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和月光(组诗)

2024-01-25 09:30陈文宗
飞天 2024年2期
关键词:炊烟月亮

陈文宗

稻田之歌

听久了一条河流

叶面的溪水,也变得澎湃起来

它们把浪花展示给所有清晨

是为了吸引更多鸟鸣

还有那些风,来自林间

它能压弯一株稻穗,就能

拉紧炊烟的弓弦,向着山梁

射出一枚响箭,给秋天发出号令

清晨的露水,磨快一把镰刀

割稻人提着它,经过田埂时

锋芒逼退了一株稗草,郁葱的野心

对于稻田而言,刀刃越锋利

痛苦越轻淡。越会

让稻农的幸福充满快意

它们多么认真

晨起便仔细阅读那些雾霭

当阳光终于剥开阻碍,来到面前

它们伸出手臂,接住了所有

颗粒状的词语。以致

叶片的属性无限接近于简牍

于是,它们把思想的头颅

一点点靠近泥土。像是

对大地,一次虔誠的膜拜

当你嘴里噙着烟锅

几人合力把脱斗搬进稻田

我看到,整座村庄开始因成熟而沸腾

那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天微亮,灶塘里就升起了火苗

女人们把最好的手艺,留在这个早上

男人绑紧裤腿,腰里别着镰刀

每走一步,都要踩出

一株稻子,提心吊胆的喜悦

割吧,趁着大好时光

割吧,镰刀像一条河在流淌

割吧,稻子在锋刃上欢唱

那么多月亮,在稻穗里生长

那么多人捧着碗,盛满月光

洗躺椅

天逐渐黑了

枣树上升起来半轮月亮

父亲从阁楼角落里拿出旧躺椅

然后,拧开水龙头,用流水和月光

冲洗掉了附着其上的土垢

夜风撩动洋槐,父亲轻声叹息

那一刻,他显得异常松快

似乎,刚才洗的不是一把椅子

而是他坎坷崎岖,落满尘埃的前半生

旧故里

就这样,我站在一片寂静中

看到夜色藤蔓般悄然生长

企图越过倾圮的墙角,爬上天空

月亮这个赶路人,从一个山头

迁徙向另一个山头。所有鸟类

收敛翅膀,它们的痕迹

最终,被星群的按钮熄灭

而一只蚂蚁

在我的脚背上散步,它的心跳

是来自大地深处某次厚重的呼吸

就这样,我坐下来

多年后再一次被故乡抱紧

旧光阴

一条马路,晴天铺满灰尘

下雨,则积起水洼。雨霁云退

满天繁星倒映其中,你看呀

有多少水洼,就有多少星空

我们低着头,也可以目睹所有美好

路旁的老白杨,风最喜欢光顾

你柳枝般的笑容,在夜色里飘散

我们不说话,只是望着月亮

内心便充斥着喜悦和寂静

那时,车极少,路很长

每次相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而每次离别,都像一次漫长的失去

云 上

云上长草,长水蕨

对于小池而言,它们是嫩绿的修辞

使石隙间的粗糙变得精致

云上长荷,于寂静处燃起火焰

让蜻蜓的翅膀荡起清香

让涟漪能开始,能结束

云上长亭,如孤灯

在幽暗处自赏。那是

茫茫尘世中,一盏冷冽的守望

秋山独坐

山还在远处不断地生长

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云从那里变幻着形态

渐次将身姿显露给天空

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吹得枫树都站不稳

它们甚至,因此失去了一些叶子

我把自己交给椅子,终于

在旷野里变成一株草

与所有的草一起

让整座山头开始涌动

落日颂

山梁波涛起伏,落日如一枚石子

被掷向浪尖,溅起一群归去的鸟

树林用手指掐灭了它们的鸣声

让那滴,染着暮色的身体

在辽阔的天边略显沉重

水面上,渔民用一张网收紧了

一条河的鳞片,把它拴在船尾

然后,丢给晚风。乌鸦

站在高高的树梢,翅膀上泛着金光

它们的声线充斥着悲伤

那是对落日最后的歌颂

明月来相照

月光提笔,勾勒出一片竹林的轮廓

我和竹林同寂寂,我和竹林同斑驳

那一声长啸,是溪中的一颗石子

一条鱼,是一串涟漪的故乡,或者

心灵和琴弦之间七秒的共振。而我

是尘世里的一片闲云,一段走失的

古曲里最舒缓和最激越的音符

深林收留了我的散淡

松涛就变得叮叮咚咚

入秋后

在公园的香樟树下读诗

一片叶悄然滑落到长椅上,我看见

它那条经络的河流,已然走向干涸

不知跋涉了多久,它来这里看我

只知道一场晚霞,正在为它的叶面染上暮色

有一刻,感觉,自己是另一片叶

被一阵风吹落,被一瞬宁静接纳

虽然形状与它不同,却在经历着同一个经历

我们像一对老友般并肩而坐

纹理中,都带着秋的寒凉和寂寥

中秋抒怀

今夜,我们应该

一起回去看看

父亲培育了多年的,那些月亮

它们三个

一个爬上柳梢头

一个盛在杯中

还有一个,被做成了香囊

佩戴在白杨坪的腰间

照着一条河,流经的村庄

一缕炊烟

清晨,炊烟出走,房舍陷入深思

眼前这座山,与老屋颓圮墙角处

那朵蘑菇产生共鸣。我伸手

轻按。它就吐出一片云烟

一只寒鸦就够了

目送它隐入旧林,去唤醒

关于秋天的所有意象

而一缕炊烟,对于一座村庄

却显得过于单薄。也挽留不住

那些逝去的,以及即将逝去的

花桥短歌

水有什么好看的

要看就看风伸出双手

如何给一袭羽衣画上那些褶皱

风有什么好说的

要说就说垂柳纤细的蛮腰

怎样将我的词汇梳理得枝蔓绦绦

你若不来

花桥也变得空荡而凋落,你若

来了,花桥才会有涟漪

一首诗才有了流出秋天的因由

阳坝山村

阳坝在露珠里藏了些什么

一片竹林,一株芭蕉

有时会是一丛棕榈。当然

还有几座农舍,静默。伫立

山坳接受了它们的炊烟和篱笆,日复一日

一条小路,养育了五六朵小花

蝴蝶进进又出出,总能遇见

一声湿漉漉的鸡鸣,和那拄杖的蓑笠翁

关子沟寻幽

我喜欢那条路。一扇门

引我们进去。昨夜的雨在石阶上

铺开来。落叶未扫,覆盖着松果

溪流在一侧,流淌。却始终

不见它露出面目。些许虫吟

险些让我们产生一场误解

阳光射落

一朵云,堆叠于脏腑的阴郁

尽头。一扇门,引我们出去

森然古柏下,一座矮屋

仿若与这尘世无关

水畔人家

我见过你,开花的模样

整个码头都被装饰得那么精致

蝴蝶知道,你在水中撒网

是为了捞起,一个影子

而我明白,你把一湾水抱在怀里

拴住一艘船,是为了在夜里

让一枚月亮

还有斑茅,构成某种隐喻

白崖即景

这片陡崖给我的错觉是

有人拿着斧斤,将整座山

削去了一半。另一半,留给

一声又一声,鸦鸣。它们

相斫。以致耳畔下起一场寒霜

几颗种子,醒了

从岩隙间破壁而来,伸出

素手,想握住一缕风、一束烟

而流水尽管清瘦

也在石头里,找到了一隅柔软

那是它远赴时,便一路寻觅的归处

摩天岭下

摩天岭放出一条河流

供一块石头去修炼

菖蒲才能在它

淡泊的裂隙处幽居,得到一刻清明

来了又走的人,让流水

洗一洗你脚上的泥淖。离开时

空着手,或者,抱住一束阳光

如果还要带些什么。不如

把这株菖蒲,摆上你的书桌

那是一条河的呼吸,那是

一缕风。在你的宣纸上,归隐

小城冬至

從落有薄尘的窗户望出去

南山也身披薄尘

当然,它身上最多的

还是一片片堆积起来

再也无法回到枝头的落叶

鸽群飞过时

空气的流速变快了一些

鸽群挥动双翼

阳光的涟漪就荡漾开来

片刻间,仿佛我的窗户抖了一下

南山的落叶,便又多了一片

春山谣

雨以轻柔之姿临凡

春山有尘垢,一夜间便被洗清

晨雾羞于表达

心里藏着多少草木,就藏有

多少湿漉漉且苍翠着的感叹句

被春风叫醒的那群麻雀

在藤蔓中跃身嬉闹,像你的手指

弹拨着溪涧的琴弦。流水和石子

就带着山中的寒暄出走远方

谷深幽幽,鸦飞树轻

十万朵山桃,点燃山脊和沟壑

鹰羽浸染花香,鹿角褪去寒霜

你眼中的荒芜终将变成莺飞草长

角弓一瞬

列车,拂尘般掠过大地

我行囊里,春风再一次鼓动

千亩油菜花便张起了船帆

暮色逐渐靠拢,故乡一退再退

消失于一片隐约的山林

在角弓,不要急于展示忧伤

去看看落日余晖下,归巢的雀鸟

去踩一踩,车辙碾过的尘泥

你就会明白,那里

藏有多少颗草籽,柔弱而灼灼的春

张坝古村落

屋顶旧瓦还能接住一场微雨

残檐还在给滴漏提供一段绝壁

想要接住雨脚的院坝

依然埋着那些细小沙粒

青石板堆砌成台阶

既可以为双脚托起踏实和可靠

也愿意容纳月光掷下的清霜

阁楼空悬,窗花上些许往事

被山风打磨得光滑而色泽均匀

刻刀和木头相遇

成就了村里匠人内心的金玉

如果你想坐下来

坐在正厅的火塘边,喊一声娘

整个张坝,都会给予你回应

酿酒记

酒曲里有草木之心

酒甑中是危崖峭壁

我们只需,把一小段光阴

以及充满农事的闲话

投进灶中,就能制造相宜的火焰

从高粱,小麦,苞谷和苦荞身体里

引出,日月星辰和清风鸟鸣

它们一流淌,酒海便卷起风浪

与弟书

你说,西北风刮了一千年

可何止一千年!你说

阳关以外,漫天黄沙

藏着十万匹马的英雄梦

其实,又何止这些

你在嘉峪关,一个叫大唐路的地方

一去就是八年。边关的月亮就照了你八年

而今夜,我的瘦弟弟

你眼中有多少风暴

我心里就有多少鹰在唳叫

你身后,祁连山每流一滴泪

我耳畔的江水就掀起一次汛潮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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