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世相的书写

2024-01-31 15:55贾若萱
都市 2024年1期
关键词:精神性世相世俗

贾若萱,1996年生于河北保定。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选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新人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颜歌的新作《平乐县志》先在《收获·长篇小说2023夏卷》刊登,随后又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23年10月),继上一本我喜爱的《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已经过去了八年。这些年,颜歌住在爱尔兰和英国,用第二语言英文写作,英文小说集《Elsewhere》也已顺利问世。

我先读的《Elsewhere》,然后再读的《平乐县志》,由于书写语言不同,我无法总结两本书的语言风格异同。但有意思的是,这两本书在内容上有明显的差异,甚至是两种方向。我觉得《平乐县志》是一本非常“中国”的小说,除去语言因素外,写作手法和处理的问题都非常“中国”。我可以想象《Elsewhere》变成中文,被中国读者阅读,但很难想象《平乐县志》变成英文被阅读。里面的方言、人情世故、社会关系,甚至说书人的姿态,无一例外不是正统的中国。

为什么给我这样的感觉?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也许牵涉语言学和社会学的范畴,我无法借助理论描述清楚,只能从我的阅读经验和写作经验出发,试着分析一下原因。

一年前,我在上写作讨论课时,有一节课的主题是小说中的世俗性,分析了十篇小说,通过比较,找出十篇中世俗性最强的一篇。那时我完全不理解什么是世俗性,不停地追问老师和同学们,想寻求一个清晰的答案,下课之后,我依然没有理解。現在想来,大概和我写作以来的关注点有关,我关注人的内心、精神、关系、人生意义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向内的部分。而世俗性(现在的我终于又重新思考这个问题,即使依然困惑重重)是向外的,不太关乎具体的个人命运,或者说,这部分个人内在的部分融在了更大更宽广的外部——集体、时代、江湖、人情世故……

很多中国小说包含着极强的世俗性,这也许和小说传统有关。英文世界的小说源头是《荷马史诗》,中文世界的小说源头是《史记》,这两类本身就有很大的不同,从写作角度看,一类是戏剧式的冲突展示,一类是置于历史大背景之下的编年体叙述。这里也会延伸出一个问题:那么在西方小说中,也会有世俗性吗,和中国小说中的世俗性是否相同?

我们也必须重新理解世俗性这个概念。

阎连科老师在《发现小说》“世相真实”一节中提到:“庸俗现实主义追求的是特殊人群或阶层认同的真实;世相现实主义,超越这一点,力求达到更为广众的世俗认同。没有广众对世相真实的认同,就没有世相现实主义的核心存在。”在这里提到的世相现实主义,强调的也是广众,即更大的部分。庸俗现实主义也给我带来了思考,如果庸俗意味着拒绝思考和深刻——那我突然之间理解了,从前我没有关注世俗世相的部分,是因为我本能对小说传递出的思考和深刻更感兴趣,从而忽略了对世俗世相的关注。

于是我想到,庸俗和世俗是有区别的。也许将“世俗”换成“对日常经验的捕捉”会更容易理解。世俗是日常的那一部分,或者说是小说的底座,我们的故事、人物、情节来自这个底座,包含在这个底座中,而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从这个底座里生发出精神性。而庸俗不是,庸俗是一个光秃秃的底座,除了对这个底座的津津乐道没有其他东西了。从这一方面看,西方小说当然也有世俗性,和中国小说的世俗性并无太大区别,无非也是人类的日常生活。但受到哲学和宗教的影响,西方小说似乎更强调小说的精神性。

那么,如何将世俗性和精神性结合起来呢?这恐怕是所有作家都在思考的问题。依然是阎连科老师在《世俗世相:文学中精神万物与真实生长的根本土壤》中提到:“凡是含金量——精神指数高的作品,他所写的故事的场景、情节、细节又大抵都是非常世俗、庸常的细碎,非常的人间世相、炊烟袅袅。”

从前我总是把世俗性和精神性分开谈,认为这两者是完全对立的,却忽略了一点,即越是从这种世俗土壤中成长起来的精神性才越动人。比如,当然可以写一个哲学家的精神性,写形而上,写思辨,但是写一个最普通人的精神部分,却具有超越并震撼的力量。当然可以写一个英雄的传奇故事,但是写一个小人物的挣扎与琐碎,不也令人唏嘘吗?

契诃夫的小说,每个人物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在他思考之后,几乎每篇小说提炼出的主题都和人类最本质的问题相关,或者可以说,日常之下的精神性大到可以盖过一切。我欣赏这样的写作,不需要猎奇的故事,也不需要剧烈的情节,只用最世俗的部分:看病啊,买房啊,吃饭啊,聚会啊,看望朋友啊,出轨啊……就能提炼出一个具有反思性精神性的主题。是啊,一切的精神性都是带有反思性的。

好吧,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一年以前在写作讨论课上的疑问:我不是不喜欢世俗性的小说,而是我无法容忍小说除世俗性之外再无其他值得反思的东西。

那么再回到颜歌的《平乐县志》,这本书毫无疑问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颜歌的语言变得更加成熟老到,有一种经历了第二语言又重新回归母语的自信。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平乐县城的故事,女孩梅梅的家庭生活和爱情生活,丈夫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生活,公公的官场生活和精神生活。我会被里面的细节逗笑,比如牌友之间你来我往的对话、人情关系、县城生态等等,这些都非常好读好看,也展现着颜歌巨大的才华。还有很多类似《三言二拍》贴近古典叙述的说书人语言:“古语说:悲不悲,白发老翁驾白鹤,总有轮回。喜不喜,红头姑娘梳红妆,也怕冤孽。”让小说有了一种回归古典的意味。

不过整本书读完,总觉得与小说中构建的生活隔着一层距离,我试图找到这其中缘由。颜歌采用了几乎全是叙述的语言,用白描的方式一幅一幅展现每个人物的生活,叙述距离拉得远,无法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只能通过对话和行动判断。缺少了人物的喃喃自语,自然也缺少了人的情感性,于是总有种人物变成了构建四川民俗生活的符号,而在这民俗生活或一整个时代之下,看不到更高的东西了。也许颜歌将重心放在了小说的结构上,章回体、地方志形式,以及从古典小说中汲取的用法。看下来,写作技巧高超,但在内容上并不丰满,即使整本书都是满满的日常生活。我觉得这和作家的叙述姿态也有关系。

私以为,日常生活和广众经验固然重要,但作家也应从这世俗生活中提炼一个更高的主题,如果一个主题不够,就再推进一步,提炼另一个主题。思考是不能停下的。小说除了描摹生活之外,也应有意义感,这意义感应是作家深思熟虑的、不停追问的。有时也会有不可言说的那一部分,依靠作家的直觉产生,也是小说有趣和神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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