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

2024-01-24 12:49张煜棪
山西文学 2024年1期

“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山海经·海内北经》

山经

赤脚蹚过一座烟绿色花园,李虚己看见了那片芭蕉的尽头,日光清正,暑气蒸腾。小回廊在池下露了一张口,幽魆魆,几块朴拙的青石盘过来,大大小小,点点绕绕。李虚己在池边蹭了蹭脚底的泥,这才发现通身内外早被花露打湿,一双虾红的布鞋浸在手汗里,耷在身前熟透,如两只喜红灯笼,要在后半夜枯瘪下去。山势太险,她爬上来的时候,蓍草已经沾满两臂,丝丝条条的,像一幅古地图。上次爬山的时候,似乎有人信以为真,分不清是经络,是地脉,又或是水文。她想不出来是谁,总之乾坤不朗,阴阳难揲。

等她回头看的时候,远山红透,花荫也已有了深淡。从太阳里淌下来一道窄窄的光路,濛濛红,绕到山脚,再穿过这座无人打理的花园,已然鬼气缠蛮,四围是野草的味道,如夏虫叫时炉香明灭。

李虚己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只知道太阳上来了,她到晚了,一日之中最适合想象的时间也已尽数作废。今年天候全部胡来,满世界的花乱谢乱开,池中青石之上,同时散着湿漉漉的蕉叶和山樱,这样的猛烈幽弱是往年春夜里寻不见的,可谁又有资格去想象这样的气象?

昨天她去借书,要做足功课来见金明灭。为了省下三块钱地铁票,她走了十几站路,图书馆大门一旋轉,鼻尖滴汗,满身的海虾味扑上来,咸得自己都掉头想走。她躲进阴头里,揪着领子散了会儿汗味,戴好口罩,伸手测温,扫码办卡,全套做罢,扎进书架间又找了一个钟头,无果,四处问了才晓得,水族馆女尸一案后,正史上早已查无此人,好像满身鳞片死在水中央的就是金明灭本人一样。

李虚己懵懵懂懂走出来,太阳把她蒸作一缕烟,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不多时,下雨了,夏天就该这样。雨刚下大,一辆自行车叮呤咣啷骑过去,后座用脱了线的花绳扎着一台收音机,是弹词《玉蜻蜓》,正是开篇不久,金贵升闯入法华庵,要识小尼姑志贞。李虚己迷迷瞪瞪地追着弹唱声跑,一张张脸在烟尘里热得虚晃,满地雾水仙,一切荒唐都立刻着调有谱。金贵升心不在进香,他闻说宝庵犹如丛林,重重又重重,磨闹着要游佛殿,瞻仰瞻仰。普燃师太淡淡笑,知其此行不为佛面,想这金贵升是庵主范翰林的忘年小友,关系庵里上下的衣食存亡,不是一般施主,先前那一点悄微微的醋意业已灭了个干净,便推叫弟子引其游殿。志贞在前,贵升随后,于是二人当真在庵中五殿间游走,衣带蕉影痒痒翕动,人反倒脉脉不语。而李虚己这厢也拐进一条弄堂,头顶挂着的衣裳、被单都趁早收走了,青白的天底下,雨落进两排红澡盆,虾蟹从盖了一半的纱网中爬出来,黑砖石上白水流,远处有人赤脚捞拖鞋,孤零零一只漂来。水上漂着的还有竹簸箕,装着红菱角和剥好的鸡头米,不晓得谁来不及捞,李虚己穿行其中,好像去往龙宫献珠。

她弯腰捡了一只拖鞋,摆在人家的窗台上,才发觉哪有什么收音机,自行车也早没了踪迹,只有《玉蜻蜓》还在唱。她循声过去,弄堂深处芭蕉外,茶楼正热闹着,一只玉蜻蜓飞了出来,李虚己一捧入怀,闻得头顶有人道:“谢谢,我不要了。”她抬头一看,咧嘴笑了:“郭小姐,这很贵的。”

真就是做梦一样。

李虚己关上水龙头,好像雨也停了。她擦干脸,换上郭玉岭放在茶楼里的衣服,在彩琉璃灯罩下拢了拢短发,左颊映朱翠,额头一片蓝,衣裳是明黄色的一条,没有进深。她抬头看自己,一只镜中鹦鹉被色彩分食。她从洗手间出来,有两个人在门口靠墙闲聊,等了好久的样子。她脸一红,一动一静都隔墙被听了去,不大自在,却也只能跟在后头去见郭玉岭。李虚己边走边看,天阴灯昏,楼梯幽幽折折,烘茶器把岩茶熏得甜醉,墙新刷过,隐隐透出底下一层,画着唐朝仕女。红香绿玉、松林夜宴、纳凉扑萤、人在其中,不停洞穿又陷落,画壁内外,人会想起法华庵的重重庄严。前面二人从不回头看她,又像在照顾她,一路私语,窃窃得精准,正好讲给大家一起听。这小半年来,李虚己都忘记了好奇是什么感觉,什么都可有可无,似有若无,可今天在这画壁里,她会意地竖起了耳朵。

那两个人说,老板娘今天大发脾气,实在稀奇,搞不懂,只因为新来的人错放了《玉蜻蜓》的唱片,正好到了《问卜》。金贵升与志贞好逍遥,而这厢夫人张氏不太妙,某日梦醒,一阵风吹入绣阁,妆台铜镜落地分两半,忙请来胡瞎子断吉凶,结果不得了,行人不得归。好巧不巧,郭玉岭坐下时,才播到胡瞎子与丫头调笑,推出一档坤卦:“乾为天,坤为地,地即土,叫万物土中生,万物土中灭,生灭皆全。”胡瞎子没念完,郭玉岭发了无名火,拔下发簪就摔了出去,而玉蜻蜓正巧飞入李虚己怀中。老板娘本就不是老板的原配,论角色,倒更像志贞,怎么为了张氏大动肝火,两人说来说去说不明白。可李虚己知道。

前头的窃语声停了,剩一些心思还在窸窸窣窣。再见玉岭的时候,李虚己不知往哪里看好。她瘦了不少,黑眼圈重得藏不住,厚厚盖了几层粉,像仕女扑萤火的扇面,在画壁上隐现。一旦知晓对方的秘密,人的肺腑都像在透光。看也不是,盲也不是,假作真也不是,真亦假也不是。李虚己想不出什么机灵话,笨拙地东张西望。“好看吧?”没想到郭玉岭反倒大方给她看,本来正剥着荔枝,突然去拨弄一对磨得剔透的鹦鹉螺耳环,沾了一滴汁水在壳上,也不在意,反倒照在面上流光溢彩的。李虚己诚恳地赶紧欣赏,如释重负地称赞好看。

郭玉岭面上舒开,用指甲敲敲鹦鹉螺,把奥秘讲给她听:“这个——你听这个声音——我上个月刚买的,据说是金明灭的封山之作。本来以为要抢的,还准备托几个朋友,发现居然不限量,我想完了,这个中奖几率更低了。你不晓得啊?不是说叫大家戴到今年年底,然后全球随机抽取一个人可以延寿二十年吗?离谱吧。荒唐吧!这种事情,我跟你讲,放到去年,我想都不敢想哦。”听她讲了这么些,李虚己心上突然轻松了。郭玉岭变化太大,遍身矜贵,娇滴滴住在天上一样,口音也变了,可听上去还是个唢呐。那种压倒一切的亲密,万物自在扑簌簌,野火花一样烧到身上去,却不苦皮肉,是性命攸关的障眼法。但外物都让她们应接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细细甄别内在的起落?郭玉岭以为李虚己还在看黑眼圈,半辩半劝道:“小师傅,现在一副好面孔不稀奇啦,世界天天变,没有人在意你昨天长什么样的,添福添寿才是要紧事,毕竟新技术天天有,今天金明灭可以写鹦鹉螺给人增寿,明天她能干什么,你晓得吧?你不晓得呀!想不出的呀。这个时候,多活一天也许又能多活十年。盯着张面孔没啥意思,活得久才是硬道理——”

话音未落,外头又下起了雨,人声和雨脚一起散了。先前归还的玉蜻蜓歇在窗沿上,半边湿透。李虚己刚想开口,郭玉岭就把一小碟鲜灵灵的荔枝推过来,盘子是鎏金青白玉的,大张旗鼓得不讲道理,连荔枝也看着古旧了,好怕是刚刚脱下金缕玉衣。李虚己禁不住对面连声催劝,只好抓了一颗往嘴里送,囫圇吞下去,还卡在嗓子眼就问:“可是现在还有金明灭的消息吗?”郭小姐有讲故事的天分,立好规矩,不答是否,兜个圈子再讲起:“你不是穿着我这条裙子嘛!”见对面一头雾水,她接着指点,“龙黄色是今年的新流行色啊,小师傅,你也该两耳闻闻窗外事了!”讲到龙,李虚己不好再装懵懂了,咽是还在咽,只是拖延时间,涨红着脸揣糊涂,追问道:“不是说‘蓬莱’抓到了真龙女,可最后只有一具女尸吗?还是水族馆员工。我以为已经没人信金明灭了?”“把所有人都耍了。这个金明灭。”郭玉岭忽然愣神,反问道,“哎,不对,那天你没去吗?”李虚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小师傅,我给你寄的套票!”见李虚己还是装聋作哑,郭玉岭也顿失趣味。那天她在蓬莱,四周的灯都降下了,鱼群涌动,她趴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想象李虚己会从哪里窥探自己脸上的水纹,暗中露出的那一颗耳坠,她又能不能意会这样的光影,她的种种设计都是做给她看到的,没想到事有百样,却每样都差点意思。“不讲了。你就想想看,都是电视上经常看到的人,大年初一聚在一起,就为了看‘蓬莱’展览龙女,结果一过去,发现海里正中间一具女尸,竖在那里,全身贴满鱼鳞,还拖了条鳞片粘出来的假尾巴,周围整片海域都是光秃秃没有鳞的死鱼翻肚皮。问金明灭人呢,人不见了!这不是行为艺术吗?网上还有人说我们电视里看到的金明灭是假的,是替身,那个女的才是真正的金明灭。还有人对比了耳朵轮廓什么的,说后来看到的金明灭是训练好的替身没错,但至少到《创世纪101》开播的时候,她还是她本人。我搞也搞不清,稀里糊涂的。但有人就起劲了呀!加班加点赶时髦。影射一下,这个那个的,再搞点个人崇拜。今年流行色本来是另一个,什么什么紫的,我是记不得了,最后改成了龙黄色。小师傅你想想,是不是很奇怪,全世界那么多聪明人,怎么会这么迷恋一个失败的骗子?”郭玉岭突然收敛了神色,反倒很郑重地一笑,“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个虔诚的投机分子,有得试,我就要试试。”

郭玉岭讲了这么半天,李虚己什么也没听懂,甚至还出了神,也不晓得自己是从哪一句话飞走的。她抱着双臂低头去看这条裙子,肢体的挤压在前胸面料上纠出一颗小漩涡,外头出太阳了,整张面孔罩在缎子的反光里,脸颊上痒痒的,人睡在一根龙须上。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些微地。说到底,郭玉岭还是什么也没有讲明白,每一天都有新东西,新的生命、新的死物,而后从全世界五六千种语言中逃逸,诞生新的语言、新的语病,她该讲明白什么,世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坐在这满天芭蕉下,好好地剥你的荔枝吧,直到指甲缝里都是红泥土、白珑玉,剥吧,剥吧,剥一颗鲜冻的红矮星,剥出了障眼法,世界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乱得严丝合缝,再没有补天的理由。

李虚己的那颗荔枝核终于滑了下去,从喉头一路下行,食道痒了一下,它就不见踪迹,身体好像深不见底。她看着那黑洞,有点恍惚,小半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看清了这个洞,她知道荔枝核就在那里,一旦这股绵密虚空盘上来,眼前的郭玉岭也变得无边无际,超绝一切外物,重叠明灭。

“哦哟,这下活过来啦?刚刚你呆呼呼在那里,又突然傻笑,吓得我都要请人来叫魂了。”郭玉岭一个人没劲,已经胡乱翻了好久的书,拈掉刚刚溅在书页上的荔枝水,正嘬着小拇指,笑眯眯地望着她。被这么一打量,李虚己才晓得自己也在笑,感到通身舒服起来,荔枝是仙丹,然后两厢对着傻笑。笑着笑着,小拇指已经嘬不出味道了,郭玉岭突然揩了一下眼角,不讲话了,又去玩那湿漉漉的玉蜻蜓,太阳下剔透得可怜。她想起自己与李虚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一个伏天,她在窗台上种满蓝雪花。李虚己迟到了好久,郭玉岭等不及了,热得心慌,热得恐惧。她从衣橱顶上搬来好多年不用的电风扇,用湿抹布擦干净,插了电,还能用。她换掉汗湿的衣服,穿了一件白色麻布衫坐在蒲团上,往脸上搽风油精,把风扇开到最大,在风中闭着眼睛发抖。李虚己从缺了一角的玻璃窗往里头张望,那时候她不晓得一朵云在背后,让天暗了下来,她耽溺在一种只有自己知晓的潮湿里,拨开密匝匝的蓝雪花丛,如水草丰茂,只见屋里隐隐淡淡一张脸,太阳穴和人中上点点青绿,黑潭水中摆出一条长长的鳞尾。她从花盆底的积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黑汪汪的,太阳又出来了,她醒过来,喊了喊,郭玉岭应声跑来开门,那条尾巴便不见了。李虚己被招待坐到电风扇前的时候,才晓得那只是被风吹起来的长头发。两人往来寒暄,郭玉岭忙里忙外,倒了特地晾好的白开水,说专门买了荔枝,刚刚冰上了,又抓了几把散装糖果,天女散花似的堆在地上,叮叮咚咚,玻璃糖纸彩亮得叫人发昏。她要李虚己知道自己的好,要在摊开自己之前,预支很多很多恩惠。

两人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创世纪101》在暑期档热播,一百零一个物种,玩媒介与资本养蛊,靠观众打投,最后的决胜者用来做基因工程,要“让一部分人先进化起来”。就是这么个节目,明明白白地对着干,却又什么都说不明白,把其他的都挤了下去。这种生死攸关的娱乐叫人天天紧张过头,所以那个夏天特别热,不自在。金明灭在电视里致辞,嗡嗡地讲她那一套文学物种学,抓着一支土气沉闷的黑话筒——她开篇设问:为什么,直到今天,人们仍然迷恋创世纪?郭玉岭不爱看书,也不关心金明灭的历史,她只觉得今天热得难受,这人凭空冒出来,又凭什么把天候来造弄。李虚己更弄不懂了。老天爷的偏爱为什么就不能够阴差阳错到我身上来?为什么都是人,一撇一捺,十根手指,一张嘴巴,非就要我生来比不过她?两人毕毕剥剥嗑瓜子,唾沫干辣辣,谁也没有说什么,好像不承认世界的变化是她们从来管不得的,即使生出无穷智慧,梦幻不可胜数,也只能平平淡淡地坐着看着,重在参与地活一把。电视机嗡嗡咂咂,观众笑出了立体环绕,把她俩包在中空的风眼里。这时郭玉岭偏过头来问她:“小师傅,你是先知,你说我投谁好呀?”她吐掉瓜子壳,发现腕上有一点风油精的绿印子,一边抹开,一边笑着补了一句,“这个问题不另收费吧?你别怪我直接,我只是个虔诚的投机分子。”李虚己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何目的,警钟大震,连忙入戏,故作深沉地嗔怪,怎么可以把预言师与先知混作一谈呢?二者充其量只可以对位观看,预言是近乎博彩的个人主义创作,蓍草、符文、茶叶、纸牌、香灰、水碗,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波动,迷恋恒常无异于水中捞月,但至少你们能解出某时圆缺。先知就不同了,我们生来就是要反抗创造的,我们要做真理的容器,我们是未来史,是他们在水里捞的月亮,我们只要清白地等待启悟。

她的存稿只编到这里,诗朗诵一样,而郭玉岭此时望着天花板,虔诚地张眼谛听,好像要在收费时间开始之前收割启悟。她编不下去了,局促地把问题反抛回去:“郭小姐,你会投给谁呢?”郭玉岭不答话,松松散散地拨弄掌心的瓜子壳,抓起又落下,李虚己偷偷看她,额角的风油精还是没有抹匀,好像一颗青绿色的太阳静默默地跳。她想说些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来不及了。郭玉岭起身关掉了电风扇,走进厨房,在门边留了一尾摇晃的淡青影子,搅动暑气。李虚己盯着那道影子不敢松,她真害怕郭玉岭会就这样不见——怎么她就能这样游过去,离开这黑水潭去做仙人呢?带着她那招摇的庸俗,可怜劲儿。明明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万象更新的激烈还离人好远。

李虚己看着眼前的鎏金青白玉盘子,突然想起,其实那天郭玉岭还是回来了,毕竟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游走呢。她记起郭玉岭端出了一个不大的搪瓷盆,也堆了小半山荔枝,两人剥得七七八八了她才发现,盆底心上一只红双喜,鸳鸯两头飞。她仿佛记得,就是她掐开第一颗荔枝的时候,汁水溅到嘴唇上,她心里轻轻“哦”了一声,剥离偶尔也会带来甜头,大地上的留守物之间时刻打着哑谜。她自认为参透了生存之道。仿佛也就是那个时候,郭玉岭忽然告诉她,她要投给龙,原因莫名其妙,她说,从她的丈夫冻死的那个三伏天开始,她的梦里就一直有条龙。于是郭玉岭开始说起了她的梦,而李虚己被迫白日发梦,什么都听不进去。天哪,怎么会有人在三伏天冻死啊?李虚己真觉得发寒,她在江湖上也算混得久了,今天竟遇到了更高明的骗子,可是她哪里有得选,她们俩的第一次预测学咨询已经这样开始了。“预测学咨询”,任谁都忍不住调侃一遍,充满启蒙与理性的光辉,那么官方,那么得体,那么科学,那么文明。

那个下午李虚己紧张又恍惚,都不敢听得太投入,怕一晃神就信以为真,就着了道,甚至有好几次,她都想叫郭玉岭别说了,别说了,她要声泪俱下了,她要坦白自己是个大骗子,似乎抢先把虚实说穿了,有与无的闪烁便再无人可来指摘。可郭玉岭的故事又编得太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好到李虚己真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先知,把肺腑都撼动,想抓住她的手,把世界奥义说个干净。一个钟头的时限到了,故事伏线四起,才说到她丈夫和邻居家的女儿一起消失的前夜,李虚己不知真假,没听过瘾,两人却好似主客对调。郭玉岭给故事留了条尾巴,非要下周同一时间再会,怕李虚己不肯再来,就玩起了一千零一夜。李虚己走出门,晒了会儿太阳,人就醒了。她发现郭玉岭的话颠三倒四,故事也前后矛盾,可在那间房里,她的丈夫就是冻死在了三伏天。她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她其实太晓得郭玉岭的意思了,怎么會不肯呢,下次当然还要来,此等收钱做梦的好事美事,天哪,为什么不做呢?她只是贪,她又不傻。

可过了一周,李虚己再去拨开窗台上的蓝雪花,还没来得及好好潜入水底,就被隔壁阿婆叫住,得知郭玉岭上周就搬走了,嫁到好人家做太太,享福去喽。她搬起其中一丛蓝雪花,也许在第二夜的时候,盆底就已干透了。她又猫下腰,从窗户的破洞往里探看,只有更大更深的洞,搬得那么空,一丝丝潮气活气都不剩。她想自己连聊斋里的书生都不如,就算是画壁变枯墙、洞府作废墟,红灯笼下的第二夜里,多少还残绕了点佛香与鬼气。可郭玉岭的下落清爽明白,连一点想象的机会都不留,在这黑霭霭地死了的地方,又怎么生得出奇遇。

李虚己趴进蓝雪花里,大声干呕了好久才走。

大年初一她在家里冻醒,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想象的能力,也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坐起来烧开水,听天气预报,多地晴朗,什么都不错,太平安宁,只是她突然没有了推进故事的欲望。此刻郭玉岭就坐在眼前剥荔枝,一扇窗洞开,雨水绵绵,李虚己再也想不出来那种生怕她游走的心情了,也就无所谓挽留或报复。她只能吃着郭玉岭剥好的荔枝,观察她的脸,越吃越感觉自己脉象虚乱,郭玉岭那么费力地装成一团死物,不在乎窥探,没有演进的欲望,连望闻问切都失去效力。李虚己只是纯粹地想不通,但又想不出自己在想什么,无的放矢,有因无果,平白地占用时间。她想做点什么活过来。

于是她问:“郭小姐,你还会梦到龙吗?”郭玉岭笑笑,“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我最近都不睡觉了,还梦什么龙?”到底技高一筹。“为什么呀?”“小师傅你不做梦的吗?”李虚己不解,似乎从过年开始,她确实就没做过梦,倒也没觉得是什么怪事,以至于郭玉岭不提,她都没仔细想过这件事。郭玉岭不晓得李虚己早就失去了大半的想象力,见她慢吞吞地,不敞亮,也失了兴致。推手讲求一来一回的内化游移,这下胜得太轻易、太彻底了,她反倒觉得自己出手太重,心生怜悯,有意嘲哳起来:“哦,那你是不知道了。我先生跟你一样,也不做梦的,他都不懂我说什么。但是我跟你讲,真的荒唐得不得了,就‘蓬莱’那件事开始的,做梦做到一半居然会弹出广告,关也关不掉,急死个人。那天我醒过来,以为自己发痴了,躲起来悄悄上网查,发现大家都一样,有人说可以开会员,甚至你花点小钱选超前点播,就可以做预知梦,趋利避害。做梦都要搞这套,你讲有意思吧?”这算是把“剥削”玩明白了。郭玉岭用指甲敲敲桌子,义正辞严道:“我想这不行的,我就要跟他们对着干,我不睡觉,我要抗议。”“可是不睡觉身体吃得消吗?不过,郭小姐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好久没做梦了,睡得挺好的。”

郭玉岭狠狠盯着李虚己。人和人之间讲话是有章法谱系的,不然神经元都能发神经。可郭玉岭盯了好半天,眼前这个人坦坦荡荡、剔剔透透,哪里像抬杠的,简直未存半点异心。郭玉岭顿觉自己做出来的通身气派都毫无意思。明明这是自己最惯用的,倒叫人偷了去。今天玉蜻蜓飞入李虚己怀中,她感到这是命运终于要允许她快乐了。她太怀念李虚己那种压不住嫉妒的窘态了,喜欢假先知为造物神惊愕流泪又感到不甘的模样,谎言到了极致便是天地可鉴的,她知道她也同样因为着迷于自身的渺小,心生了虚苦的慈悲。郭玉岭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痛苦展览出来,要让一个真正懂得听故事的人伤心,然后观赏她的无能为力,好像抱着一只死孔雀亲吻,没有什么天大的痛苦是消弭不了的。郭玉岭大度地想,她其实是有许多话想说给李虚己听的,从蓝雪花盆底干涸的时候就开始排练。她想编造很多个关于李虚己的梦,在那个天光幽暗、长满水草的房间里,两个人漂浮,拍过的水花都变作明珠,能卖很多很多钱,买折不断的连理枝,买用不破的鸳鸯碗,然后两个人下潜,久到不必花费气力,从那个黑洞里蜕落,感到无所在、感到非常在,黑洞中是无尽福、无穷寿、无限乐土。

——每天我睡着之后,身体躺下了,“人”就从床上坐起来,穿好拖鞋,在房间里走动。我觉得蛮冷的,怎么没有人开灯呢?但是月亮很大,我能看清。我想从房间里翻出点什么。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抽屉,有好多抽屉,我坐在地上,一个个抽屉翻,可都是空碟片,里面什么梦都没有存。小师傅,你们这代人已经不用光盘了吧?我拿起一张光盘,上面映出另一个人的脸,就在月亮下,但是我看不清楚。我们好像很熟悉,因为我说你来啦,他说对。我说我没有梦可以做了,他就坐到我身边来,陪我一起对着抽屉发呆。有时候整夜整夜地,我们坐在抽屉里晃着腿,好像悬浮着,什么话也不说。他有长长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身体,但我能看到尾巴,可一旦我努力地想去细看,我只能看到光,只能看到雾。

哎,一定很难看吧,如果这是小说的话。人人期期艾艾。一千零一夜的胜利,到了一千零二夜,那股抵死缠绵的力就开始过敏,肉身只是虚张声势地应答。明明昨天还是橘树下的花神,穿戴满身的桃金娘、紫罗兰、矢车菊,春来苏醒,下一刻即如天女散花,不得沾身,好像万法、万象、万般述术都不过是旁门左道而已,无眠则无所谓之觉。

但是昨天李虚己真的睡着了——就在她说自己很久不做梦了之后。郭玉岭在她的梦里淡入淡出,光影幢幢,甚至有点衣带当风,于是从漏风的袖间掉出一只玉蜻蜓,飞入她怀中,她低头去看,原来自己手捧一本书,正是金明灭被全线下架的小说集,巧是巧,得来其实也费了一些工夫。她想这肯定是做梦,因为她很久没读书了,字与字的矩阵对她来讲早就毫无意义。从前她经常读书,尤其是古籍与冷僻的西洋小說,倒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主要利于坑蒙拐骗。线上咨询是她最喜欢的,反正对方也看不见,不穿裤子也无妨。她总是叫客人静心冥想,自己从椅子里爬起来,抓来几本书,一字排开,然后躺回去跷起脚,哗啦啦随手翻翻,东一句西一句,拼凑成偈语。来问卜的人大多都心有定论,只想求个安定,被这种似是而非深深说进心坎,正因诗人的心脏模棱两可,才远胜答案之书的灵验。其实想想面询也蛮不错的,有点古时门客的意思,众人喜得自抬身价,只不过要考验背功。一些贵妇人爱居高临下地信奉,享受这种谄媚的训导,越是出钱请她背一些无上甚深微妙法,越觉得世界尽在自己一双娇嫩手掌之中,来来来,小师傅再喝一杯茶吧,物质心灵都如此丰收,我什么都有了。可李虚己打从新年睡醒后,便不能读书,一本书翻开,不过只是印刷术的琢磨。她捧起了那玉蜻蜓化成的小说,不敢再作新的念想,只盯着封面上的几道荔枝水,那是一同傻笑时郭玉岭那双湿手留下的任性遗产。李虚己忍不住舔了上去,香脂、粉尘、油墨、蜜水在唾沫里濡开,古地图上的河道开始绵延,于是她在梦中又睡熟了,梦见自己躺在一片海上,为什么沉不下去,原来是树根在水面盘结,纠缠无边际,她拨开,拨不动,发现身下有个碗口粗的洞,就在枝节丛中,她大吸一口气,把脸闷入水中,挤不进去,只好凑上一只眼,原来水下长满了倒悬的荔枝树。她正想起身,结果掉进了这小小的洞里,莫名其妙,只好往深处游,不断浮走眼前的叶子,原来一叶障目才得见文字浮于水中,字形颠倒、乱不成语,飞成了满天散点,游到身上来变作兽皮壁画上的古怪纹理。

这下子李虚己可算是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金明灭那本书吗?那个梦中,她梦到自己喜滋滋地读了起来,字有聚散,于是她一会儿看水,一会儿看自己,流入一切与一切的张弛。金明灭这本《补天》不厚,口气不小。除却导言与附录,中间有五个故事,在海潮里参差起落,忽明忽暗。导言是一篇长长的论文,金明灭自己写的,主要阐述天文、水文、人文之间的关系,提出了有关“物”“语”“道”的十种观察与一条定律,认为只有书写是生成与灭化得以进行的实在媒介。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呀。如果是纸质书,这里的每一页摸起来都是涩的,郭玉岭肯定是没这份耐心的。李虚己也很纳闷,明明都是汉字,怎么一点儿也读不懂呢。但真的张嘴读上几遍,语音的连绵峰群大多是熟悉的,全是金明灭在电视上、播客、微信推送里颠来倒去讲的那一套,但横竖是自弹自唱,更像行为艺术。真可悲啊,李虚己心想,金明灭简直爱上了大大方方自称无用的自己,赖到底了。在这样的年代,科学家用天外土壤混合人类的血汗泪炼砖,人家要去火星殖民,她在这里大脑炼丹,人们爱一眼看得见的东西,不必飞升就能得到的一种可靠,她倒好,成天呼吁大家梦中觅幽微。

其实金明灭落到今天身败名裂的下场,倒也不是无迹可寻。且看这第一篇小说吧。这算是金明灭的自传小说,似乎创世纪的人天生就有义务交代一切缘起。女主角是个文学专业的学生,在国外读书,学业普通,小说无名,前途黯淡,基本查无此人。谁能这么多年完完全全写给自己看呢。疫情期间她就闷在屋里上网课,试图在几尺见方之中找乐子,起初蒙上眼,幻想房间是他处,不如就幻想鳄鱼池吧,可又怕真被咬了脚,于是就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思想飘到遥远的地方造物。她把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写在微博上,记作新物种名录,不全为好玩,也有一点使不上劲的妒意作祟,无名火上蹿下跳,不晓得是在报复谁。她没想过这些新物种统统会被发现了,一觉醒来,接二连三,种种头衔加冕,这种拥挤让她快乐得透不过气。感谢苍天爱她。原来自己才是新物种,一个全然野生的博物学家。她感到人活了,反把货真价实的学院派们气得要死,没有人肯承认事物运转的原理本就如此荒诞,竟偏偏对有的人心软。她休学回国,第一站就是表演写作,无中生有、有还作无,元宇宙失效,AI诗人纷纷哑火,第二天便有人广发檄文,附上了超过五页纸的各领域学者签名,须得师出有名,却又想不出太服众的由头,只能通篇斥其不劳而获,有悖学术伦理,蔑视他人智慧结晶与劳动成果,实在是寡廉鲜耻。就连文学界也被迫表态,要她认清自己,一支笔又能有怎样的气象。这场跨学科的联名抵制叫大家兴奋,金明灭风头更甚。但凡打开微信订阅号,十条推文至少有八条的标题是她,名字后面一个冒号,每句似是而非的话都有人注疏,争闹新的风向。资方也欢喜,请她来配合做一档节目,《创世纪101》旨在改善人类生存与做梦环境。生存和做梦从来一体,何时必须各表一枝了,但是不要紧,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她有通道说话,人们要听她说话,要塞给她最终解释权。她要颠来倒去地说。外物她已经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道。一旦上升到“道”,就连待遇也上道了,有人加急出版了这本小说集,营销与评论的速度自然也不必说,出于嫉妒的造物居然让她收复了失地。学界也不情不愿地组织了研讨会,不情不愿地请她,又怕她随便一语都要成谶,于是转为网络会议,将她关进小小的黑屏幕里一键禁言。不过金明灭无所谓,她很快乐,恰如后见之明所知,她晓得自己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小说到了这里,似乎金明灭自己也写不下去了,她还没有活够情节的份额,不知如何编写将来,失准的想象自然有其代价。不过在坊间流传的未删节本里,女主角猎杀了她最早的造物,被刑事拘留了,据犯罪嫌疑人金某灭交代,她终其一生,寻找世界存在于“自己”之外的证据,却始终无法论证外物存续与个人想象无关。

第二个故事叫《名字》,是个超短篇,像对谁撒气,草率又愤怒。有知名学者认为,这才是真正为上一个故事作结,总之——女主角生了一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几岁了还不会讲话。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可是一旦学会什么词,讲了出来,这个词指代的东西就会消失。苹果、猫、电视、外婆、星星。女儿开始读墙上的广告纸,每读一样,世上的东西就少一样,女主角不得不狠下心来,教女儿读她自己的名字。

第三个故事是《一日史》,成文年代较早,不可考,笔法也稚气,写得也像与谁置气。一个男人,准确地说,一位历史学者,每天写日记,幻想给后来人留下些什么。某天闲来无事,他开始整理私人史料,一页页日记看过去,像又活了一遍。日子过得扎实深刻,人很陶醉,可这时,他却发现今年的日记稀里糊涂少了一天,而他一点也记不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企图重建那一天,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根据他人口述史,建立行踪坐标系,在重新造访之中重造历史环境。骨架搭完了,按理说功德圆满,可他渐入痴狂,非要复刻一言一行的剧场,细致到跟谁说了什么、出气短长、声调高低、对方什么反应、心里算盘拨了几下。乐此不疲。日记也不记了,后面的日子也不过了,着迷于那一天。最后的最后,他崩溃于记不清那天擦屁股用了几张纸。

接着是一篇叫《雷峰塔》的小说。这篇最长,据脚注交代,灵感源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一个细节:法海镇压了白娘子,却是许宣化缘造的雷峰塔。在故事的开端,白蛇發现,许宣每天天亮的时刻会说梦话,每次只有一个字,她一时兴起,天天观察记录,五十六天一循环,直到法海到来前夜,白蛇终于明白这是一首诗:“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是许仙的诗。她日夜想着一个叫许仙的仙人,仙人曾教她幻术,因为致幻是做人与爱人的法门。这天她决定把许宣当成了许仙,不想却被法海收降。许宣为造雷峰塔,离家化缘,他决意去寻找一个不再痛苦的秘密,和一切的“无有”充满瓜葛。许宣在夜航船上遇见了一个小和尚,他的苦恼是经常尿裤子,尿成一条青蛇形状。他的裤子洗无可洗,于是师父决定下山去给他买裤子去。刚出宝殿,天下大雪,师父说有点累,坐一下,就不动了,小和尚小跑着兜到师父面前,发现他在台阶上圆寂了。许宣没听明白他为什么出来流浪,夜航船在黑暗的六个时辰里穿过了六扇门,两个人也没有说清。江边绝壁上都是大小佛龛,在某座佛像背后,两人找到了洞穴入口,跟着萤火虫一路走进山海腹地,来到了青鱼府君的水下极乐世界。这里真是好地方,水面之上,日夜下着惊蛰这天的雨水,人睡得香。许宣听说青鱼府君很有钱,有了主意,于是化名许仙,装作幻术大师,要骗钱建造雷峰塔。水下有一条画壁走廊,许仙在这里遇见了白蛇,他们只看见对方,不知道石壁上画着古往今来白蛇故事的嬗变。

这个故事没有写完,据考证,金明灭写作时间跨度过长,还未成文,市面上已有不少《白蛇传》为题材的小说、戏剧、电影了,皆是佳作,也都是挤不进的热闹。第五个倒不是故事,是一份实验记录,为保护被试的隐私,将其化名为郑交甫,大概取自《列仙传》里汉水神女解佩一则。郑交甫是位神奇的病人,某天醒来,他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社会语言能力,与人对话时,他只能依赖于对方的关键词来联想。而他的听力又近乎摆设,因为他听到的内容全是乱码,所以他必须在引导下说出对方话语的乱码版本,进而才能阐明自己的“联想”结果。他和金明灭如何沟通是个秘密,但据金明灭的手记,二人深深相信,总有一天他的能力会溯源到宇宙最深无处。李虚己想不明白其中的联系,待要读下去的时候,发现实验记录在除夕夜断了,恰好也是金明灭消失、蓬莱“龙女”现出尸身的前夜。

李虚己读了这么久的书,也早无力气去勘破个中秘密,只想快点翻完。故事算是讲完了,却还有一份长长的《新物种名录》,算是附录,详细记录了每个新物种的诞生时刻、平均寿数、亲缘关系、分布地域、生活习性、价值功用等等。前面的纸页都翻来手涩,到了这里反而层层发皱,都快被郭玉岭翻烂了,仿佛厚厚一本书里,只有附录才是金明灭真正的作品。郭玉岭在边页写了很多笔记,内容大多与赌马小抄无异,但是整齐规矩,不像打电话时随手圈圈画画,在投机之事上,郭玉岭确有折腰的天赋。眼前好像有了郭玉岭翘着小指念念算计的模样,李虚己惊醒过来,发觉自己还坐在茶楼里,郭玉岭早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眼前剥好的荔枝堆成塔,肉枯成了烟黄色,透出黑果核,像走廊画壁里的眼睛窥探,一阵风来,吹滚了满地,窗边芭蕉叶簌簌响,弄堂深处有人烧纸,铜盆前立了三丛高香,人影在一点火光里闷浮,天上鹧鸪叫,香灰迷得她睁不开眼,只好偏过头往里躲。李虚己熏得流泪,朦朦胧胧看到那一地的死肉也在烟雾里抽动,她擦干眼睛才发现,是阴头里的几条锦鲤游了过来,品种叫“光无地”,太阳底下满池生金,身上的花露和汗液也已被蒸干了,下雨只是补天后的死水微澜。

海外经

昨天在郭玉岭那里,李虚己好像做了个梦,至于梦到什么,悉不可知。她仿佛记得最后不欢而散,白白误了时间。找了一天金明灭的书,到后来也俱是无用功,等下见到真佛,又不晓得该攀谈些什么。她看看自己一双泥脚,叹了口气,于是撩起裤腿,蹚过池塘。有鱼来啄,痒得她一路踩着水花才捱到廊下,甩甩水,两只脚轮流在裤腿上踩了半干。鱼舍不得她走,也可能是太久没见过活人了,都拥在池边,有种骇人的肥腻。喂食的人不在了,鱼却不见瘦,她看着那几张翕动的小嘴,疑是鬼物,又不敢不去应答,缩着脖子挥了挥手,转身就往芭蕉深处跑去。青砖地上焐出了一串热乎乎的白气印子,一下便四散干净。

走廊往山林腹地去,檐下挂满铃铛,临风不动,静出了煞气。壁上雕画了金明灭的诸般造物,蒙了灰半死不活,李虚己闷着头,不敢张目对日,忽然想到昨天,茶楼里的人送她出去,又经过那片画壁,扑萤仕女和松林夜宴从墙灰里浮了上来,在眼前如蕉叶乱晃,她好像听到引路的两人低声笑她见识薄,于是斜睨着打量,仿佛本是古来已有的事情,只有后来者才会大惊小怪。廊外芭蕉叶丛丛叠叠,这么大这么密的叶子,大到一瞬就能埋住她,深处却无半点虫鸣鸟叫,只有廊檐与蕉叶之间投来一线细细的光。她踮着脚望出去,外头没有其他内容,只有纯粹的白天。日光流在地上平滑无缺,失掉了纹理,也不讲究疏密,只是一道没有半点蛀洞的光。李虚己心神不宁,腿也酸了,眼前仍然深不见底,于是贴着光走,好像多少有点盼头,却始终隐在阴头,不敢越轨,也舍不得偏离。有些边界是天然的,这一点她从前不肯信,而走到光也暗下去的地步,造物纷纷归隐,李虚己两眼一抹黑,好像头一回学习恐惧,半吊子、夹生饭,那么生疏地哆哆嗦嗦。但恐惧叫人鲜活,又或是她的思线在逗引,四合仿佛一点点亮了,像衔尾蛇一样吞隐闪烁,她如果还有余力去回顾失去想象力的日子,去想大年初一的下午,天要黑了,人声炮仗声忽远忽近,她从被窝里爬起来,也是冻得哆哆嗦嗦,却不为一天快要白白过去而烦恼,只是懵懵地看到眼前方寸,一片虚白,无知无畏无妄想,她此刻会崩溃地发现,或许想象不过是一种扰惑。不过她已经松弛地泡入黑暗了。她闻到一股水腥气,停下来,仔细闻了闻,气味的边缘和她的形体是这样服帖,开始辨不出边界。

武陵人的生活本是桃花流水渔蓑,被黑魆魆的洞蛊惑,才潜入狭窄的山腹之中幽暗行走,身陷逼仄,迫不及待地要陷入一种源头与尽头。在他豁然开朗前,也曾闻到过山石缝隙中青苔和蝴蝶腐尸的霉味,然后惊觉,这就是自己出生以来一直困扰不已的体臭,因而想要落泪吗?武陵人也知道秘密从未真心将他招隐吗,知道历史享受的是布道而后弃他于蒙昧的快感吗?武陵人胡思乱想。李虚己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太阳凶猛,满地光斑如虫蛀,周身已暖和得快要融化。她一直在走,也不觉得累,可一停下,那股劲儿就上来了,海风一吹腿脚都发软。

蓬莱本就不山不海,是无缘之岛,是无主之地,是一片界外废墟。

她眺望海中央,想找到那座岛,却只有淡淡青绿的海雾,像郭玉岭额头上没有抹匀的风油精。她突然记起一件比风油精更久远的事情,她有点想不出来郭玉岭的模样了,只是看到她的脸,比电视上绝大多数的脸蛋都像人脸,不好看透,又全然敞开,觍着脸慢半拍,为贵客们所不齿,却在李虚己的眼里慢慢从暗中析出,她为这股亟待解救的圣洁所震慑,过分逼真,仿佛从中自己也能施予无限恩威。半个钟头后,她禁不住费了这份心思,从交际场上溜出来,在廊厅边上找到郭玉岭,掏出了那支偷来的孔雀羽毛笔,在她面前旋转,翎羽在琉璃台面上划出了蓝幽幽的悬影,公馆的天花板开出碧绿的星,掉在舞池醺醉的眼皮上。

李虚己说:看到了吗,你就是这支转动的笔,我们是这圈影子,你是世界的主角,而世界只是你晃出来的障眼法。说罢,两人在华灯下静悄悄地澎湃落泪,简直要为自己眩晕,原来隐秘地做作是这样过瘾。郭玉岭止不住地恳请她光临寒舍,指点迷津,那时李虚己自以为摸清了她的底细,哪里晓得她是这么个人,这么痴迷于东风压倒西风的快乐,于是满口答应,世界游乐不已,翕翕闪动。原来记忆是环环相套的,干瘪的一个圈套,直到被海水泡发开来,臃肿得近乎虚构,充满了英雄主义的矫饰。

吹了许久风,把海水都看腻了,她才发觉太阳光最浓烈的地方多了一个人,亮得太通透了,反倒遮蔽一切。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等她循声走近了,觉得不可思议,金明灭从头到脚竟是这么实在地立在那儿的。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这个人是真是假的一刻,金明灭伸出了手,又换了左手,与李虚己忙乱中伸错的左手紧握,很客气地招呼她:“太不好意思了,麻烦你一大早赶过来。”她不敢握得太用劲,又好怕李虚己会再像游鱼潜入石底那样一瞬不见。“没有没有,对不起,是我来太晚了,没赶上第一班船……”李虚己不晓得她的心思,只嗅到佛手柑的苦香一阵,好像赤松的果实声声剥裂,人从百夜间做过的梦里层层落下。金明灭的手牵着她走进海边一座无灯的屋子,她环视一周,与那张照片比对,好像就是这里了。世界再度暗了下来,四面只有一圈矮阑干,人在山峦腹地之中,好风吹拂。正中一张黑漆长桌,上卧一个人。檐外古林苍润密致,尽数映在漆面之上,如水底青碧,人只是藻荇之中被鱼尾游透的悬影,一再晃神。

金明灭要他下去,他便支起身,像梦刚醒似的,倦懒懒地,嚷嚷天迟了,开始热,但又好像只是做出嚷嚷的模样,眉头喉头动动,应有的腔调没有少,却一滴汗也流不下来。他给李虚己让了位置,三人各自坐了下来,三张脸映在黑漆上的树影里,风来时,光乱作一团。

李虚己这才看清他那双古典的长眼睛,暑气幽盛,却又直透透的,说着自己没有半分虚假。天天寻思真真假假的也没有意思,现在的少年人营养好,长得成熟,她不敢胡猜年龄,正好金明灭代他写了名字,李虚己不懂为什么他不自己写,但她对金明灭多少是有些敬畏的,赶紧接来纸条,逐字读完。郑交甫,这一听得有八十高寿了吧。金明灭问李虚己听没听过郑交甫这个名字,李虚己诚實地摇摇头,她也就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郑交甫识穿她的面色,大大方方地说:“化名而已,这里难道还有人用真名吗?”李虚己缩着脖子举手:“网名。”金明灭笑笑:“我做了这种事,总要取个笔名吧。”说罢从包里拿出一叠纸,一一在黑色漆面上摊开,像浮在水中央。最上面那张只有几行字,印的是全网仅有的一篇关于水族馆女尸的报道,还是小编体:“水族馆女尸的新闻相信大家都已经听说了,但浑身鳞片是怎么回事呢?下面就让小编带大家一起了解吧。水族馆女尸浑身长满鳞片,其实就是鳞片被贴了上去。大家可能感觉很惊讶,女尸怎么能浑身贴满鳞片呢?但事实就是这样,小编也感到非常惊讶。那么这就是水族馆女尸浑身长满鳞片的事情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呢?欢迎在评论区告诉小编一起讨论!”在信息化时代真正实现了信息零交流,实在是壮美的人工奇迹。在李虚己阅读这几行字的时候,金明灭手上也没停过,她从文件底下抽出一张照片,然后望向两人。李虚己倒没有立刻凑上来,因为这张照片连同金明灭的信笺昨天寄到了她家,而郑交甫也乖乖坐着,好像在观望她的反应。想想也是,毕竟这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就是三人此刻坐在这里的原因。

照片里两人就在这间房里,就在这张漆面的桌前,紧挨着瘫坐在一起,背后的山岭黑莽莽,只有一点青灰的光,微微亮。两人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满头满脸的汗,妆花得差不多了,斑斑渍渍,头发盘腻在颈上,海风看起来很大,把她们的袖口灌透了。李虚己昨天抓起照片草草地看,突然发现不对,狭起眼来凑近,要仔细辨认这两张影里的花脸,这一看,坏了,吓得她魂都没了,相中人正是她自己,边上是金明灭,她太熟了,天天都迫不得已要看到的一张脸。两人看着镜头,直勾勾地要把相纸盯穿。李虚己也没心思去纠结人像美丑了,把照片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摸,见背面正中写了五个字,“不要想出来”,她想了一会儿,找出上学时的笔记本比对,确实是自己的笔迹。李虚己低着头,实则悄悄打量映在漆面上的那两张脸,像黑河里的月亮缠在水藻的纠葛之间,她隐隐看到金明灭也在看自己,风来绿萍转,她也移开了眼。李虚己想到了相中二人的眼神,人是能被自己吓着的,正想着,金明灭拾起照片,漆光里便显出那五个字了,倒着读反而更像字了,没了想象力的日子里,笔迹也变了,走笔时没了敷衍与设计,笔画是惯性的铺陈,像一盒火柴散落一地,不过认不出自己的字迹,多少有点存在无法自证的意思,荒唐得可爱,这当然是从前根本不该想到的后话。

金明灭把照片翻过来,那行字也就隐去,她拢拢神,问询二人有什么看法,“不要想出来”而非“不要想起来”,怎么读都在劝诱编造。李虚己与郑交甫对望,没人说话,仿佛所有人都在抗拒进入这段叙事,各有一股力来牵弛,海边的空气过于黏稠。其实金明灭最喜爱冷场,人尴尬的样子观察起来是很有意思的,那种害怕显得做作的做作,胜过嬉笑怒骂,但今天不是时候,于是她闲聊似的开口道:“其实过年前我在写一个小说。那时候你们都知道的嘛,《补天》刚出不久,真正要读书的人都带头抵制我,拒绝阅读,骂我抄近路,所谓‘破坏文学生态’,但我就是写给他们看的呀,他们不看。我也不是拎不清,我知道那些不骂我的人本来也都是不读书的。我就想,我一定写一个很受欢迎的小说,干脆气死大家,非要叫人人都喜欢我的小说。我想象中,那个小说像好莱坞大片,开头几分钟紧张刺激,可能是拆了炸弹、救了人,或者偷了什么镇馆之宝,花里胡哨、目不暇接的那种,把角色立起来,然后很快意外出现了,前半部分引主角入主线,几个小高潮之后进入一个大场面,可能是主角终于挖出了宝藏,又或者诛杀了第一只妖邪,总之是完成一个听起来很像结局的艰难目标,但这里观众突然发现,这居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终结,后续还有好多反转和其他情节,观众会很惊讶,甚至有点疲惫,但都是幸福的那种,像在挥霍激情,因为他们知道故事至少还有一半,很放心,还有得看。结果我发现我写不了,根本坐那儿想不出来。我就想反其道而行之,写一个所有人失去想象力的故事。我设想它有三个部分,各自独立,你可以正着读、反着读、跳着读,都行,但阅读顺序不同,会得到全然不同的故事。因为在我理解,那种因果关联、意义的生发,必须是靠想象去操练的,如果我们完全打破这一层,那就是在阅读层面先让读者的想象力失效,然后杀一个回马枪,告诉他们自我作废才是想象力。但我发现真的很难写,没有想象力,人不可能对话,每个角色说话都是同一种腔调,但他们之间根本鸡同鸭讲。也不能回忆。譬如男主角想起什么,闭上眼都是黑色的,没有音画,他甚至没有‘回忆’这个概念,那么‘回忆’究竟是一种化学信息的释放、某个突触的爆裂,一种任凭自然的状态,还是无法偷懒的制造业呢?我听说心盲症患者做梦是没有颜色的,事物也没有形体,像贴了看不见的标签,都是概念,但我觉得这样还不够,没有想象力的人是没有‘观念’之说的。那完蛋了,我还写什么,用‘写’去使‘不可写’可写吗?我得想想办法,我试图把一些外物描写和内心独白用括号括起来,这样我仍然有发挥的余地,是文本里的人感觉失灵,但我们可以意会,但是这样就无法达成让想象力失效的目的了,不尴不尬,像夹生饭一样。我觉得那还是得有一个主角,这个主角是诱发所有人想象力失灵的罪魁祸首,她在整个故事里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什么,就是要证明世界的存续和她的想象力没有关系,这里就开始好玩了。最后我设定所有人失去的想象力一下子全到她身上来了,于是她的大脑坍缩成了一个黑洞。我构思这个故事是在小年夜,没有想到大年初一我在家里醒来,完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少掉了除夕这一天,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因为我的想象力被偷走了,近乎于无。直到今天回到这里,想象力有点回来了,我才晓得这小半年过得有多离谱。”

其实金明灭一切都推得很干净,把自己塑造得委屈又伟大。她自知书写能够造物,闹了个天下大乱,又舍不得私利私情,不肯弃绝,又要造一个“无”来为自己脱罪。但几个失窃者聚在一起,多少要比比谁的损失更惨重,宽慰也算是有所收复,第一个开口的仿佛就该被宽恕。李虚己不敢直接皱眉头,但她不喜欢这种目眩神迷的坦诚,同样是说故事,宁愿听郭玉岭自怜自艾扮作救世主,因为她不是,讲得再好听,也是需要大家会心的把戏,而金明灭当然有其炫耀的资本,天神眷顾,三分真就叫人破胆,听众更觉长了面子,心中感激。一想到郭玉岭,李虚己突然记起,她好像在茶楼里提了一嘴,有人怀疑金明灭早就被调包了,正如网友读《西游记》,说孙悟空早被六耳猕猴替换,谛听知晓,卻不敢言,虽是阴谋演绎,但李虚己觉得自己要聪明起来,狡诈起来,不要等上了那无底之船才发现自己只是渡人的一支桨。她决意试探,也正好想不明白,便问:“可你怎么知道要回到这里来的呢?”金明灭道:“蓬莱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得了,看新闻也觉得与我无关,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每一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有一天郑交甫找到了我,他在我桌上发现了这张照片,它一直在最显眼的地方,都积灰了,只是我没有发现。我一拿起照片,说得神叨一些,就好像某种机制被触发,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记不得你呢?”

李虚己被点名了,立马收敛起窥视的欲望,她知道金明灭也在试探她,严肃中有一点玩乐,可她想要那种古典的味道,文火煮茶,只有话浮在面上,云一样飘来,讲完大家各怀心思散去,她知道自己必须接话,非得有人一惊一乍,托出旁人心中暗静静的那股往来开合的啁哳。金明灭就是要她做这丑角,不如意也不如人,她平淡如水地说话,自己呼口气都费劲。而这个郑交甫,又在这里看热闹。李虚己问他:“你又是怎么找到她的?”郑交甫用两指夹起那张照片,晃了晃:“因为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可他没有夹紧,山间风一吹,李虚己连忙奔出去追那张照片,她们的脸是小小的两粒沙,在太阳下像孔雀翎羽的弧影,她一直跑到海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回头去看那间屋子,铃铛和画壁都被吞入远山腹地,芭蕉丛中巨大的鬼影见光消弭,“不要想出来”,到底是被困在哪里,别想逃出来,还是别以记忆之名再惊动想象力,图谋干预这新世界,可塌陷让她敞亮,只要人人都是边缘的旋影,一息就幻灭,世界就不是哪个人的障眼法了。她忽然心情很好,咧着嘴,观赏向她追来的两个人,在海风里摇摇晃晃,一脚石头一脚沙,原来人跑动的样子都是一样荒唐不堪的,进化演化退化灭化只是丝线的方向幻觉,乳酸堆积起来,人就没有体面可谈。

金明灭先跑过来,代郑交甫道歉,说照片没有了,还有影印件,又看了看时间,说船快来了,站一会儿吧。李虚己没放在心上,好像也没了包袱,很随便地问郑交甫:“怎么就你一个人有记忆啊?我们俩大概都是拍完了照回家倒头就睡,然后就几乎没了想象力,也没了那一天的记忆,怎么就你能全部想起来呢?”郑交甫也学她叉着腰手搭凉棚,忽而风大,她在风里高声答道:“你要想不到了!那天我们三个拍完照,爬过你过来的那座山,累得不行了,我送你们俩回家之后,一到家就睡着了,我睡了好几个月,上周才醒。”话音落时风也小了,有什么秘密怕人听到似的。“我不信!”郑交甫又说:“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李虚己一怔,在这儿做梦是个危险关键词,赶紧问是什么梦。

——我梦到我是一个婴儿,透过妈妈的肚子,我看到大海,海面结冰了,冰下有一艘船,有三个人抬头看我们。我也看着他们,于是其中一个人就消失了。我以为我会越长越大,但是我没了手、没了脚、没了头,缩成一个肉球,一缕烟,我就睡熟了。我睁开眼的时候,好像是晚上,我又是我了,月光一照,我就游到天上去了,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房间里找什么,我想帮帮她,我们好像很熟悉,因为她说你来啦,我说对。她说她没有梦可以做了,我说我还要睡好久,就坐到她身边去,一起对着抽屉发呆。偶尔她不会来,但那里一直是晚上,空白碟片会反光,我就一张一张翻,等她来。有时候整夜整夜的,我们坐在抽屉里晃着腿,好像悬浮了,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有一天我记起来了。

——你记起什么了?

——有一天房间里多了一张碟片,不是空的,我打开电视,我们俩一起看。她说她只能看到雪花,不是电视的雪花,是海上下雪了,而我看到了除夕夜,蓬莱要展览龙女的前一晚,金明灭打了招呼,今夜她要留下来,走在她边上的是我。龙女被关在水池里,睡着了,是一团光雾,没有了隐去身体的能力,要用那副眼镜升维观看。还有你……

——我?

他们等来了船。李虚己跟着二人坐上小舟,舟身沉到水下,如明入暗,缓缓夜行。水中出奇静,一个活物也听不见。李虚己发现自己不用呼吸,看得也清楚,但这不是她应该搞明白的道理,她还想着金明灭登船前说的话。龙自古有之,能幽能明,本非金明灭的造物,资方劝她不必在“发明”与“发现”之间咬文嚼字,大买卖上犯不得文人习气,何况召来无人见过的,凭的是真本事,怎能不算无中生有?金明灭吃下了这颗迷魂药,摊开纸笔。后来她也是真心要忏悔的,但也不敢放任感受,舍不得细想,好像每一个突触的生长爆裂都在引发看不见的消弭。当呼吸声都要占据别人的发声通道,她必须写不出、写不动、不敢写。无容器、无界域、无法无天。她不停问自己为什么忏悔,又不敢回答,恐生新的事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通常在这个时候,主角会迎来精微的奇观,全世界追着要塞给她,地球自转都是浪漫的警示。她能算什么主角?她都无法在修辞意义上擅自动用世界。她告诉自己顿悟是一刹的事情,不写上三十页的心理活动也能作数。她确实是真心要忏悔的。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那天金明灭决意让渡自己所有的想象力,重置生态,等到明天,新物种名录上的所有造物在一夜间死亡,人们发现龙依然存在,世界的存续远在想象之外,还有更伟大的联动。但金明灭也不是圣人,留了一线,她需要传人,传承功法的人、传颂她的人。郑交甫脑袋中的那一团,一种存有、生成、蒸腾,如果不去排序、阐发、纠缠,不加干预,它将无限混乱、无限伟大、无限接近爱与死的平衡不被赋予意义的瞬间,或许在郑交甫的脑中,她也能去到那个深处。

其实那晚李虚己也撒了个小谎,借了郭玉岭的名头提前混了进去,因为她跟别人打了赌,很多钱的赌,要说对龙女长什么样。可等她潜入蓬莱,却发现有人放走了龙女。她不知道自己即将撞上金明灭,也不知道马上会被她的置换致幻,更不知道三人不得不成为梦游的盟友。她看到一个女人脱光了衣服,走进潜水作业的通道,跃入大海,然后游远了。神经病。如果李虚己在走之前肯看一眼背后的玻璃,她会看到此生见过最大的鱼群。

金明灭此行要回到蓬莱复刻她的“一日史”,不单单是要收复所有的想象力,更要弄明白郑某的所作所为。李虚己倒不觉得后悔,她要是看到整片海域的鱼咬下彼此的鳞片粘在那人身上,会因为无能为力而昏倒在地。不过她知道,金明灭的小说已成了,她为自己找到了“中间的终结”,在一切仿佛可以尘埃落定的时候,又找到了一件伟大的事情留给下半场。可坐书斋的总以为问题应当有答案,悬念总该解开,虽然她是走江湖的,如今到了海里,也扑腾不了两下,但她知道应不如是。

李虚己越过两颗黑魆魆的头颅,望向海水深处,那座反居水下的神山,古来有几人到得了又回得来?她到过,也回来了,那又如何呢,还是要去,此刻皮肤上的蓝也是将死的温柔。世界是我们的水族馆,这是蓬莱造成水下岛屿的理念,难道回到蓬莱也算是种蹩脚的突围吗?她是不能回到岸上了,从她意识到自己听得懂病人郑交甫的话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不能重新走过芭蕉深处,不能再蹚过烟绿色的花园,不能翻过来时的那座山了。只能全心全意体会抛离。李虚己忽而想到了金明灭小说的结尾——应不如是,应不如是——主角收复了想象力,大脑便坍缩成了黑洞。她不知道其他人的结局又是怎样,他们三个之中,真有不卑劣的人配得上这份壮烈吗?

她抬头看太阳,那是无缘之岛,是无主之地,是一片界外废墟。李虚己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睁眼对着太阳,只能想到据为己有,要盘下来,虚饰天地,人有使万物图穷匕见又来遮隐的欲望。

海内经

在老解冻死的那天早上,小郑梦到了一个失踪很久的朋友,梦里他是一只大明虾,被封进了一块画着椰树和海浪的熨衣板,送给了一个爱慕他很久的女孩。女孩很勤快,于是虾就天天被蒸烤,都快成了烤虾。小郑得知,赶紧给她打电话,她赶紧扔掉熨斗,把手掏进熨衣板,皱着眉头摸索了好久,然后拎出了一颗水淋淋的巨型虾头,半青半红,与它激吻。小郑惊醒,闻到一股海腥味,以为自己泡在水里,竟是出了好多汗,连锁骨窝里都积了小小一汪,用来盖肚脐眼的毛巾被也踢到了地上。她捂着肚子去捡,忽然难过得干呕起来,口水和汗水在被子上滴成一摊,在蓝色洞眼上浮吐,像细密的白色海沫。小郑再想躺下去的时候,发现床单上湿漉漉一只人形,汗和肉的塌陷,魂魄和身体抢的不过就是那么个位置。

她也没心思再睡了,扯掉床单,又拎起被子,托着腰走进阳台。离日出还远,弄堂里望出去,天是烟蓝的,刚刚下过雨,瓦还没干,暑气又起来了,地面上飘了一重淡得无边的青霧,暗却能看明白,有人起得早,搬了板凳坐出来纳凉,蒲扇托住一只手掌,细细数生命线的短长。弄堂那头的电灯胆灭了,她晓得牌局散了,剩一地瓜子壳,鸡零狗碎,也不用她去扫,耳边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小郑一只手撑在窗沿上吹风,胡听胡看,想安静地滴完这满头的汗。真就来了一点风,对过一楼的蓝雪花窸窸窣窣,透出掩在丛中的窗玻璃,黑黑的,没有开灯,有个人影在豁口里白晃晃地忙。不一会儿,老解好像不知道夜里下过雨似的,穿了件白汗衫,拿着一只碗出来浇花,是绛红烧金字的寿碗,盛满了水,泼洒一路,凭空从暗中托出,一碗不够,老解又钻入黑门洞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才靠在门边擦汗。小郑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不应当笑。她看到老解一双眼睛望过来,下意识躲到了湿衣服后面。其实他爱看很多人,但弄堂里的人都不担心他有歹意,因为他看不见。弄堂里的人也爱被他看,他要是个无能的人,就要被数落害人了,要是太能干,又要被嫌骇人。这样刚刚好,装装样子地看,有一样轻易被人看穿的爱好,人们反倒不好意思去看了。小郑从湿衣服后探出头来,等了一会儿,趴上窗沿往下看,老解拿着那个空碗,好像仍在望着她。她干脆转了个圈,像跳孔雀舞,大大方方地给他看,而她知道他不在看。洗衣机滚出了海潮音,昨夜晾的衣服还没干,湿衣服的香味深重,像余光,像幻觉,像梦境。

钥匙孔响了,小郑在湿衣服的丛林里回头看,母亲从黑门洞里钻进来,她习惯地藏住肚子,好像闻到一点泡到没色的茶气,那只茶缸肯定没洗干净,开水把一点油镬味带上来了,她又有点想呕。想不明白麻将有什么好打的,牌背腻光光的,无异于互相摸走对方的油膏粉脂,还好这不是吃螃蟹的季节。母亲脱鞋的时候,整张面孔只看得见眉毛,两道纹得又青又细,水中两根须,黄发是年初染的,入夏的时候发根都黑了,她拖着一条金尾巴浮游在夜里,从厨房拿出一个红塑料袋,装了十几个草鸡蛋,摆在台面上,嘱咐小郑送去老解家里,又钻进另一个黑门洞,去打水擦脸了。她们之间能讲的话,也差不多完了。

她扶着腰,提着那袋鸡蛋下了楼,悬着手不敢动,怕碰碎了,像打着红灯笼。摸黑去瞎子家,这是难得的放风时间,藏得住这肚子。她从对过轻轻地喊了一声,不惊动邻里,见老解抓碗的手抖了抖,低头去循她的方向。她悄悄说:“我妈说郭阿姨打电话了,这两天就回来,要吃土鸡蛋,我就送过来。”“谢谢你啊,小郑,好久没来了,快进来坐。”老解招待她入屋,去里间拿钱。小郑像往常那样,熟练地摸进厨房,只是动作比上次慢了一些。确实隔了好久了。她把鸡蛋一个个塞进冰箱,在黄灯光里吹冷气,她从厨房的小窗望出去,天空始有点点霞色,但还是沉沉的,一旦蝉叫起来,世上知晓秘密的人就仿佛多了许多。

老解招待她坐,倒了凉好的白开水,慢慢地端了过来,小郑赶紧接下,怕他洒了,又不知说什么话,低头咕嘟咕嘟喝。老解问她嫌不嫌热,要去拿风扇,小郑赶紧说不用,怕他叮铃咣啷摔了绊了哪里,引来一群邻居搀扶,就会看到她的肚子,到时候又不知道要生什么事端。弄堂里少有传不开的事,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好样子的,大家懂规矩。老解的妻子常出远门,邻里都心知肚明,不好讲。老解不怕热,也不方便,妻子不在,就没有把电风扇拿出来,他突然觉得是该恍惚,入伏了才想起,原来她已有几个月没回来了。

老解说你再喝一点吧,天热。像是为了宽慰,小郑有意说这一年她都不好多喝凉水。

这种静默是小郑熟悉的,窥见了不该看的,眼睛舍不得闭上,那么至少嘴巴要闭牢。她坐在狭小的房厅,蒲草也焐热了,只有一点风从玻璃的破洞吹来。她伸伸脖子,从蓝雪花间能望得见她家的晒台,衣服挂得满满的,忽而想到昨晚电视里跟踪报道“蓬莱”的施工进程,已经是每晚的固定栏目了,添砖加瓦是实打实的血汗活,可最苦的活讲起来就轻飘飘地,好像也就这么回事,说不出朵花来,电视台就多拍风景、贵客、美人。她晾衣服的时候,电视里正好放到周围海域的画面,抹香鲸群眠矗立,摄影师远远地拍了一个人从中淌过,她看看抹香鲸,再看看湿沉沉的衣服,望来望去,好像也就这么回事。她学老解闭上眼睛。

——你们都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看不见。其实我也不完全算是个盲人。(小郑吓得睁开眼,怕与他四目相对,干脆又闭上)小郑啊,我出生的地方你可能没听过,在我很小的时候,一夜之间,那里的日照出了问题,所有居民楼五层以下都晒不到太阳。那时候政府采取了很多科学手段,都干预不了,怎么照都照不穿,漆黑一片。有规定,但房价还是先动了,渐渐地,一到五层的地面变成一个社区,上层又是另一个,慢慢就不怎么往来了。我家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有很多老爷爷老奶奶,过不惯没有太阳的日子,早上还是会出来倒痰盂,坐在摇椅上假装晒太阳。我们下层有一个公益组织,专门教大家想象太阳,但大家都达成共识,不让新出生的孩子上去看太阳,身体困在下面,心总想着上面,人是会分裂的,还是一开始就看不见比较好吧。(小郑捂着肚子紧紧闭着眼)大家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太阳,写诗、写歌、画画,听起来挺无聊的,但这是唯一的出路,有时冬天很冷,我们讲着讲着就会发热起来。太陽没了的时候,我还很小,我记不得太阳什么样了,记忆里是很含糊的一团,黑色幕布,边缘毛毛的,忽远忽近,我把它画了下来,带到社团聚会上展示给大家看,结果我的画把别人的眼睛灼瞎了。

——(小郑觉得眼睛烫得要流泪,又不敢说,只好仰着头擦)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趁乱逃回家,躲在被窝里哭,我要坐一辈子牢了,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梦里我把家具重新排列,发现墙上多了一扇门,我打开门,就被一只手抓走了,有人喊“抓龙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发现我在一列破火车上,你们这代人还坐过绿皮车吗?车上坐着我、一个没有国籍的人——他的女朋友是个萨满——两个德国老军官、一个在德国长大的日本女孩、一个加籍韩裔女孩,大家被改造了身体用来拍电影,每天只能躺在一个很狭窄的地方,后来我买通了守卫,逃了出来,我要去自首。但我发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以为,我做了一个不分节的没有喘息的长长的梦,但我已经不在我的家乡。在我流浪的时候,我失明了,我认识了我的妻子,她带我看医生,医生说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穴居,加上突然的日晒刺激,退化了,还病变了,是种没救的眼疾。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只是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你能看见什么?

除了眼前的东西,我什么都能看见。

真的?

真的。

你看不见我。

哈哈,确实。

你能看得见太阳吗?

我都看够啦!闭着眼睛看太阳的好处就是眼睛不会睁不开。

你能看清遥远的星星吗?

我能同时看到所有的星星,但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我也说不出来。

那……

我想天天看星星,我可以天天闭着眼睛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就看星星,看一百万年都看不完,可我总是被迫看到别人家门里的事情,很分裂。

我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不能控制你的眼睛吗?

川流不息。

我有点想象不太出来。

这不是想象的领域,是应然、必然、自然。不过也只有通过想象能接近它一些。

谁才算有资格想象呢?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说。

但说无妨。

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所以你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一定是个知识分子。

我不喜欢那种小知识分子,只有反骨,为了快感,没有侠气。

那你可以做大侠!

做大侠的成本很高,我没有马,没有剑,没有钱。长得也不帅。

你也看不见,怎么知道自己现在长得什么样呢?

你说得有道理,谢谢你。

那你能看见未来吗?

我能,但我不怎么看,历史会失去意义。

为什么?

也许我看着看着,一件事就不会发生。

那你一直盯着看,直到事情发生呢?

时间真的会“流动”吗?只有“发生”和“不发生”两种状态吗?那种明明灭灭的、不明不灭的。

我不懂这么复杂的。

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因为我也不懂,乱说的。

你也有不懂的!说一点听听嘛。

说什么?

说说未来。

这又该从何说起……我说个万金油吧。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怕什么来什么,这才是世界的规律。有我们去不了的地方,才说明地图的真实。

听着怪难过的,早知道不问了。

世界像是一部作者电影,你知道作者电影吗?

什么叫作者电影?

望文生义好了,你知道有一个作者,就是你,那这个世界至少有一瞬间是可靠的。

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

哎,等一等,你看不见我,对不对?

对。

那如果我想象很远的东西,你能看见我吗?

你提了一个好问题。我想想。

如果你能看见我,那我究竟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怎么又来一个问题?

你得想想?

我得想想。

你想好了吗?

我再想想。

你思考的时候有画面吗?都是什么样的,难道是——自然频道的纪录片配上背景音吗,还是像广告那样有字幕,猎豹追着糖浆跑,会有北极熊坐在地上哭吗,还有Windows系统屏保那种彩带、变幻线,一根天津麻花扯开拧开来反过去揪回来,然后发现是DNA什么ABCDEFG,英文字母的,键,断掉,射线,缠在一起,什么什么的。

你的问题都不好答啊。

那你想好了吗?

哪一个?

那如果我想象很远的东西,你能看见我吗?

我好像看见你了。

我在哪里?

海上下雪了,白茫茫的。

对!你怎么知道!

你看到海面结冰了吗?

真的,今年夏天太热了,我醒来出了一身汗,我想要去冬天,想要老天爷为我下大雪。

你踩上去试试,冰很厚,简直不像海了,是一片冻原,太阳上来了。

快看快看,好美啊。

真的好美。

你要去哪里?慢点跑,很滑。

我说不出来,我知道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水下的神山,有人说去了就回不来。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好像知道,但我说不出来,这两个不一样,我需要你帮我说出来,你得告诉我我到底知不知道。

你知道的。

我要去哪里?

你要去蓬莱。

對,等蓬莱造好了,我爸就能回来了。

功德无量。

真的吗?

我看别人都这么说。

那你说说我长什么样?

我看不清楚,你要把自己想得更具体一点。

你等等,雪好大啊,我要先接一点雪吃吃,我手上好像生冻疮了,特别烫,特别痒,耳朵也是,你的耳朵也红了吗?

应该红了吧……

哎!你看冰面下有条船!水里怎么可能有船呢,还有三个人!

不要趴在冰上,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不要敲!

喂——!你们听得到吗!喂——!解叔叔你快跟上!我们到前面挖个洞逮住他们!

你不要一直跑,很危险的!

我赶上他们啦!——挖冰真的好累,怎么这么厚——我有点挖不动了,你能说说我长什么样吗?

真的要说?

但说无妨!

这个词原来是这么用的。让我看看……你的肚皮圆滚滚的,发红发亮,像里面有个太阳。但是现在我看到它透光了,里面有一个婴儿,他好像不再长大,他没了手、没了脚、没了头,缩成一个肉球,一缕烟。飘走了。

船呢?船呢?怎么没有了……

小郑做了一个梦,一个不分节的没有喘息的长长的梦。梦里海上下了大雪,结了冰,她在冰面上跑,卻发现冰下有一条船,上面坐着三个人,看上去好像三颗头颅在水下毫无起落地漂。她拼命跑到了船的前面,想要挖一个洞,挖了整整一夜,等她终于挖穿了,把那块浮冰搬走了,船已没了踪影,冰上只有一个黑洞。

她把脸埋进水里,雪不停地下。

她是被外面吵醒的,翻来覆去,听不真切,就没心思再睡了。她往阳台去,衣服晒得又干又硬,她发现每一件都宽松得过分,难道是趁着天好,妈妈把她以前的衣服翻出来洗了,可她中学时也没这么胖过。她侧身从衣服里走进阳台,轻轻一跳,趴在窗沿上四处看,太阳才刚刚上来,弄堂里就摆上了一圈板凳,阿婆们围坐在一起,剥菱角和鸡头米,日光一晒,红澡盆里就涨出鱼蟹腥气。对面人家拉了一道警戒线,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几丛蓝雪花一上午扑簌簌地响,响个没完,不断有人经过那一家,变着法儿地,从窗玻璃的豁口张望,被旁人识破了,就做出讳莫如深的样子,太邪门了,立马有人此起彼伏地应和,太邪门了,眉毛上都是雪霜,三伏天,哪有冻死人的道理。

小郑跑下楼,跟在人群后头,也学作讳莫如深的样子,混到了窗口。轮到她的时候,她拨开了蓝雪花丛,左手突然多了道伤口,有点烫,有点痒,她把手藏进口袋。这时一朵云飘到背后,天暗了下来,弄堂里头忙着收衣服,跑来跑去,嗡嗡咂咂。她从缺了一角的玻璃窗往里头张望,屋里只有两张蒲草垫子,薄薄的,细细嗅,会有一点乡间神牌的香火味,隐隐淡淡。她在花盆底的积水中看到了两双眼睛,黑汪汪的,太阳又出来了,她醒过来,两双眼睛就闭上了。

2020年7月19日断续至2021年11月6日

【作者简介】张煜棪,1997年生,江苏苏州人,哈佛大学东亚系硕士,苏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在读,曾在《钟山》《青春》《当代小说》《红豆》等刊物发表小说,也曾创作实验纪录片《无中生有》,是一名做梦史记录者。

[编者语]   新年第1期的“步履”栏目推荐中篇小说《蓬莱》,95后的张煜棪是苏州人,哈佛大学东亚系硕士,目前在苏州大学攻读比较文学专业博士,在她的文字中能够明显感受到中国南方的秀与灵,小说开篇引用《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内容与结构上也借用这句话,有“山”之挺拔陡峭,也有“海”之辽阔怡然,“蓬莱”常与人间仙境联系在一起,整个小说从头到尾都给读者云雾缭绕、亦真亦幻之感,有苏州园林般的设计和曲折。语言密度高,信息量大,阅读起来会有难度,但也颇具趣味,故事情节都是吃喝拉撒等日常小事,但被作者讲述出一种太虚幻境的氛围,让生活中平淡的事物有了难得的异质感。浮生若梦,不禁回想起清代文学家沈复的《童趣》:“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希望作者能始终葆有这份想象力和对生活细节的热忱。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