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往事

2024-02-04 16:42谢志强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苞谷连队沙漠

谢志强

红柳

洪柳的腹部明显地隆起,就像一株红柳,遭遇沙暴,沙子停留,积起了一个小沙丘。

她如同沙漠里的红柳那么纤细,那么坚韧。她的父亲当年垦荒时,用红柳编筐子。后来,有了女儿,就叫洪柳。她一到连队接受“再教育”,职工们顺口叫她红柳,因为,看见她,就像在茫茫沙漠看见开了花的一丛红柳。

洪柳的父亲和童连长曾是战争年代的战友。童连长有意将洪柳树为我们这一批高中毕业生中的先进典型。确实,洪柳也争气。我难以相信,那么柔弱,甚至苗条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广阔天地”那么艰苦的劳动?她挑担,悠悠的扁担,仿佛是轻逸的翅膀。她文静,符合童连长的口头禅:少说多干。第一年,她就被评为先进,获得团部的通令嘉奖。指导员将她列为培养对象。

我们下连队的欢迎会上,童连长强调:三年不准谈恋爱。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洪柳的恋爱对象,她的“肚子却大了”。

连长和指导员着急了,仿佛给好不容易树起的典型抹了黑。毕竟她是连队骄傲的典型。据说,曾劝她做人工流产,这样,洪柳照样可以是“扎根农场、大有作为”的典型。

洪柳不愿意。童连长甚至“搬”来洪柳的父亲施加压力。在家里,洪柳被她父亲宠惯了。父亲逼她说出那个男人。洪柳说,爸,你别管我的事儿。

童连长觉得对不起战友。放到我的连队,却丢了脸,童连长说。他和指导员做洪柳的“思想工作”,要惩罚那个男人。

洪柳唯一说了这样一个情景:沙枣成熟了,林中鸟儿叫,她吃了一颗沙枣,吐出核,核掉进土地,长出一棵小树苗。

我们听了,仿佛那是一个梦。

童连长对那个“毁”了战友女儿的男人很气愤,他甚至在青年排里摸底调查,但是,终究没有找出那个男人。仿佛他手里拿着几顶帽子,却找不到“扣”帽子的那个男人。

我们问女生,女生也没看出洪柳跟哪个男人有恋爱的迹象。枣核入土,长出树苗,这简直是神话。洪柳未婚先孕,换了别人,可能“脸没处放”了。洪柳还是保持以往平静的状态,她真沉得住气,一副“我走我的路,别人咋说我不在乎”的样子。可以想象,她一定秘密地深愛着那个男人。

终于,洪柳的事儿被公开了。童连长在连队“点名”(全连职工大会,通常晚饭后召开)时,说,今晚,是最后的期限,哪个男人,站出来承认。男子汉敢做敢当,不能让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替他承担责任。

会场里,大家相互看,猜疑,议论,寻找,集中。有个男青年说,看我干啥?换了我,我一定站起来承认。

童连长一拍桌子,说,没胆量站出来,我看不起那个男人。

大家还起哄。有人带头鼓掌:欢迎站出来,不要让一个女人替你背黑锅。

童连长说,洪柳同志已决心把孩子生出来,我和指导员也尊重洪柳同志个人的决定。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后,谁要是看不起洪柳,别怪我不客气,我宣布,这个孩子,是我们连队的女儿。

所有的目光都照在洪柳的身上。她表情平静,似乎童连长在说另一个人。有人提出异议:童连长咋知道洪柳怀的是女孩?

童连长一挥手,说,散会,睡觉,明天把力气都使在地里。

据说,政治意识很强的指导员过后对童连长的话提出异议——不能随便说,毕竟是私生子,损害了连队的荣誉。童连长资格老,说,团部要怪罪下来,我挑担。

童连长还放出话:洪柳的孩子出生之日,就是那个男人暴露之时,孩子长着长着就会长出父亲的影子。沙枣核长出的树,还是沙枣树。

人说,神仙难知瓜中事。我佩服童连长,瓜地卸瓜,别人蹲下拍瓜,他站着看瓜,瓜熟不熟,他一看就知,八九不离十。童连长的老婆会看孕妇的肚子,十看十准。她常叫洪柳到童连长家吃“小灶”。其妻说,一看肚子,就知道是个女孩。

关心洪柳的“肚子”——越来越明显,是全连职工的兴趣和希望,给连队枯燥的生活平添了光亮。不过,只是观察,不作议论。想象,孩子一旦出生,那个男人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谜底总会揭晓。

童连长照顾洪柳,把她从生产第一线——大田调到菜地,还叮嘱蔬菜班的妇女照顾洪柳。童连长的妻子也在菜地。晚饭,洪柳已固定在她家吃了。

我们都期待“连队的女儿”诞生:会长得像谁?那是证据。洪柳生产已进入倒计时,她的脸上增加了母性的红晕,却仍然那么平静,有时,她发呆,看树上的鸟、天上的云、渠中的水。女生那边传来话,说洪柳有一天早晨,望着沙漠——沙丘上有一丛红柳。

18连与23连仅一渠之隔(引水渠),常常因为灌溉发生矛盾。争来争去,比来比去,现在,两个连队要合并。都疑虑,到底谁吃掉谁?谁也不愿意被谁吃掉。

冯营长主持合并会议,地点放在我们18连。18连的饭堂宽敞,饭堂兼会场,能容纳三百多号人。

18连是农场最偏远的连队,也是绿洲的前沿,一片防沙林隔着沙漠,夏天,一绿一黄,色块分明。当年垦荒,如果沙漠是一块烤黄的大烧饼,那么绿洲就是烧饼边缘的一小块——啃出了一块。

防沙林那一边,是13连,它不在农场的正式编制内。垦荒年代,死了人,就埋在那里,渐渐地,农场所有的死者都埋葬到那里,仿佛他们替我们整个绿洲抵抗着沙漠进犯。墓地周围,一个一个连绵的大沙丘,坟墓也像一个一个小沙丘。于是,墓地有了一个非正式的番号:13连。有人死了,通常只说:到13连报到去了。

防沙林隔着生和死。两种状态的连队。

18连和23连的班、排、连的干部,还是第一次聚集一堂。气氛紧张,暗流涌动,都酝酿着保持自己连队的番号,不让自己的连队被对方的连队“吃掉”。

因为水紧张(农场灌溉农田的水,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水),我们18连的童连长早几年已组织种果树、栽葡萄。农场里说起水果,立即会联想到18连。童连长看到,水稻像个爱出汗的大汉子,要多喝水;果树像女人,喝水少。

我作為军垦第二代,听童连长说过,垦荒时期,连队来了一批女兵。当时还没厕所,女兵解手,要跑到很远的沙丘背后。来回耽搁时间,有些女兵为了开垦荒地,就克制着不喝水。后来,童连长盖了露天厕所。不过,女兵养成了干活时少喝水的习惯。童连长看见女兵的脸晒得像红苹果,就许诺:不喜欢喝水,将来种果树,让你们吃个够。

18连有7000多亩农田,有的地荒芜了,因为水不够,到达不了那里。童连长说:我们从沙漠那里争来的阵地,又被沙漠夺回去了;种了树,沙漠就干瞪眼了。

童连长倒是不计较“谁吃掉谁”。他表态:肉烂在锅里,两个连队,都在同一片绿洲。

我们认为童连长资格老,何况,23连也得来18连开会。我们只不过是“皇帝不急,急太监”。23连有8000多亩地,他们也自信:向来“大”吃“小”,哪能“小”吃“大”?

冯营长讲话,说:你们的胃口都不小,想吃掉对方,团部要我主持好合并的工作,我看,谁也不吃掉谁,起个新番号嘛,叫副业连,栽果树,种棉花。

我们18连是全团的先进典型,过去的荣誉怎么延续?23连对自己的番号也有感情,纷纷说: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冯营长说,咋没有了?地还是原来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能减少管理费用,发挥规模效益,现在,我宣布,合并后的副业连,连长童先梦,指导员刘劲力。战争年代你俩搭过档,建设时期你俩又搭档。

刘劲力是23连的连长。他和童连长立在冯营长左右两旁,一起向大家敬了个军礼。

冯营长带头鼓掌,说,相互合作,相互信任,带领大家面朝沙漠,守望绿洲。

23连的干部鼓掌稀稀拉拉。一位排长站起来说,连部放在哪边?

冯营长说,这里,原18连。办公条件好。

23连的干部异口同声地说,23连不是被18连吃掉了吗?

冯营长笑了,说,弄了半天,你们还计较谁吃掉谁的问题?现在,先叫童连长表个态。

童连长像是刚吃了美味,他抹了一下刮过胡子的黑黑的胡茬,说,两个连队合并,大大小小六百多号人。刚才,冯营长传达了团里的指示,我们副业连,就近原则,要副业连把维护13连的任务也接下来。我们副业连,比冯营长现在管的人还要多;他管活人,13连有八百多号人。我要问,哪个连队最厉害?我看13连最厉害,因为,我们所有人最后都要到13连去报到。现在,我们这两个连队合并,想一想,13连的那些人,活着的时候,有过梦想,有过愿望,他们曾经是开垦、守望绿洲的人,我们干的不就是他们想干却没干完的事吗?

整个饭堂寂静无声,如同我有一次进防沙林,鸟叫声戛然而止,甚至能听见憋着咳嗽的声音。

冯营长说,刘指导员,你也表个态。你俩,以前是竞争对手,现在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童连长说,战争年代我俩就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刘指导员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摆摆手,说,童连长把话说透了,大家只要想一想我们的境况,隔着防沙林,那一边,是13连,这一边,是副业连,我们还能说什么?其实我们和13连不隔,原先我们活人的两个连队也不隔,13连大家都能望见,我们还计较什么?我只是提醒大家,记住今天的日子,1974年8月1日。

针线包

上海青年郑勇对刘富贵只是脸熟,没交往过。郑勇在农业第一线,刘富贵赶马车。听说是刘富贵“强烈要求”来扛木头,而郑勇所在的青年排,由连长指定,都是不足二十岁的青年。郑勇不足十七周岁,刘富贵已五十出头。

新组建的连队要盖房子,土块打够了,缺的是房梁、椽子、门窗。连里打了报告,一级一级批转,同意进天山峡谷原始松林伐木。宿营地点为天山脚下一个羊圈,羊圈储木,拖拉机转运到连队,但是,林场到羊圈,木料得用人工扛。

林场到羊圈,都是山路,每天一趟,来回近五十公里。长五米左右小头,直径小于二十公分,单人扛一根。还有大料组,八米长,小头直径三十五公分以上,每根八个人,四人抬,四人替换。发放劳保用品:解放鞋每月一双(常蹚水,走石路,很费鞋),垫肩一副,水壶一个。

伙食标准:百分之百的细粮(大米、麦面),晚饭有肉,途中用午餐(馒头、饼)。除了肉菜,饭随便吃。在连队,百分之九十的粗粮,吃不饱,没油水,逢年过节才改善生活(有肉)。所以,到了天山脚下,郑勇说:天天过节,天天吃病号饭。

连队时,生了病,病号饭是细粮——面条或稀饭(米粥),还得连长批。有一次,郑勇实在想吃稀饭,就装病,不过,他吃了稀饭,仍去地里干活,落得个“轻伤不下火线”的好名声。

一根木料,几人扛,由组长(赵排长)确定。那一天,郑勇和另一个上海青年扛一根重约八十公斤的木料,回到宿营地——羊圈,他双腿打颤,浑身冒汗,像揭了笼的馒头。骨头像要散架,他倒头就睡。天天做梦,那一夜却无梦。

郑勇一觉睡到天亮,就如同被打扫干净的房子,疲劳消除了,可是,脚底痛,走路一瘸一瘸。刘富贵说,你像个伤员,抬起脚,我瞧瞧。

郑勇光脚穿鞋,涉水、爬坡,脚底磨出了水泡。

刘富贵要他坐下,然后,走上山坡的草皮,弯着腰寻找,带回一束牦牛的毛。他的怀里竟然还带了针线包。点了一堆柴禾,烧红了针,刺穿血泡,将牦牛的毛穿入血泡,两头露出,说,过几天就结茧了,你这脚,太嫩。

过了松林,刘富贵说,小郑,今天起,我俩搭档。

选择了两个人扛的木头,郑勇抢先扛大头。刘富贵说,我的年纪大,我扛大头,你扛小头。

郑勇说,年轻的应当担重担。

刘富贵说,我喝的水比你过的河还要多,扛木头,不是一天两天的活,得慢慢熬,慢慢磨。

过了三天,郑勇的脚底已结了茧。他和刘富贵已成了固定的搭档。途中午饭,刘富贵会捡一些枯树枝,点燃,烤馍,有时,壶中水喝光了,他会掬起河中水,就着咸菜,喝着雪水,然后,抹一把胡茬上的水珠和馍渣,一副无比享受的样子。

零零星星交谈中,郑勇知道了刘富贵的经历: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1949年9月25日,新疆的国民党军队和平起义,他还是个“大头兵”,当时已三十有八。曾写信给老家,汇了路费,来了个姑娘,一见他就跑了,不过,留下个针线包——绣着一对鸳鸯。

他说,我这副样子,把姑娘吓跑了,我认了。好活歹活都得活,能吃能睡,没心没肺,一个吃饱,万事不愁。

郑勇好奇,扛木头是重体力劳动,来的人都由连长指定,而刘富贵是自愿。他原先是老车把式,那是连队职工羡慕的轻松、自由的活儿。当初,叫文教代写家书,刘富贵自称是驾驶员。姑娘来连队,说,编谎。他说,牛车也是车,赶车的就是驾驶员嘛。

他的一生,有一系列饥饿的记忆,被饿坏了。三年困难时期,他得过浮肿病,偷吃过马料(黄豆、苞谷供应立过战功的马)。他说,肚子一空,心就发慌。他听说扛木头,天天有细粮有大肉,就去连长那里死缠硬磨,连长给他破了例。他表态,我这个老兵,一定起好作用。

郑勇说,来扛木头,不是自讨苦吃吗?

刘富贵说,爹娘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落了个空,命中注定,我只能苦中作乐。扛木头多好,吃得饱,吃得好,吃饱了就睡觉,这种日子我做梦也没梦到过。

天山峡谷的一个月,郑勇渐渐适应了。明明天空晴朗,不知什么时候,涌来一堆乌云,瞬间来一场大雨,无处避雨,突然又阳光灿烂。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十天,拉木头的拖拉机装来生活物资,顺便捎来过期的报纸。他们在峡谷的羊圈,闲了,打打扑克,采采蘑菇。而刘富贵一有空就打呼噜。

历史

2012年冬,我拜访眼镜叔叔,他笑着说起他的老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住进宾馆,她仍然要检查一番床。

1952年3月,眼镜叔叔接受了地质测绘任务,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边测量边垦荒,向沙漠要绿洲。他现在的老伴,当时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女生,参了军,专业是地质,成了他手下的测绘队员。

当时,我还得两年后出生。我父亲这批老兵,开垦眼镜叔叔测量好的荒原。(我父亲学的可怜的几个汉字,还是眼镜叔叔扫的盲。)住的是地窝子。眼镜叔叔因为测量,不能固定居住在一个地方,测绘队携带帐篷,临时选择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先挖一米来深一个坑,再搭上帐篷,称半地窝子帐篷,这样可以招架沙漠刮来的风沙。春天是大风的季节,常常莫名奇妙起沙暴。

五个人组成的测绘队,同住一个帐篷地窝子,女在里,男在外,中间挂一张帆布隔开。测绘仪器很尊贵,要放在女兵那边。

空间狭窄,装仪器的箱子只好拼拢当床,垫在芦苇和床单的下边。可是,拼不齐,地面有一根短短的木桩挡住了箱子排列的秩序。这种地方怎么暗埋着木桩?

眼镜叔叔闻声穿过了帆布。他用铁锹铲,以为是枯死的树根。木桩露出长长的一截,扳一扳,微微摇晃,仿佛根很深。眼镜叔叔挪开行李铺盖、仪器箱子。其余三个男兵来轮换着挖。坑越挖越大了,那木桩像一个触须,而底下是主体,竟然是个箱子模样,而且体量甚大。

眼镜叔叔说,棺材。

女兵,也就是几年后眼镜叔叔的妻子,吓得退缩到一边。

几乎跟床铺的面积相当,棺材暴露了原形。这四个经历过战争生生死死的老兵,轻轻地撬开棺盖,里边躺着一具木乃伊,仿佛在沉睡不醒。

眼镜叔叔用了个复数,说,一不留神,我们睡在历史上边了。

我查阅那个团的团志,以及这个地方的史料,都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就像塔克拉玛干沙漠,含而不露地把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东西收藏起来,不露痕迹,不动声色。

那天黄昏,沙漠出奇地宁静。四个男人像举行仪式那样,抬起棺材(不知在沙漠里沉睡了多久?),抬到一里外,选择了一个有红柳丛的沙丘,将其重新埋葬。而且,将那个木桩(无字墓碑)立在墓前。

当时,眼镜叔叔对着坟墓说,对不起,我们打扰你了。

重新换个居住的地方已不可能。四个男人倒是不在乎,可是,唯一的女兵,一夜无眠。之后,每到一个新的居住地,她都不放心,总觉得“睡在历史上边”。

后来,屯垦戍边,有了绿洲。我念初中的时候,有的老兵去世,送到绿洲和沙漠的接合部——农场说那是十三连。正式序列里空缺着十三连,好像一个连队在沙漠边缘守望着绿洲。

眼镜叔叔告诉我,十三连,就是重新埋葬“木乃伊”的地方。

一口锅

搭了一段顺路车,下车后,发现唯一的一口铁锅已裂成两半了。路不好,车很颠,不知什么时候颠破了锅。那路,车在路上颠,人在车上颠。骨头架子仿佛要被颠散。

那是我父亲从南疆去北疆買马的一段小插曲。剩下的路,要步行,得穿过一片沙漠。沙湾县。关于沙湾县,我只在刘亮程的散文《一个人的村庄》里见识了它一个地处沙漠的村庄。不过,那年,我和刘亮程尚未出生。

父亲和几个战友选择了一座沙丘背风的地方安营扎寨。先捡来枝杈、红柳,然后,扒开及小腿肚子那么厚的积雪。取出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苞谷馍,煨入篝火里烤。咬一口馍,就一口雪。

没有锅,烧不成饭,化不了雪,怎么熬过饥寒交迫?没人说,却都想吃上热饭、喝上热水。父亲说,没想到铁锅经不住考验。

趁着太阳还没落入地平线,大家重新点燃一堆篝火,把原先的篝火熄灭——滚烫而又干燥的沙地,清理出来,铺上被褥。

那一刻,一个影子铺过来。一个骑马的老乡,夕阳照着他,把影子投射到他们中间,形象被夸张了,像踩高跷,马腿很长。老乡像被支起,在高高的马背上边。

可能他远远地望见沙丘背后升起的浓烟了。他骑的是白马,像雪塑的马。顺着影子,父亲看见了骑马的老乡,背后衬托着夕阳。阳光并不耀眼,却给他和他骑着的马镶了一条金边。他笑了。

老乡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自我介绍,他是哈萨克族牧民,有几匹马跑散了,他循着蹄印到沙漠里寻找丢失的马。

显然,他从沙漠里出来,没找到马。他注视着沙地上破成两半的锅。

父亲拍拍腹部,说,锅破了,没法吃热乎乎的饭了。

牧民说,我给你们做一顿马肉抓饭吧。

父亲看马背,没有锅的迹象。

他说,我有办法弄个锅。

难道他在茫茫的沙漠里发现了一口锅?父亲知道,沙漠里有“宝藏”,但不能随便带出。沙漠采取自己的方法留下宝藏。

牧民邀请我父亲和他骑同一匹马进沙漠。马背上,父亲知道牧民找到了一匹马,但死了。

绕过几座沙丘,来到那匹死马面前。马还没冻僵,摇一摇,还有点弹性。

牧民抽出腰刀,利索地剖开马腹,取出肚内的残渣,又顺手割了几块马肉。

父亲固执地寻找牧民说的那口锅。死马的内部和外部,都没有锅的影子。父亲疑惑了。

牧民用雪擦拭了马肚,拎起,说,这就是锅,多好的锅,能做抓饭。

返回宿营地,父亲遗憾,要是有大米就好了。

牧民取下马背上的饲料袋,倒出玉米糁子,说,这可以代替大米。

大家的情绪像被点燃一样,把盐、油、马肉、胡萝卜、玉米糁子拌在一起,装入马肚。

牧民像耍魔术,取出一截细铁丝,扎住马肚的开口。他把鼓囊囊的马肚放在一片清理出来的沙地上,往马肚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子。

父亲说,你指挥,怎么干,我们来。

牧民像一个指挥员,示意堆上柴禾,点燃——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又一堆篝火,仿佛搭了一座光辉的帐篷。

大家的脸都被照亮了。聊起绿洲、沙漠——穿越沙漠的路。父亲记得,冬天的沙漠,天空辽阔,星星遥远。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哈萨克族老乡起身,说,好了。

扒开篝火,父亲惊奇地看见,沙堆底下,那马肚鼓鼓胀,焦黄又透亮。擦掉沙子,老乡灵活地用小刀在马肚上划开一个小口子,顿时,像哈气,一股香喷喷的气味“喷”了出来。

第二天醒来,东方的地平线一片红红地亮。每个人的被子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哈萨克族牧民指着沙漠,说了方向。父亲舒服地抚抚肚子,感謝了他发明的锅,说,那口锅,已装在里边了呢。

一场苞谷的对抗赛

一排土坯屋后边是林带,过了林带是苞谷地。苞谷秆已齐膝高了。

连队的双职工,每家都养鸡(农场有规定,不能超过三只,所以,差不多都是母鸡),放养,省食。我每天早晨打开鸡舍的门,第一个环节,要摸一摸鸡屁股,有没有蛋?有蛋就圈起,没蛋就放行。鸡穿过林带,进苞谷地觅食。

可能鸡们记住了播种时尝到过的甜头——刨出沙土里的苞谷种子,像挖掘宝藏一样,刨苞谷秆根部。根须露出,如同我们玩倒立,手掌撑地。裸露的根,像手。

有一天,我看见望不到边的“青纱帐”,突然生出个念头:我也种苞谷,跟连队的苞谷地比一比,像学校举行运动会的对抗赛。

我挑了几颗没有受损伤的苞谷(那是给母鸡的奖品,母鸡一生蛋,就咯咯答传捷报,鸡邀功,我行赏),选了靠近苞谷地的一棵树旁,清除了杂草——蒲公英、苦苦菜、骆驼刺。一字排开,种下一溜苞谷,差不多够躺下的地方。

爸爸妈妈也看出我的行动诡秘——动不动就进林带。我打着关心母鸡的幌子(不让蛋生到外边),关注开辟出的屁股那么大一片土地的动静,可是,并没有嫩芽拱出土。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是不是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苞谷阵势吓得不敢露头了?是不是种子嫌天气热,窝在地下打瞌睡?是不是隐蔽着,不把自己暴露给鸡们?

我就捡了一些沙枣树树枝,带着刺,扎了一圈篱笆。我相信,它们可以放开胆子冒出来了。

过了两天,我终于沉不住气了,轻轻地扒开泥土。有几颗种子已发霉,有几颗已抽出芽。我立刻重新埋起,让它们自觉地拱出泥土,还有意埋得浅一些,让它们出土方便一些。

拱出泥土的嫩芽绿中带黄。我鼓掌欢迎,指着苞谷地,像发出号召:努力成长,超过它们。

我念小学二年级,憋了屎,我坚持着,放学了,赶回连队,在我的苞谷地拉。我还做后勤保障:松土、拔草、捉虫,不让杂草争食。我相信,我的苞谷一定能超过连队的苞谷。

连队的苞谷已长得超过我的头,可是,我的苞谷只剩一株了。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几株像打了败仗一样,耷拉着叶子。叶子像烧焦了那样,被吓死了?

梦里,唯一的那一株苞谷长得又粗又壮,像一棵大树,结了苞谷棒,如同一个小孩攀到半树腰,抱着树。苞谷棒还戴着漂亮的穗子,那个硕大的苞谷棒还朝着苞谷地喊:你们没有一个比我长得大。那明明是我发出的宣言。

也不见连队的苞谷地施过肥——没人照顾,却长得那么快,像听了统一号召;而我的那株苞谷,每天都给它供应营养——屎尿是有机肥,爸爸说过,小男孩的尿有劲道。

好像我的苞谷,长着长着就耍赖了,反正比不过你们,索性就放弃了——它长僵了,还没到达我膝盖的高度,就草草结了个拇指大的穗,瘪不拉叽,算是交了“作业”,敷衍一下我。

爸爸出现在我的身后,显然,他早已发现了我的秘密。他说:什么季节种什么东西,很有讲究,做事不能想当然。

我站在林带边,很委屈:我供给了那么多有机肥,连队的苞谷都吃不上;我的苞谷应该超过它们呀,不争气。

爸爸笑了,说:多不一定是好事,都被“烧”死了。

这样,一场我自发的个人与集体的苞谷对抗赛结束了。

你听我把话说出来嘛

张子影看上了女兵张秀兰。

张子影是东北人,抗日战争时期当的兵,跑到前苏联,学会了放电影,后转到新疆的国民党军队。1949年和平起义,他已年过三十,在师部电影队当放映员。

1952年,部队招来了一批女兵,其中的张秀兰,张子影一看就知道是田里种庄稼的女人。有一天,露天放电影,张子影准备了一个小板凳。他拿着小板凳跑到张秀兰面前,只笑不说。他满脸堆起了笑,就如同晒场的麦子脱粒堆起。

张秀兰扭头就走。

张子影像敲鼓一样拍了拍小板凳,喊,哎,别急着走呀。

随后有两次,张子影等在张秀兰经常走的路边,一见她,他就笑眯眯,那是自然堆出的笑容。

张秀兰害怕他的笑,紧步离去。

机关的同事逗张子影:热面孔贴到冷屁股上了吧?

张子影说,总有焐热的时候,我看中的目标就跑不了。

可是,跑了。春节刚过,师机关精简人员,张秀兰被分配到团里(据说,是她主动要求的)。张子影直接到张秀兰的寝室门口,叩门,脱口喊:报告。

张秀兰正在整行李,说,我不是首长,你走错门了吧?

张子影堆起籽粒饱满的麦子一样的微笑,还发出声音,说,没错。

张秀兰“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随即关上了门。

门的响声,像是张子影挨了个巴掌。他笑自己:你这嘴巴,关键时刻,怎么不把话说出来?

张子影对自己有评价:脸皮厚,嘴巴笨;因为胖,轻而易举就能发动笑容。因此,他在师部,上上下下对他印象不错,关系也融洽。不过,他发现,他还是第一次那样对女人笑,难道女人反感男人的笑容?

张子影毫不灰心,他要求送电影到“下边去”,正好符合首长的想法。他知道张秀兰被分配到哪个团。可是,到团部放电影,却不见张秀兰的身影。张秀兰喜欢看电影呀。他一打听,张秀兰被分配到了沙漠边缘的垦荒连队。

张子影决定去慰问最艰苦最偏远的垦荒连队。团部派吉普车送,连长以为是首长来视察。

一听放电影,连长就把消息送到垦荒地,而且发话:提前半个小时收兵回营。

放映前,张子影看见一个班的女兵,却不见张秀兰。可能她预先看见了他,躲避他过分的笑容吧(他的笑,对陌生的女人有点过头了)?他叮嘱自己,严肃点,严肃点,不要嬉皮笑脸。

连长講话:同志们,师首长、团首长对我们垦荒连关心,送来一部片子,看了片子,多种麦子。

张子影笑了,连长的嘴巴也不比他强。放电影时,他终于看见了张秀兰,没有戴军帽,留着齐耳短发,显然是洗过了头发,好像特意洗给他看呢——他这么认为。他盯着看,好像她发亮光。

剧终,他跑到她跟前。几个女兵都笑了。他咬着嘴唇,没笑,不能笑跑她。他问她这部电影好不好?

她说,看过第三遍了,还是喜欢看。

张子影忘了严肃,笑起来,说道,下一回,来放你没看过的电影。

她像是要回寝室的样子,慢慢地放下一句,你知不知道,一听说来电影,大家的干劲特别高涨。

张子影急了,终于说了最长的一段话(其实,他酝酿了一肚子话)。他说,你听我把话说出来嘛,我喜欢你,你为啥不愿理我?我来放电影,就是为了找到你。

张秀兰第一次对他笑了。夜色里,张子影看见了,他立即乘胜追击,说,我回去,立马打个报告,把你调去行不?

张秀兰说,你看着办吧。

张子影看见她的背后,夜色笼罩了沙漠。可是,目光调上去,他第一次遥望沙漠的夜空,晴朗、辽阔、繁星闪烁。

张秀兰也仰起脸,说,我喜欢夜晚仰望星空,注视着一颗星,那颗星就会沿着目光,慢慢地滑下来。

张子影也望了一会儿,说,我怎么看,也不能把星星看下来。

张秀兰说,你眨过眼了吧?

张子影脱口说:我看你时,就没眨眼。

乐老憨的婚事

连队里,大人小孩都叫他乐老憨。他的性情如他的姓,脸上挂着“乐”,还咧开被胡茬包围的嘴,笑呵呵,像是有什么好事;笑口常开,对人、对羊,都同样。但是,他憨得不行。汪保中就给我讲了乐老憨的憨的故事。

汪保中比我大三岁。我念小学时,他上初中。汪保中初中毕业就下连队。他喜欢看小说,性格孤僻,不合群。他跟着乐老憨放羊,弄懂了老憨为何那么“乐”。同一个村庄参军的伙伴,七个人,就剩下老憨活着,其他人都牺牲在战场上了。他仿佛替伙伴活着:怎么能愁眉苦脸?

屯垦戍边,就地转业,乐老憨捡起老行当:放羊。他总是披着翻毛羊皮大袄,羊群进戈壁沙漠,他随时可以裹着大袄入睡。汪保中试过,冻得睡不着。

1961年,汪保中在念小学,乐老憨已四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之前,也有人给他说媒牵线,均不成。女人不待见他,嫌他太憨。连寡妇也嫌他不是过日子的人。乐老憨依然像没事一样,乐呵呵地打着光棍。他把羊羔当孩子一样呵护,羊羔随便进他的土坯屋。他就是喜欢闻羊的气味。汪保中称那是羊骚气。

可能是汪保中读了小说,他讲乐老憨的憨,故弄玄虚地抖了个包袱:老憨不娶老婆有个说不出的秘密。

我对意外结局保持着警惕,往往是噱头,但还是被吊住了胃口。汪保中给我提供了一个小小说的素材。

1961年,有一天,童连长家里来了一个女人,是老乡来投奔他。女人三十出头,白净的脸,黑亮的眼。

连长的妻子做了一桌家乡菜,叫老憨去。连长把老家的村妇介绍给了老憨。老憨也不刨根问底——他习惯这样。该说的人家会说,不说就是不愿说。老憨看着这个女人,千里迢迢来农场,长得令他心疼。

连长主持了婚礼,就在羊圈旁边的土坯屋里。事先,那个女人拾掇了半天,老憨发现像个家了。他认真刮掉了胡子。

老憨整天乐呵呵,时不时笑出声。羊群也准时回圈。

女人勤快,养了鸡,种了菜,还上涝坝挑来水。老憨老远就闻到了饭菜香,沿着那条看不见的香气铺就的小道回到家,看见桌上已摆好的碗、盤,那是香味的发源地。老憨笑个不停,只说味道好。

可是,女人不笑。老憨几次说笑话,女人连笑也不笑,仿佛一片乌云笼罩着女人。他记起,从没见过她的笑。

老憨终于问,有啥犯愁的事儿?说说看,睡在一张床上了,你的事儿也是我的事儿了嘛。

女人的泪蛋蛋,亮晶晶的两串,挂上了脸。

老憨就心疼,连连捶胸,说,是我不好,你说我改。

女人拽住了他的手,说,要打你就打我,我不该瞒你骗你。

女人在口内(嘉裕关以东,新疆人称为口内)老家结过婚,有一个女娃。男人上山砍柴,摔下岩石,腿骨折了没钱治。逢了山洪暴发,山下的地荒了,人们纷纷外出。男人下不了地,女人就来投奔远房亲戚童连长。女人说着说着,连泪也枯了。

老憨从枕头里掏出了一叠纸币,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把男人和女娃接过来吧。

女娃留在姥姥家,男人一来,才知道女人又嫁了一个男人,还知道是童连长做媒,算起辈份,童连长要长一辈。

老憨要让,打算搭个窝棚,跟羊在一起已习惯了。

女人不愿让童连长丢面子,就提出,对外称男人为哥,兄妹关系;这样才可以转为正式职工——农工,全称农业职工,全民所有制。

十多平方米的土坯屋,中间挂了个帘子(日本尿素袋),一隔两。老憨和女人仍旧睡一张床,老憨还陪男人去卫生队。男人治疗已晚,腿残,配了一副拐杖。

一天,乐老憨赶羊暮归,没有闻到菜香的小道,好像迷失了一样,在羊群中间转来转去。他还看见一把木叉,是残疾的男人起过羊粪。晚风吹来,他闻到了一阵农药气味——他用来杀灭猖狂的苍蝇、蚊子的敌敌畏。这里尤其是蚊子多,他一张口就飞进嘴里。

他很少去看隔帘那一半。他掀开帘子,男人已口吐白沫,地上一个玻璃瓶,瓶上有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不见女人的踪影。老憨放羊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后来,他也不知。

他背起男人,径直去马厩套了一辆马车,赶到卫生队。男人获救,就说要回老家,女娃在等着他呢,他一直没写信。

回到羊圈已是深夜,远远听见女人的哭声。乐老憨把他俩留在屋里。有月亮,如霜。汪保中用了“月下僧敲门”的话。童连长开了门。老憨迫切地提出借钱。

男人坚定要走,女人劝也劝不住。老憨仿佛是个旁观者,走和留各执已见,他不插嘴。女人哭起来。老憨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哭得心烦意乱。

老憨掏出焐热的一叠纸币,塞到女人手里,说,别哭了,你是个好女人。他走,你也走,这点钱拿上,路上用。

女人说,那你呢?

老憨笑着说,羊在我在。

汪保中初中毕业,跟着老憨一起放羊。老憨说,就像做了一场美梦,女人一走,那条香气铺的路也消失了,又回到从前,光棍放羊。哦,现在又增加了一条,有希望的光棍。

老憨还摸了摸嘴,仿佛刚吃过女人做的饭菜。他的胡子又留起来了,像草丛中的一眼清泉。汪保中模仿着。

后来,乐老憨退休,收到一封信,是女娃执笔,工工整整。留了详细地址,点明是那个病逝的男人(女娃的亲爹)遗嘱:把女人和女娃托付给老憨。

于是,汪保中说出了老憨的秘密:那对夫妻临走那天黎明,老憨与男人在帘子另一边单独说过话。老憨在战斗中,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不料,跌倒,敌兵端枪刺过来,他一起身躲,敌兵刺中他的胯裆,那个传宗接代的东西……没用了。

那个男人笑了,老憨也笑了,笑得惊飞了屋檐里的麻雀。两个男人还握了手,像战友相逢。女人疑惑两个男人的秘密,但也笑了。老憨第一次看见她笑,就乐不可支,像看见一朵花开了那样。

老憨收到信,就刮掉了胡子,干干净净,下巴颏像抹了墨汁,那是胡茬的痕迹。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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