚持纯文学的领地,在经贸潮汐、动荡冲击、疫情肆虐中迎风挺立,这种可贵的文学品性,便是一种不屈的时代精神。

“福建文学作品专号”计有作家10名,小说、散文、评论与诗歌10篇,这里仅挑选四篇小说,作点漫议。

一、手机是有毒的

排在“专号”头条的是杨少衡的小说《世界崩溃了吗》,一个提问句式作为小说的题目,也是不多见的。记得他不久前曾出版过一个中短篇小说集,书名叫《你没有事吧》,也是提问句。将提问方式置于小说的叙述中心,不知他始于何时,但我知道他写官场、反腐的小说,是很早很有些影响的。比如长篇小说《风口浪尖》,由一次抗台风掀起的反腐风暴,情节步步紧逼,自然的、官场的、社会的、情感的等等交织在一起,精彩紧凑,令人欲罢不能。反腐的情节固然抓人,但非题材的全部,作家的编织与制作才是第一性的。杨少衡就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他对官场的谙熟,让他编织起来得心应手。这个高手在《世界崩溃了吗》,编织了一个手机失落的故事,虽然不长,也不像《风口浪尖》那样波澜壮阔,却也是步步惊心,峰回路转。自乔成发现手机丢失那一刻起,神经便绷紧了,现在的手机可是要了命的东西,一旦失去它,世界就要崩溃的,情急之中,打的士追赶可能丢失在斯的96路公交车,追上了也不能松口气,寻找未果而被驱赶下车,再追发现96路的方向不对,胡乱上了87路,87路也不对,因为在乔成的情急之中,绷紧了的神经并不是清醒的,实际上手机是落在了“定制快线”的车上,虽然不断变换停车位置的定制快线被找到了,手机也在那车的司机手上,司机也未向他索取回报,但当他打开自己手机那一刻,世界真的就要崩溃了,不是银行卡被盜、不是信息丢失,不是微信被冒名,而是手机不在他的手上那个时间里,好心的司机接过四个电话,其中有两个电话的号码,立时要了他的命,那是太太查岗的电话,太太据此可发现他的弥天大谎,到另一个城市去找太太最不能容忍的人去了。世界崩溃了吧?于是,怨恨发泄到了手机身上,用过之后,悄然将其抛入大海的波澜之中。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故事,只不过最后的结局,不是损失而是隐私,手机给人带了极大的便利,但手机也是你最大的危险,哪一部手机中,没有或大或小的这样或那样的隐私?这就是危险,这个危险就可能导致你的世界崩溃,从而揭示出了手机的负面隐患:手机是有毒的,扔掉!这是作家在故事背后的指向,这是编织故事高手要诉诸于世的箴言。

二、酸涩四字

练建安很会做小说,尤其是微型小说或说是小小说。他的《汀江往事》收入小小说多达七十余篇,虽非篇篇精品,但有不少是被《小小说选刊》之类的刊物选登过的,尤其是被许多学校的语文试卷拿去考学生的。所谓语文试卷,范文无疑,选出他的小说,让学生进行分析,人物为什么这般设置、故事为何这样展开,语言中有多少含义等等。一个作品,被中学生拿来大卸八块,这是要很过硬的,自然也就享很高的荣誉。练兄乐此不彼,说,你们拿去用吧,我还可以专门为你们写作,选与用都不计报酬。

我很喜欢练兄的小说语言,含蓄而凝练、平实而峻奇,后一种说法是有矛盾的,但恰恰是这种矛盾造成了他的小说语言特色。因为语言得力,写人物就传神、编故事就简短、篇幅就不用长了,但作品的感染力,却是很强大的,也就是说语言的冲击力很强。他的那篇被无数中学作为语言试题的《药砚》,也是他小说中的精品,甚至可以说是经典,上述我对他的语言特色的概括,便都体现出来了。“石钵头赤裸脊背,噔噔踏入石坝码头肉铺摊点,立定,双肩一耸,大块猪肉扇啪嗒一声脆响,平摊在了肉案上。两个伙计手忙脚乱,将猪肉扇挂上一根铜皮红木大秤。一个掌挂钩,一个挪秤砣报数:‘二百……三十一斤半。’石钵头斜了他们一眼,操起两把剔骨尖刀,咔咔摩擦,笑骂:‘黄疸后生!’”小说的开篇,用了包括标点在内的134个字,便将石钵头这个屠夫强悍、利落、霸气的性格非常鲜明地表现出来。如果改换一种语言风格,不仅人物亮度出不了,就是要出,也得多花好多功夫。小说的最后一笔,更是简洁、凝练、含蓄,仅用了几十个字将华昌这个“学书学剑两不成”乡村秀才的内功与胸襟(石钵头是外功),表达出来了。“华昌接过端砚,手执两端,正对天井。天井里阳光热辣,后龙山高树有蝉声传来,高一声,低一声。华昌十指紧扣,双腕抖动。端砚分成两半,齐整如刀切。”将西厢文房中仅有的一宝,切去半块,顺手送给了一贯瞧不起他的石钵头做药引子去了。

练建安的小说,多取自他的故乡闽西,这里是客家人的居住地,漫山遍野都是故事,他不以宏大的叙述写小说,专挑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作为他每篇小小说的主角。屠夫、拳师、郎中、铁匠、捕头、教书先生、杂货店的老板娘等等,都在他的小说中抛头露面。《耵聍过多》中的县医院副主任医生李文骅,外号李一刀,当属古时武邑的“郎中”。当然他不是坐店的郎中,也不是串街走巷的游医,而是大名鼎鼎的县医院的名医李一刀。但作者写的这个现代医生,却有不少郎中的习气,他在体检单上动不动写上“耵聍过多”四个字,酸涩而荒诞。经验不足?工作认真?似乎都不能解释,但就是这四个字,却构成一个小说。耵聍即耳屎,耳屎在旧时郎中那儿,是一剂可令人失声的药,面对那些即将升入大学的年轻人,李文骅医生有一种失衡心理,他在完全可忽略的卫生小节上,庄重地写上“耵聍过多”四个字,从而导致考生命运的改变,也从而导致日后的生活“悲剧”:儿女结亲遇上的尴尬,落榜考生的敲竹杠、一分也不能少的三万元,因坚信自己的医术而忽略了文凭,最后要追回被骗的款项,却遇上已是刑侦大队长、也是多年前被写下“耵聍过多”的考生。“耵聍过多”四个字,跟随了他的大半生,既荒诞又真实,令人生出无限的嘘唏感慨!其实,这个小说可以短一些,职称之类的叙述可以放到另一个小说中去,那么它就干净多了。练兄的微小说写得多,希望这个写得长一些,可以理解,但他的长处在于小,在于那个语言的功夫。我在两次省优秀文学作品的评奖会上讲到练兄的小说,我说,读他写闽西的小说,很容易联想到沈从文写的湘西,从人物类型、语言氛围,似乎可以看到一些相似的东西,比如亦真亦假的场景、荒诞的细节、怪诞的情节、夸张的描写等等,这也是我喜欢练兄小说的原因吧。

三、小人物笔记

在阅读黎晗的《日复一日》时,我想到莆田系的一位已故老作家郭风,他主要是写散文、散文诗与童话,小的时候,受到过传统文化的熏陶,但在接触文学的时候,却受到施蛰存创办的《现代文艺》的影响,受到西班牙阿索林与比利时象征派诗人维尔哈伦的影响,他的《叶笛集》等作品有着明显的西方现代语言的色彩。到了晚年,《你是普通的花》里,语言的风格发生了变化,变得凝重含蓄,平实自然,且富有古文的韵味。

之所以会想起郭风,这不仅是他们同属莆田系作家,而且是创作变化的相似性。我之前的印象中,黎晗的小说是比较前卫与现代的,其作品结构方式与描写的语言,不仅具有现代南方人的思维与对话形式,所传递的情感与理念,也是很现代的。他前不久出版的小说集《朱红与深蓝》,便具有这种特色。有评论家说:“如果一定要从当代小说写作中单列出‘南方写作’这一类别,我愿意举黎晗的小说为例。”加拿大汉学家Josh Stenberg先生曾翻译编辑黎晗短篇小说《晚期》入选美国Merwin Asia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短篇小说》,Josh Stenberg先生的推荐语称:“《朱红与深蓝》,展示了黎晗作为小说家的雄厚实力和创新精神。他追求的不是叙事的便利和简单的效果,而是采用‘戏中有戏’的结构,展示那些构建人类生活意义的各种成分之间的微妙联系。他的小说,通常都是通过一位作家的内敛视角,对各种对话与短信、官僚与官场、各种交易买卖以及旅行经历进行细腻描写,渐渐造成一种略带异样、怪诞和阴暗的气氛。虽然超现实和意识流的效果处处可见,他笔下的当代中国也依然瞬间可辨。”

这是说他之前的小说,也是我印象中的黎晗,但当我阅读《日复一日》时,却改变了这种印象。小说由五个故事组成,《郑樵朱熹菠萝蜜》《卡布奇诺与燕皮扁食》《想见你》《阿土卤面》《小松家的风雨廊》,从标题看去,或土或洋,或土洋参半,但读下去之后,便会觉得,与之前的小说不大一样,无情节甚至无结构,捡起一句话便随风而下,一路叙述起来,不温不火,不急不缓,走到哪算哪,停下笔便可杀青了。这使我联想起明清的笔记小说,当然,笔记小说离不开神鬼狐妖,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充斥各种狐鬼神仙、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乡野怪谭或奇情轶事,离当时的人是很远的,是虚幻的。《日复一日》里可都是世间凡人、乡里亲情,实实在在生活在一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这里有喜爱收藏字画的华侨南洋明、有打扁食做扁食的燕珠表妹、有做卤面的阿土、有乡村建筑设计师小松,当然还有鞠教授、游教授等,这些处于剧变时代的小人物,满身都是烟火,他们似乎就是周边的生人与熟人,亦或亲朋亦或好友,唤起你的回忆,触动你的反思。这种体现剧变大时代、小人物命运的作品,怎么是笔记小说?我说的笔记小说主要指的是语言方式,就是宋以来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语言方式。“西天尾扁食一开始就不是家常食物。平原上的人家,平日里农活细如牛毛,天亮到天黑都捋不完,谁家有闲心专门打燕皮包扁食吃呢?‘哥你沒吃过戏棚边定的扁食吗?’表妹惊讶道。‘哈,我光顾着去围观莆仙戏旦角描眉化妆了。’还真是奇怪,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吃过戏棚兜的扁食呢?灶具镶在木柜里,一头慢火熬制老骨头汤,一头铁锅捞扁食烫米粉,冬天的夜里,热气腾腾,雾气模糊了扁食大爷沧桑的老脸……”简淡的一段文字几句对白,便将一方闻名小吃、文化场景与人物描述出来了。

福建是一个多方言的地区,闽南语、福州话、客家话、莆仙语等等,黎晗自小生活在莆仙话的语境中。用福建方言写小说,可出地域色彩、出人物性格,但书面使用起来又谈何容易,这也就造成了对作家的诱惑与陷阱。郭风在回归传统时,没敢碰触莆仙方言,尽管他晚年说话,时不时夹带出莆仙腔与方言,但他的散文用普通话,晚年回归传统时则是融进古语,常用古文的虚词,造成简短的句式,这当然有郭风小时的旧学功底。旧学其实也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旧学也是可以成为新学的,黎晗的笔记小说的语言,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回归,并且这种回归不是单一的,同时楔入了方言与古语韵味,这个读者可以从中做点慢体验。

新冠疫情前有位小说家任晓雯,出版了一部《浮生二十一章》,她在序言坦露了创作的心迹,和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一样,她最初写作时,所用的语言是来自汉译外国文学名著的“翻译体”。“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词性的转变,虚词的取舍,节奏的口语化,句子的长短松紧。平衡于生硬与烂熟之间,制造不失流畅的新鲜感。尤其注意动词。名词决定了丰富,动词决定了生动。古典语言里的动词,多有以一当十的风采。”这个实践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黎晗的实践是不是也走在了这个行列之中?

四、心理小说《卖报歌》

鸿琳的小说《卖报歌》写的是一个离异的女子,独居一套陈旧简陋的出租屋里,半夜常被苍老、凄楚的歌声惊醒,这歌声是儿时常常听到并唱过的《卖报歌》。《卖报歌》是上个世纪很流行的一首儿歌,怎么会半夜在这崇山小县城的老房子里传出?寻找的结果落在一个残疾的老人身上,这个老人曾是县里的劳模、先进工作者,年年受表彰,平时爱唱歌,五一劳动节还上台领唱。不用说,《卖报歌》是他的风光时代常唱的一首歌,那个歌声与旋律,记录下了他的人生辉煌,当年老身残之后,这个旋律仍然在起作用,旋律让他尊严做人、老去、死去。追寻中令主人翁十分震惊,老人走后,想听却听不到夜半苍凉的《卖报歌》,但却在自己的心里响起了这个旋律,远去的歌声与低声的吟唱,唤起了心里的暖意,唤醒了心灵的沉睡,修复着内心伤痕。

小说不就是在叙述这样一个普通的故事?是的,但又不全是。我要说的是,这个普通叙述的故事,可称为一种心理小说,外部所有纪实般的描写,一句句都在指向内心,指向那种离异后的情绪变化,低落、灰暗、郁闷、忧郁到复苏。“她拿了钥匙一开门,顿时倒吸一口气,屋里蛛网密布,到处都是老鼠屎,破旧的桌椅板床上有一寸多厚的灰尘。有两扇窗户连玻璃都没有了,摇摇欲坠。大衣橱里堆积的衣物棉被被老鼠啃噬得都是棉絮和布条,竟然还有一窝红通通吱吱尖叫的小老鼠!厨房砌了烧柴的灶,但灶台上没有锅,露着一个烟熏火燎的黑洞。屋里也不通电,有些拉线开关的线头都断了。”这不是写苍凉的房间吗?是的,但主要写心理,如果换了一种心情,在有了一个立身之所的情况下,房间便会出现亮色、暖色。如果不是那种心情所致,她可以叫个伴来,哼着歌儿便将房间收拾清爽。是她的心情,将这个房间布置得灰暗不堪。心理小说便是随着人的心情变化,而呈现与改变外部的环境、外面的世界。

心理学家、“意识流”概念提出者威廉·詹姆斯认为:“人的意识活动像一条河流一样,是不间断的主观思想意识的流动。其特点是打破传统小说基本上按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次序或是按情节之间的逻辑联系而形成的单一的、直线发展的结构,故事的叙述不是按时间顺序依次直线前进,而是随着人的意识活动,通过自由联想来组织故事。故事的安排和情节的衔接,一般不受时间、空间或逻辑、因果关系的制约,往往表现为时间、空间的跳跃、多变,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缺乏时间、地点方面的紧密的逻辑联系。时间上常常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叉或重叠。这种小说常常是以一件当时正在进行的事件为中心,通过触发物的引发、人的意识活动不断地向四面八方发射又收回,经过不断循环往复,形成一种枝蔓式的立体结构。”这个观点形成了心理小说的基本理念,也让大多数作家与读者得到了认可。传统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引导语通常是“他想”“他继续想”“他暗自说道”“我想”“我在心里说”等,这些传统心理描写的套语,在《卖报歌》中都少有。时间的打乱与重排、闪回的穿插等等,只不过是心理小说的一种形式,而不是全部。对外部世界进行心理投射式的描写,一切客观便都成了主观,切断或持续,只不过形式的不同,本质则是心理的作用。尤其在短篇心理小说中,一个事件按前后顺序写下去,这个顺序即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识别的标志,以一切的指向均系于或不系于心理为界。这就是我要说的,《卖报歌》是由于心理小说的特性而产生了艺术感染,它一切客观的描写、白日所见所做、夜晚冥想梦想,都是心理作用下的生动表达。

2023年8月8日星期二于根舍

本辑责任编辑:林 晨 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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