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2024-02-04 16:42张韵秋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菜摊菜场建平

张韵秋

夜很深了,外面公路上的嘈杂声稀薄了些,只偶尔有车辆呼啸着来去,传来一阵与地面、与空气摩擦的隆隆声。空气指定有放大声音的效果,余春满无聊地想着,不然每过一趟车,那声音就铺天盖地一般,好像每一辆车,都要把黑咕隆咚的夜,奋力戳穿一个洞一样。

警务室的灯光有一些惨白,照着坐在钢制椅子上的年轻人。他的黄头发有些干枯蓬乱,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做完笔录,那个小警察就叫他谢亮。在得知他叫谢亮之前,余春满在心里把他叫作小黄毛。钢制椅子三座相连,余春满坐在这头,中间与他隔了一个空的椅子。空椅子在灯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坚硬而陌生,但却像一个不可逾越的安全岛,让余春满感到心安。

谢亮光着膀子,扭曲的脸上眉头紧锁,垂头丧气扒拉着手机,花色的大裤衩下,靸一双蓝色的凉拖鞋。灯光浮在他油亮的膀子上,再折射进余春满眯缝的眼睛,他有些神情恍惚,总感觉这小子有点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闭上眼睛,索性不想。小黄毛跟他儿子小伟年纪差不多,只是小伟跟他女朋友跑四川去了,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这个龟儿子。龟儿子眼高手低,他爹在五莲路菜场承包的菜摊,他根本看不上。菜摊不愿看,打工也不好好干,没有在一处工厂干满过两个月,一心想着出去创业。要是小伟在,今天晚上,他余春满也不至于会进这个鬼地方。俗话说,上阵需要父子兵啦。想到这里,余春满呼了呼胸口的闷气。

“你俩协商好了没有?”那个年轻些的警察推门而问。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推门了。

“你们打算就这样耗到天亮?”见两人都闷葫芦一样,他又补了一句。

“年纪轻轻不学好,干这勾當。今天真倒霉。”余春满在心里忿忿地咒骂着。

闯荡江城十多年,风风雨雨,他余春满什么人没有见过?在五莲路菜场,洗假钞的,小偷小摸的,他刚柔并济、见招拆招,是菜场最招人待见的智多星。可是今天,智多星竟然栽在这个小黄毛手上。

按理说,案子也很简单,连那个小警察也轻声嘀咕,诈骗、诈骗,就是诈骗。但就是不放余春满走。大概要等他亲口承认画押?余春满书读得少,法律更没有学过,就是不懂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什么警察还不放他出去?

“那戒指是我媳妇花五千块买的,就这样没了,这事肯定没完,俺媳妇不会放过俺的。”谢亮抬起头来,仰在椅子靠背上,双脚呈八字形伸了出去,用皖北口音嘀咕着,一副顽抗到底的样子。

余春满的手机突然狂响起来,把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都吓了一跳。电话是他老婆郭秀打来的。

“老满,你死哪去了?”原来老婆郭秀一觉醒来照例去菜场摆摊,却左等右等不见余春满的三轮车,眼看别家的菜都已水灵灵齐整整地码上了,天都快亮了,她急了。

“我,我,菜还在派出所,被人讹上了。”

“啥?”郭秀在电话那头咋呼着。

“都是你,要多加一筐洋柿子,上八号桥踩不动,人家推了一把,结果,非说把他戒指刮掉河里了。”余春满气呼呼地埋怨着女人。

“我的天哪,咋尽是好事给你遇上了?”

“报警呀报警呀!”郭秀一连串说了好几个报警。

“不报警咋就来了派出所?”

“警察咋说?”

“他要我赔钱,我没有,警察只好连我一起关着。”余春满故意抬高了嗓音。

“这种人咱惹不起,你给他二百块算了,快把菜送到菜场来,都开始上人了。”郭秀在电话那头像连珠炮一样。

经不住事,余春满在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车菜才值几百块钱?他不过是在我上坡的时候帮忙推了一把,就要讹五千块,这也太心黑了。拼了今天一车菜不卖,我也不会给他一块钱。这种人,不能惯,你今天惯了他,他明天还会去祸祸别人。想到这里,余春满的嘴角挂起一丝轻蔑的笑,他索性抱起双臂,靠在椅子上继续眯盹。

江城临江,城分东西,江水与城区、郊区大大小小的河道相连。城里面桥多,郊区的公路上桥也多。每天在江东的出租屋与批发市场、菜市场来回奔波,余春满闭上眼睛,也能数出三号公路上有几座桥。八号桥不算很陡,靠近正在建设的五莲路地铁站,桥两头是待拆迁地块。城边村的原居民几乎都已搬走,没有拆的房子灰扑扑的,与高高低低的简易搭建相互簇拥着。这里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待拆迁的房子租金便宜,房子主人大多已拿着过渡款,住到了更高档的小区。这些城边村很是热闹,是城东和城西的交接地带,无论去哪边上班都很方便,因此租住的人很多。也有人瞄准了这里一年两年拆不掉,开始在路边开个小店,棋牌馆、理发店、早点铺子、修车补胎的,让这里呈现一派不确定的繁华。

上桥,下坡,右拐,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五莲路菜场。

可是今天上桥的时候,余春满感觉蹬三轮车很吃力。尽管他在上桥前,就已屁股离了坐凳,双腿站立起来,把稳车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奋力向前蹬着车,准备像往常一样,以惯性冲上桥去,但今天,他没有顺利上桥,快到坡顶时,车子停下了。一车蔬菜码了八筐,至少有五百斤,堆得像小山一样,余春满急忙手脚并用去刹车,想制止快速往后倒的车。但是,裆下那根薄薄的刹车杆根本不管用,车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余春满想跳下来,又舍不得一车菜,只好腾出右手死命捺住刹车杆。

谢亮就是那时候出现在余春满车后的,车停止往后倒的时候,余春满才知道有人及时伸出了双手。据谢亮后来在派出所说,他那时候刚在桥头的家中冲完澡出来,看到在桥上挣扎的三轮车,套上大裤衩就跑过来了。

得到一把力量后,车子乖乖上了桥,到了桥顶,余春满感觉得到,他仍在后面使劲推了一把,有扶上马再送一程的感觉,车子一下子轻盈得脱离了肉身一样,“滋滋”朝桥下奔去。余春满心头一热,回头说了声谢谢,就准备撒开蹄子跑了。谁知道他喊了一声,哎,等等,又飞奔着追了上来。

余春满一回头,谢亮已跑到他车头前了。矛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抓住车头,让余春满赶紧停下来,并张开右手的五指,说刚才一推一送的时候,他手上的戒指被钩掉了。

余春满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看那样子又不像。他涨红着脸,不断伸出手,让他看他的右手无名指。余春满仔细看过,那手指上似乎是有一圈圆圆的、不同于周围肤色的痕迹,明显是被戒指箍过的。但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巧,你推我一把车,就能把个戒指钩掉?

余春满被他拦住,只好无奈下到桥墩边停住,绕到车后面来查看。两人把八筐蔬菜从车上搬下来,把西红柿、鸡毛菜、芹菜、萝卜翻了个底朝天。进货的、上下班的、蹬着三轮烧烤摊的,来来往往夜行的人,一拨一拨路过他们,夜一寸一寸地滑走,余春满也没见着那个鬼戒指的影子。后来,他索性靠着河边的护栏坐下来,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随谢亮一个人一筐一筐地翻找。

确定是找不到了,谢亮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不是弹河里去了?我撒手的时候好像看见眼前蹦了一下。

“我怕你是在说天方夜谭。”

但小黄毛还真翻越了护栏,往河边走去。

余春满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只好随他翻下护栏,顺着河边的斜坡走到了水边。河道很宽,这些天江水没有涨潮,水量不是很丰沛,在昏黄的灯光下,浑浊,幽暗,根本见不到底。轻细的波纹在夏夜灼灼热浪里,一圈圈,往前方不知疲倦地涌动着。不同于路面滚滚的车流、灯流,河水诡异,神秘,隐于城市的暗处,吸纳着周边工厂排放的污浊,也许还有人和动物的粪便,散发出阵阵腥臭,仿佛暗藏吞噬和洗涤一切的力量。

天气燥热,一阵热风吹来,余春满吸了一大口腥风,差点吐了,再折腾下去他感觉他快要死了,谢亮还在不依不饶,嚷着回去没法在媳妇那交差。他想逃离这个鬼地方,只好拨打了110。他感觉警察一来,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戒指一会在三轮上,一会落水里,这是牛角上的虱子,明摆着他在撒谎。

可是这都快凌晨三点了,外面奔跑的车声越来越消停了,两名警察也没搞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在进来后分别做了笔录,就让两人协商解决。谢亮一开口,就是他的戒指值五千块,弄得那个年轻点的小警察只摇头:“让他赔你五千块,你也不看看他赔得起吗?他一车菜才值多少钱?你让他去把菜卖了,卖多少赔你多少,行不行?”

“三百,五百?”谢亮瞪大眼珠嗤了一声,“开玩笑吧?”

余春满收回也摊直的双腿,坐正身体,拽了拽被郭秀洗得松松垮垮的圆领衫,说:“我凭什么要赔他钱,他说他有戒指就是有戒指?就算他真有戒指,怎么确定那就是个金子而不是铁皮子?”

年长些的警察说:“在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戴的不是金戒指之前,我们不能判定他戴的是铁皮子。”

也就是说,警察也不能轻易定性他诈骗,法律讲究证据,而物证就是戒指。可现在上哪儿去找那枚诡异的戒指?

“我又没让他来帮我推车。推个车要讹五千,还不如让我连人带车翻到河里去算了。”余春满从喉咙里咕哝着。过了五十,他愈发像变了个人,再激动的事他都能压下性子,与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常跟他一起摆菜摊的小老乡,也是郭秀的远房表弟小建平说,你要是想打架,天天都有架干,没意思;出门在外是求财的,不是求灾的。小建平毛里毛糙,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今天谢亮要是遇到他小建平,早被他揍到满地找牙。

谢亮翻翻眼皮又耷拉上,抖着双腿,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空气也僵硬得忘记了流动,余春满实在困得不行,索性仰头靠在椅子上,不管不顾地睡觉。他眼睛一闭,眼前全是那枚该死的戒指,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是方的。他感觉他像鸭子一样浮在水面上,划呀划呀,水底是一堆一堆的戒指。他想扎下去抓一大把起来,但就是沉不下去。他记得自己明明有一百多斤,身子骨沉重得要命,怎么到了水里就轻飘飘地像根鸭毛?手机铃忽然又响了,像从遥远老家的深山密林里传来一样,把余春满从梦中拎了出来,郭秀在电话那头咋呼着:“咋还没有处理好?都几点啦!”

他摁了手机看看,已经快五点了,外面的车声市声又开始喧嚣起来。椅子上只有他一人,小黄毛谢亮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走了。他站起来揉揉发麻的双腿,又抻了抻上衣,走到外间问警察。警察说:“看你睡得香没叫你。人家不要你赔了,自认倒霉,你快去卖菜吧。”

余春满从心底冷笑出了声,到底是做贼心虚,害得老子在这干熬一个晚上。

警察简单询问了几句,便从工作台后递出一张协议书,让他在后面签了字,又摁了个红色的手印,他才跨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晨风迎面,依然夹杂着河水的腥味,只是多了一丝凉意,让昏头胀脑的余春满清醒了些。他围着派出所的墙根绕了几个圈子,也没有找着他的破三轮。他掏出手机给郭秀打了个电话,才知道是小建平打二转,把他的菜拉去菜场了。等他着急忙慌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跑到菜场,远远就看见郭秀一人围着三轮车在菜摊旁搬上搬下。小建平的菜摆好了,青是青,红是红,这会儿正捧个塑料饭盒,蹲在菜摊里面吸溜面条。看见余春满过来,他一手抹着被红汤油浸的嘴唇,一边鼓起腮帮子坏笑着问他:“老实交代,你把人戒指藏哪了?还不快拿出来,去换瓶老酒请我喝。”

余春满苦笑一声,把空菜筐拾掇到车斗里,又把车推到外面停好。这辆“黄鱼车”,可是他们在江城吃饭的全部家当。当初来江东,只在跛脚的那个河南修车人手上花五十块钱买了个二手的二八大杠,让河南人换了新胎,又在车后座焊个铁架,一边可挂住一个大菜筐,中间再垛上一个,三百斤蔬菜,一半人力,一半车力,妥妥能拉走。后来攒的钱多一点,老乡们都换了这种江东本地人叫作黄鱼车的小三轮。余春满的这辆黄鱼车,修修补补,已经当老牛使唤十余年了。当初一担被窝卷儿挑来江东,走的时候刚入秋,老家地里的芝麻黄豆还青油油开着白花,原指望过不了些时日就会回去秋收,谁知道一入江东如泥牛入海,在江东这方“汪洋大海”里浮浮沉沉,于城市的边缘随风飘摇,扎也扎不下去根,回也回不去,晃晃荡荡了十多年。

这十几年是江东飞速發展的一个年代,余春满亲眼见证了江东的楼越来越高,公路越来越宽,横的竖的经纬交织。人们出行的速度越来越快,高铁、地铁、轻轨,像一条条巨蟒,步步为营,不断吞噬着他们租住过的城边村。余春满在心里数过,十几年来,他们搬了十五次家。说是搬家,也就是些铺盖卷儿加菜筐,每次都是这辆车来回蹬个几趟了事。这辆车跟随他十多年,南征北战,东挪西走,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不知道今天咋就闯祸了。想到这里,余春满又仔细地在车上车下找了一遍,连车胎都没有放过,万一嵌在车胎上了呢?他想。

天色大亮了,菜场的人越来越多,余春满没精打采,也不招呼任何人,两眼发直坐在菜摊后面。郭秀喊他帮忙,他才软绵绵地起身应付一下,郭秀咬牙切齿地骂着,丢魂了,丢魂了!

小黄毛究竟有没有撒谎?这个问题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在心里反复摩挲事情的前后经过,试图理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他想起昨晚上刚进派出所那会儿,警察盘问了半天,后来让小黄毛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是让她把买戒指的发票送来。过了有半个小时,女人回话,没有找到。这个结果,余春满早在心里预料到了,这不明摆着夫妻在唱双簧吗?虽然自己最后毫发未损,但他总觉得心里扎了根刺一样。

过了十二点,菜场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小建平开始拾掇车子,准备回去休息了。余春满从菜摊后面出来,也走向了自己的车子。两人一前一后骑上了三号公路。

过了两个红绿灯,就到了每天要过的八号桥。白天的桥和夜晚的桥是不同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发白的桥面像女人的肚皮般光滑,桥上热气蒸腾,别说是一枚戒指,就连人遗下的一口唾沫,都被照得闪闪发亮,一览无余。

骑到桥顶,余春满下了车。他把车掉了个头,反向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停在了昨晚上,谢亮最后推他一把的位置。

小建平车已“滋滋”下了桥,回头看看余春满没有跟上来,扯起嗓子喊了声:“走哇,老满哥,到前面去切点猪头肉,回去请你喝啤酒。”

余春满没有理他,趴在栏杆上朝桥下张望着。桥离河面有几丈高,如果说夜晚的河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神秘,白天的河就像一个孩子,可一眼望穿它的单纯无辜。因为退潮,河好像比昨天晚上消瘦了些,滞缓,平静,水位退却后,裸露的灰褐色水泥堤岸长满了薄薄的青苔。一些被水流冲刷又遗留在岸上的垃圾,泡沫饭盒、塑料袋、变形的鞋子、破烂的衣裳,还顺着流水的方向排列着。

这河心不知道有多深呢。余春满在心里掂量着。

小建平把车停在桥下、回头上桥的时候,余春满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一路还在低头寻找,不时弯腰捡拾着什么。小建平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又折了回来,手上多了一把碎碎的小石头。

“你来蹬一下我的车子。”

“干什么?”

“不干什么,叫你蹬你就蹬。”

小建平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余春满一脸严肃,以为是车坏了,只好爬到车上扶住车把。

“走你!”

余春满在车后猛推了一把,车顺着惯性一下子溜出去一大截,他又在后面急急地喊道:“回来,回来,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小建平刹住车,扭头问他。

我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弹出去。余春满摊开双手,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石头。

“重来!”

小建平只好把车推回来,照着他的意思,二人又一推一蹬演习了一遍。

“这回成了!”

余春满高兴地叫了一声,旋即跑到桥边,朝河心里张望。

小建平这下明白,他说的成了,就是把手心里的小石头弹到河里去了。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刚才没看清楚石头落哪了。”余春满嚷嚷着。

对于这個远房表姐夫,小建平是既佩服又有点看不起。余春满虽然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但又蔫不拉叽,像老家篱笆上霜前的丝瓜一样,秋气重,没有血性。一起在江东闯荡,余春满遇事沉稳,能躺怂时他绝不逞强,但屡次他小建平闯下了祸事,都是余春满出面帮忙摆平,他为他挡过不少拳头。那一年,一伙外来人在菜场秘密搞了个赌场,小建平一有空就一头钻进去。起先,他手气顺,每天都能赢个千儿八百,比菜摊上来钱快多了。他喜滋滋地以为找到了生财之道,让余春满一起去赌。余春满也确实去过两次,但他站在旁边,一注都没押过。

他让小建平见好就收,但看着赌场上花花绿绿成堆的钞票,小建平哪听得进去?他在心里嘲笑着余春满,成天起早贪黑,忙得猴子一样,口袋里却没有一块私房钱,钱都被精明的郭秀管着。不像他小建平,在家里一手遮天,他老婆是只负责看摊不管钱的主。但是好景不长,很快,他由每天的进账变成了出账,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从千儿八百,到万儿八千,为了捞本,他越赌越大,最后,欠了赌场号称“龙哥”的庄主十来万,菜场都不敢来了。但不来还不行,来了不去赌场也不行,去了赌场利息钱还能周旋;还不上本金,一天几百上千的利息,还可以想办法在桌子上瞅准了捞点还上。几天不去,龙哥手下的马仔就会来菜摊上转悠,拿眼睛盯着他看。他老婆一点都不知情,还赔着笑脸招呼人家买菜。他每天把菜从批发市场拉到五莲路,再交给老婆打理,看上去一切正常,但是只有他知道,他已被该死的赌债挤压得内心崩塌了,好像他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只剩下一具虚空的躯壳。他真羡慕每天见谁都乐呵呵的余春满,那笑容,是从心底蔓延到脸上的,真实、温暖,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磁力,总是让人乐意接近。

小建平想过不止一次,能开口的只有余春满了。他跟余春满坦白、开口借钱的那天,余春满差点没抽他两耳光。但余春满知道,这事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虽然老乡们已有风言风语,说小建平赌输了不少,但是他还像根干葵花秆子般硬撑着,没跟人叫半句穷。这要是给他老婆,还有他病恹恹的父亲知道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能出人命。

“我哪有钱借你还赌债?”

余春满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表姐卖了九十块钱菜,还要借十块,凑个整数去存银行。银行卡长啥样我都没见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满哥,你人缘好,帮我想想办法。你帮我过了这个坎,我下半辈子翻本加利还给你。”小建平不死心。

余春满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相当于给空气听的话,叫你见好就收,你不信。

最后他还是瞒着郭秀,东挪西借了两万,帮小建平还上,缓了口气。

菜场一下子被手持电棍、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的时候,小建平在地下车库的赌场里赌得正酣。被拘留半个月,他老婆去看守所交了二千罚款,才又回来乖乖摆菜摊。后来他才知道,那伙人除了聚众赌博罪,还涉嫌敲诈勒索,手上犯有人命,因黑社会性质严重,龙哥他们都进了号子,在五莲路菜场彻底销声匿迹。

小建平清楚,不是那场警察神兵天降,他至今还陷在赌债的漩涡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很感谢把事情捅出去的人,这波操作虽然让他蹲了半个月的号子,啃了半个月的硬馒头,忍受了半个月尿桶的骚味,但,比起在外面水深火热的日子,他感觉踏实多了。

余春满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问他:“还赌不赌了?”

小建平拿他当亲哥哥一样,比郭秀还亲。烈日当空,他今天来回在桥上折腾,到底要干啥,小建平一时还吃不准,只好配合着他。他手上的小石头每弹出一次,他都迅速跑到桥边,看一下石头落水的位置。

好不容易抛完手心里最后一枚石头,他说了一句让小建平惊掉下巴的话:“你先回去吧,我要下到河里,去把它们捞起来。”

小建平收起下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不会疯了吧,你?”

余春满已经不管不顾地朝桥下走去。小建平目送着他微驼的有些单飘的背影,追了几步又停下了,返回桥顶看着他走到河边,翻越护栏,走下了河堤。

余春满脱下鞋子和长裤,用脚试了试水,然后,一步步往河心走去。河水浑浊、温热,他每走一步,都搅起一股浊浪。脚底淤泥不算深厚,能感觉得到细碎的砂石,硬硬的,硌着脚板。水越来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等他走到河心,差不多在那些小石头落水的地方,水已齐他腰深了。他站在水里,朝桥上张望着他的小建平挥挥手,咧嘴笑道:“没有多深呢!”

小建平冲他招招手:“你小心点,快上来,开什么玩笑?”他突然若有所思,想起昨晚上那枚戒指。这是到河里去捞戒指,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何况这枚戒指,到底存不存在,现在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河里的余春满已经撅起屁股,弯下腰将双手伸到了水底,像摸鱼一样捧起一捧泥沙,凑近了看看,当然,什么也没有。他又继续弯下腰,双手伸到水底,小心地捧着,他知道不能用力太猛,那玩意儿如果真存在,分量很轻,是以克数论的,不是以斤论的,肯定浮在泥沙面上。它甚至不能等同于小石头落水的位置。小石头从他手中弹出的时候,在空中有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水里,还溅起了一丁点水花。但管他呢,已经下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余春满不断弯腰、直腰,一捧一捧地捧著,又一次次放弃。他把他站立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摸了个遍,再挪动几步,寻一个新的位置,站稳,继续重复同样的动作。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小建平受不了毒辣辣的太阳,早已离开了。河水已失去先前的温热,变得有些蚀骨地清凉,腥臭一阵阵扑面而来,余春满已记不清挪了多少位置了,头有些发晕。他想,再捧不出个名堂,是不是该上岸了。就在他这样想着,捧起最后一捧泥沙,双手快要离开水面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像鱼一样快速向前滑落了。余春满一个趔趄上前,果断地再度伸出双手,稳稳托住了那枚下沉的戒指。那一刻,他感觉托住了自己沉沉下坠的心,一下子轻松了。

那是一枚方形的金戒指,被五莲路派出所那位警察捏住左看右看,最后断定是真的。

谢亮急匆匆来领戒指的时候,还穿着厂服,小建平也在,两个人互扫了一眼,没有吭声。余春满看他的眼光柔和了些,说:“谢谢你帮我推车!”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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