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异彩的烽火涅槃

2024-01-31 15:55蔡智敏
都市 2024年1期

实在说,近几年很少夜以继日沉醉其中,读一部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了,但陈驰的《烽火太原》,我确实是以这种方式读完的。读完后,一直在想:这部小说为什么会令人沉醉?作为一个作家,当他回顾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并试图以语言艺术的方式复活这一事件时,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在一堆材料中,去寻找无数的历史细节吗?他怎样将这些历史细节与历史的主体进程联系起来、从而让抽象的历史事件变成生动的历史画面?一部洋洋五十万言的大著,情节跌宕,人物众多,内容纷繁复杂,感情又如此激越动荡,作者在创作时,所确立的核心主旨是什么?这主旨是单一的吗?作家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以艺术方式再现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吗?作者是通過怎样一种方式描绘这一历史事件的?通过这种描绘,作家所要呈现的,是怎样的人生图景?这种呈现的意蕴何在?作品渗透着怎样的社会认识与历史观念?作为一部以重大战役为题材的小说,其独特的艺术价值体现在哪里?作者又是如何强化其趣味性的?显然,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在作家构建的这个独特而又完整的艺术世界里找到答案。

在我看来,一个作家把握并以艺术方式复活历史事件的方式,只能是透过纷繁的历史材料,探寻那些曾影响历史走向的各种人物的思想意识与特殊行为,透彻地理解他们的精神存在,再以形象思维的方式与鲜活的语言艺术,复活与重塑这些被历史尘封已久的人物。这样的复活与重塑,不只是对历史细节的再现,更是对历史精神的挖掘与扬弃。它要揭示的,是理性的必然性与感性的可能性。以此呈现那看似抽象其实具体的历史进程。通过这样的诗性复活,读者得以跟随作者的引导,穿越时间的风烟,进入那个鲜活、勇敢而又残酷的历史世界。而人物的复活不可能是孤立的个体呈现,只能是在社会关系中的感性再生。一部描绘重大战役的小说,其核心内容,就必然是,也只能是主导和参与这一历史事件的各种人物的关系。历史理性就隐藏在这错乱而复杂的关系之中。只有深刻把握与细致地描绘这一关系,才能生动地再现历史。《烽火太原》的作者显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这是一部写战争的书,更是一部写战争与人之关系的书。通过战争写人,通过人写战争。人是核心,围绕着战争而展开的所有事件及情态——温柔与激烈、愚妄与机智、高尚与无耻、勇敢与懦弱、蛮横与温婉等等,都只是它活生生的现实场景。说到底,太原解放战役是它的大背景,而奇情异彩的人及其相互关系,才是它的核心与主体。它所以有令人沉醉的魅力,原因在此。

全书描写的重要人物,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群体。首先是一群在战争中成长、发展、升华与蜕变,也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了战争进程的年轻人,这是作品贯穿始终的主体性人物。他们的爱恨情仇、厌恶与喜悦、精神上的涅槃重生以及壮烈牺牲——一句话,他们在战争风烟中的人生道路,构成了作品的主体内容,也呈现了作品的核心主旨:真正有价值的人生,属于那些有追求、有独立意志、努力摆脱黑暗与腐朽,积极追寻精神信仰的人。正是这些人,在战争烽火中得到生命的洗礼,实现了精神上的涅槃重生。李度是这群人的主要代表,汪成旭也是一个代表性人物。殷立德、阿格布尔、陶蓝、阿格布花,以及殷立琼、汪成芳等,都是这群人的成员。尽管他们人生道路各不相同,对人生的觉醒时间与程度也有区别,但他们是一个在精神上走向新时代的群体。作为本书最重要的人物,作者对李度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追叙。在小说中,他是晋绥军第61军军长李服膺的儿子,他父亲李服膺本是勇于抗战的人物,却被阎锡山以擅自撤退的罪名诿过枪毙,其实是让他为自己的阴谋与罪恶背了黑锅。李度的祖父母跳河而死,家破人亡。六岁的他被晋绥军第13集团军总司令汪敬谷,派自己的三儿子汪成旭从老家救走收留,先上小学读书,后来又上了军政学校。十年的成长经历,是阴暗沉郁的。对父亲的死,李度始终心存疑问。他深感自己的生活状态像老鼠一样卑微。面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他感受到一种难以释怀的灰暗与恍惚 :“他不明白这是一种命运的不幸还是新生前的死亡。他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秩序、势力和道德、人脉相混杂的夹缝中,里面充满了较量、讹诈、虚伪、狡黠以及韬光养晦与生死博弈,这个夹缝改变着他原有的形象和原有的思想。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早已面目全非了。”(《烽火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第9页。)这是一个生活于反动政权统治下的黑暗现实中的年轻人特有的感受。这段话,对揭示李度内心世界有重要意义。而更大的不幸在于,他不仅生活在一种普遍黑暗的社会境况之中,还生活在制造这黑暗的反动统治者营垒之中。军政学校毕业后,靠着与汪成旭的朋友关系,他成为低级军官。特殊的生活状态,使他更清楚地看到了社会现实的黑暗、荒诞与无耻。出路在哪里?他是迷惘的。对眼前的非理性社会充满厌恶与仇恨,却又不得不周旋其间。生活的希望在哪里?到底该怎样生活?这对于他是十分严峻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常常只潜藏在意识深处。从1947年到1949年太原解放,小说主要描写的只是不到两年的历史进程。但正是这段时间中,在烽火硝烟的考验与共产党人的影响下,李度经历了思想上的涅槃重生,最后变成了有明确人生信仰的战士,并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生命。李度的人生道路虽然短暂,但他代表了在非常残酷而又黑暗的现实境况中,一个不甘堕落,向往生活的光明、希望与正义,也向往人类的平等与幸福、国家的强盛与伟大的灵魂,所可能具有的人生选择。这是一种为了光明、自由与正义而不惜一切代价的选择。当他义无反顾地做出这一选择时,献身真理就已成为题中应有之义了。这是世界上所有向往光明的勇士所具有的共同特性。尽管理性的世界遥不可及,但他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燃成理性之光。一种从黑暗营垒中挣扎着要走向光明的人生,是复杂与艰难的。仇恨与腐败、爱的灵光与革命者的电火,都是他自我更新的力量来源。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写出了这样一个有复杂生活背景的人物生动的成长与苏醒经历。既没有简单化,也没有概念化,他是活生生的“这一个”。他成为这一群体的灵魂人物,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这一群体的人生轨迹,是以其生活经历与个性特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为前提的。

这一群体中另一个贯穿始终也塑造得相当成功的重要人物,是汪成旭。是他同灰皮连长一起,把只有六岁的李度从崞县老家带回了太原,后来又与李度成了同学、好友。他油滑、纨绔、自以为是,是标准的“衙内”“靠山王”。作为反动统治者的子弟,他本是反动营垒中的重要角色,却成了一个叛逆者。一切开始于他的身世与生活际遇。他父亲汪敬谷有七位夫人。他的生母阿格妙影是汪敬谷的三夫人、大名鼎鼎的铁寒寨公主,是阿格布尔与阿格布花的亲姑姑。“七位夫人当然并不都是心甘情愿的,除了大夫人之外,其余的多少都有点权势、利益的影子在作祟。尤其是三夫人阿格妙影,差点就翻脸、枪炮伺候,近乎霸王硬上弓了”。而偏偏这个三夫人还“过早离世”,且死得不明不白。这一点让汪成旭始终对他父亲心怀怨恨。他对父亲尤其对他在大家庭中实行的蛮横统治特别厌恶。尽管他靠父亲的庇护与宠溺,过着放荡不羁、挥金如土的生活,心里却对这个反动统治者的父亲没有丝毫尊敬。他对父亲汪敬谷的唯一称呼,就是“那老不死的”,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在于,他本应和他的两个哥哥汪成孝、汪成义一样,成为反动营垒的重要人物,但却成了这个营垒不自觉的叛逆者,一个莫名其妙的异类,最后还情不自禁地走上了革命道路。何以如此?并不能僅仅用他的出身来解释。重要的是他对父亲及那个家族不断强化的厌恶来自何处?当然是他在这个家庭中天天面对的腐朽、没落、反动,无耻、蛮横与残暴。正是这一切催生与强化着他的厌恶。厌恶是仇恨的催化剂。他在与李度、陶蓝等人的交往中,寻找着生活的光亮与温馨。作者用不断展开的生活细节,表现了他的生活道路:他的蜕变是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尤其是他的朋友圈影响下逐渐完成的。像从幽深的地道中慢慢出走,各种各样诱导他前进的声音与微光,都成为他前进的动力。作为一个在否定中实现肯定的人物,他的成长与蜕变注定是艰难的、不自觉的,但并非没有现实根据。在中国现代史上,有太多的青年,就是这样走上了革命道路,去寻找自己理想的人生。至于他们最终成为美好理想的奋斗者,还是成为残酷现实的投降者,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陶蓝是李度的妹妹,他母亲的养女。她是61军独立旅400团陶团长的孩子。陶团长战死于天镇,陶太太失踪,于是陶蓝被李度母亲收养。应该说,她与其兄李度一样是在汪敬谷家的照顾下成长起来的。但她在进山中学读书时,就受了共产党人校长赵宗复的影响,走上了革命道路。她从学校出来后做了绥靖公署新闻处记者,而赵宗复又成了新闻处处长。因此她比李度更早走上革命道路,成了共产党员。相对于李度,她的觉醒之路走得更快捷,那是因为她更早接触了革命者。她后来成了李度的引导者。这个群体中的另外几位,和汪成旭有更为相似的家庭背景与生活环境。殷立德是太原城南清源县一霸、殷家堡堡主的大公子,殷立琼是他的妹妹,他后来与汪成芳结婚。阿格布尔是代州雁门关前大名鼎鼎的侉依人村寨——铁寒寨的未来少寨主。阿格布花是他的妹妹。殷立德与阿格布尔两人在太原战役的关键时刻,带领他们的骑兵团阵前倒戈,与反动政权决裂,终于完成了他们的精神涅槃与人生蜕变,也是这个群体相互影响的结果。就在太原解放战役的最后时刻,李度、陶蓝、阿格布花、殷立德、阿格布尔等都壮烈牺牲了。追求光明的勇士,为一个伟大的社会理想与自由幸福的信念而死,是一次彻底的精神升华。这是他们在自己的时代所能有的最值得自豪的选择。他们是值得赞美的。

这群人中,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重要角色,她的蜕变是朝相反方向发生的,她是一个在精神上不断衰败的人物,她的存在恰恰与那些精神上不断获得新生的人物构成了对比。她就是梅冬潮。她是阿格布花的闺密,又是阿格布尔的恋人。与那几个出身权贵之家的人物不同,她爹原先在宁化府街上开一家酱醋坊,算是一个小业主。由于她家的小企业倒闭,父亲又吸食大烟,很不争气,加上她弟妹众多,以致生计窘迫,全家都靠她微薄的工资糊口。按照一般规律,她身处贫困状态,应是最具革命性的,但她却贪慕虚荣与物质享受,意志薄弱,最终不仅背弃了无力给予她经济支持的阿格布尔,还投向了无耻之徒汪成义的怀抱,与汪成义一起倒卖军火调拨单,被揭发后又被她原来供职的水务局除名,终至毫无经济来源。但她不愿接受痛恨汪成义、汪成旭等朋友的帮助,下海当了翠屏楼的舞女。在此期间,又有她与反动军官戴炳南勾搭成奸的情节,她竟在太原战役的隆隆炮声中,选择与戴炳南结婚。最后时刻,在汪成旭的训斥声中,当她知道了阿格布尔的牺牲,还是情不自禁大哭起来,指出了那个反动军官的藏身之处。这应是一种良知与理性的瞬间回归,也是她精神特性的一个侧面。毕竟应该看到,生存境况对她来说有些过分残酷,她的堕落也是无奈的选择。作者花在这个人物身上的笔墨是很有价值的。通过这个人物,小说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多种可能性与生活的复杂性。这个人物形象也告诉读者:尽管严酷的生活境况是可怕的,但决定一个人人生道路的核心力量,还是其精神特性。

与这样一群闪耀青春光彩的年轻人形成对比、同样成为小说重要人物的,是另一群灰色人物。这是一群站在统治当局与家族的台面之上,试图继续主导历史进程的人物,最后却同他们所依附的政权一同走向了失败。他们的精神与他们所竭力维护的反动政权,也经历了一种烽火硝烟中的涅槃,不过是寂灭意义上的涅槃。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看,没有这样一群人存在,这部长篇是不可能如此色彩斑斓的。这个群体的存在不仅构成了与青春群体的对立关系,也显现了当时社会的立体图景。这群人是以汪敬谷为典型形象的晋绥军官将佐,及其重要的家属成员。这些军政人物的领袖当然是阎锡山,但小说所描写的主要人物是汪敬谷及其相关军政人员梁化之、吴绍之、孙楚以及一些下级军官如灰皮连长等等。汪敬谷的家庭成员如汪成义、汪成孝,特别是他的几位夫人如大夫人徐馨茹、四夫人林红玲等,甚至他的仆人阎本分等,都是书中的重要角色。为什么在一部描写战争的书中,这些家人会成为重要角色?这当然和作家选取的叙述角度有关,也与作家的立意有关。一部再现一场重要战役的小说,作者固然可以从正面描写最后的胜利者是怎样克服艰难险阻取得成功的,也可以重点描写最后的失败者是怎样走向败亡的。从这两个不同的方向,都可以表现作者对历史进程的反思。《烽火太原》所选取的,显然是第二种方向。作为一部洋洋五十万言的著作,其主题当然并非单向度的。除了展示人在特定历史境况中的成长与蜕变外,本书当然还有另一层同样深邃的主题,那就是失败者何以灭亡?而这一主题的揭示,就是通过对这样一群灰色人物的描写完成的。正是这群灰色人物,把持着当时太原乃至山西的统治权,制造了既黑暗又荒诞的社会现实,决定了社会各阶层的生存状态,也构筑了依附于这个反动政权而生存的那群青年人生存的罗网,以至于他们最重要的生活目标,不过是冲破这个灰暗的罗网,进入新的生活境域。这群灰色人物是怎样构筑这可怕的生活罗网的?其方法是强权、贪恋、蛮横,无耻、腐败、残酷的恣意运用,再加上无法避免的愚蠢。而这一切,也成就了这个腐朽政权的灭亡。小说将汪敬谷作为这群人物的核心代表,进行重点描写,是有道理的。他是阎锡山十分信赖的人物,除了公开的职务,他还是“三三铁血团”的干事长。他的汪公馆军政商三界通吃,是非同一般的豪门大院。作为阎锡山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他整天所做的事情,除了与同僚钩心斗角,就是网罗女色。他已有七个夫人,还要继续纳娶“八夫人”。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他既要得到美色,还想以此达到政治目的。他匪夷所思地看上了已去世的三夫人的侄女阿格布花,不顾本人及家人反对,便要强娶。其政治目的是巩固他与铁寒寨的关系,以掌握其骑兵团。他不顾与殷立德的实际感情,将自己的女儿汪成芳嫁给殷立德,也是为了达到类似目的。在各种反对力量的作用下,他未能实现强娶阿格布花的目的,反而让阿格布花投奔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却又看上了他儿子正在追求的女朋友陶蓝,用尽手段,也欲强娶。不想反被早已是共产党人的陶蓝利用,打入了敌人更核心的部门。汪成旭对他父亲的无耻深恶痛绝,从有名的妓院翠屏楼找了三个又丑又老的厨娘,让人用轿子抬到汪公馆,送给汪敬谷,声称是从翠屏楼给他父亲挑选的美女,孝敬他父亲的。汪敬谷竟欣然接受,还不顾劝阻,要当着梁化之等客人的面,当场验看。没想到竟是汪成旭的恶作剧,他立即恼羞成怒,开枪将三个丑女当场打死……作者正是通过诸如此类的许多生活细节,将汪敬谷这样一个人物的鄙陋、无耻而又蛮横的精神本质,十分清晰地刻画了出来。汪敬谷的荒唐与蛮横,奸诈与自私,既是个性化的,又是具有共性的。这是一个腐朽政权的核心人物必然会有的表现。至于他的几个夫人及儿子,特别是二儿子汪成义的种种作为,也无不显示了这个家族的腐朽没落。通过这个大家庭内部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它所联系的种种统治阶层人物的品性,小说生动地描绘了以阎锡山为代表的山西统治集团的腐败与溃烂。当政治关系被家族化、裙带化时,它的腐败就是不可避免的。小说通过汪敬谷及其家族的所作所为,对其腐化状态进行的描写,是十分生动与深刻的。一方面他们顽强地坚守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十分空虚,只能在茫然无序中胡冲乱撞。作者并不只是通过汪敬谷及其相关人员的种种作为,来从侧面揭示阎锡山政权的反动性,书中对阎锡山这个人物形象的正面叙述虽不多,但也足以让读者感知其性格的虚伪与政治品性的反动。为了强化自己的统治,他建立“三三铁血团”,勾结日本侵略者,完全是不择手段的。书中通过记者陶蓝的讲述,叙述了阎锡山在地方上大搞所谓“三自传训”的政治运动,大抓“伪装分子”,用各种残酷手段,害死很多无辜百姓。叙述这一内容时,作者还没有忘记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揭露。陶蓝说:“下面的见闻,让我对人性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很多人,看起来是羊,面对强权,他们是柔顺的,是谦卑的,甚至是可怜的。但某些时候,比如当他们面对弱者的时候,却化身为恶魔,会将自己所受到或曾经受到过的压迫和欺侮,百倍、千倍地释放给那些比他们更弱的人。在某种特定情形下,弱者为难弱者,穷人为难穷人时,那种凶残,是我所不敢想象的。”这种人性的丑恶,其实正是丑恶的政治统治败坏人性的结果。这是对一个两千年来一直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道德准则的民族,最不可原谅的败坏。作者将生活哲理与政治批判融入人物对话之中,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深度,也表现了人物的理性精神,同时也是对人物个性特征的塑造。总之,这个灰色群体所把持与维护的政权,已是一个丧失了精神元气与政治信念,也丧失了基本法治意识与道德准则,没有思想远见,没有核心信念,没有走向未来的伟大战略方向的政权。所有统治者都只在腐臭的泥淖中为私利而挣扎,却还不觉其臭。他们面对被强大的政治信仰所凝聚起来的新生力量,面对民心思变的社会现实,怎么能够不败?

小说所描写的第三个人物群体,是那些共产党人,如江华、李剑、赵宗复等等,他们的背后当然还有徐向前等领导核心,这是真正主导了历史进程的新生力量,是一些为历史与时代、也为青年创造新意义的人物。他们以一种全新的意义,鼓舞了青年一代,使他们走向忘我的人生。世界的主导者总是一些宣示了新的人生意义的人。作者对这些人物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且多为侧面描写,因而人物形象不是特别丰满,但他们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变革的正义方向,是推动青年群体思想转变及灰色群体走向失败的主导力量,是构成小说最重要的矛盾冲突及众多人物精神演进的内在推力。

特殊的社会境况塑造特殊人物,特殊的人物群体也推动社会境况的演变。一个腐朽的政权,必然面临灭亡的命运。这是《烽火太原》所秉持的历史观念。但作者的成功之处,不只在于其历史观念的正确性与深刻性,更重要的,是作者通过丰富多彩、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之间复杂的生活关系,以活生生的艺术方式呈现了这一观念。作品成功地构筑了一个奇情异彩的艺术世界。陈驰是一位已经有很多年写作经历,出版过十四部长篇小说、四部作品集的作家。丰富的创作经验使他具有很强的洞悉人物内心世界、区别人物性格特征的能力。阅读这部气势恢宏的作品,我常常惊叹于作者对人物形象细致入微的把握能力。无论是一个特定群体的人物,还是那些似乎处于中间地带的人物,如爱上李度并在最后时刻为之壮烈献身的女记者阎晓珂,作者都能准确地呈现其性格、思想及整体精神状态。虽然轻重有别,但每一个人物,都能在复杂的艺术世界中成为独立自足、与众不同的“这一个”。没有深厚的创作功力,以及对各种人物的细心体察,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将人物置于爱恨情仇的种种激烈境况中,来表现其精神状态,应该说是小说家的常规套路,真正细微精深处莫过于一个“情”字,但并非每个作家都是写情高手。善于通过描写人物情感状态,来展示人物精神世界,恰恰是本书长项。有或正或邪的伦理亲情,有兄弟之谊与侠骨柔情,也有表现各异的青春爱情:或理性克制,或直白单纯,或隐忍执着,或热情奔放、舍生忘死……刀光剑影与情思连绵在书中相互映衬与激荡,展现了铁血时代奔涌不绝的生活之波与令人惊叹的精神气概,让我不由得想起巴金一句话:“生活并不是一个悲剧。它是一个‘搏斗’。”

《烽火太原》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无论是通过大家庭内部的种种变故来刻画众多人物的精神样貌,还是叙述宏大多变的战争进程,都写得大而不乱,繁而不杂,让人读来头绪井然而又能身临其境。作品娴熟地运用了长篇小说的各种叙述手法,无论是草蛇灰线伏线千里,还是背面敷粉衬映对比;无论是追叙、插叙、倒叙的叙述方式转化,还是梦境、幻境、魔境的心境描绘,都运用自如,切换灵巧,充分显示了作者精熟的艺术构思技巧与语言驾驭能力。

这是一部十分好读的小说。之所以好读,不仅是因为情节跌宕起伏,人物生动形象,生活内容丰富多彩,还有个重要特点,是作者在人物塑造与情节设计上借鉴了武侠、侦探等类型小说的某些特点,强化了作品的可读性。李度等主要人物不仅从精神上具有侠骨柔情的特性,且真是习武之人,有一身不俗的武艺。一些灰色人物,如汪敬谷等也是武林高手。这在一定意义上强化了人物的独特性。书中暗地寻宝、深山探宝的情节,写得扑朔迷离、神秘莫测,不仅强化了悬念,也增加了传奇色彩。显然,作者力求将传奇性与严肃性融为一体,颇得中国传统小说创作三昧,也符合众多读者的审美趣味。至于这种写法是否会削弱一部历史小说的严肃性,那要由不同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来自行判定了。就笔者来说,这种刻意增加的“可读性”不會提高我的阅读兴味,我倒更希望看到作品在人性深度上的进一步发掘。还有一点也应提到,那就是:作者力求将自己心爱的主人翁塑造成文武全才,或者只是为了表现某个人物的内在才情,让他或她成为诗词作者,并根据人物性格与特定情境让其吟诗赋词。作为塑造人物的手段,这当然无可非议。只是如果这种诗词不是内容上十分恰切、文字上颇可玩味,甚至具有独立的审美意境,则很难为小说增色。而人物本身具有的创作才情,也需要一定的铺垫说明,才能让人觉得自然且真实。当然,本书在这方面的努力,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作品宏观情境的构建,都不无益处。作为一部描写惊心动魄大战役的小说,书中众多人物,因其与历史进程建立的形象联系,无疑已成为独立不移的艺术存在。而每一位认真的读者,都会铭记这一番出人意料的沉醉。

责任编辑 刘照华

作者简介:

蔡智敏,曾用笔名思阳。编审。曾任语文报社总编、社长兼总编。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宁静与声音》《表里人生》;诗集《走过荒原》《行吟集》;小说集《无花的早春》;长篇小说《世界是我们的》;论文集《编读余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