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存在

2024-02-22 06:09张建春
安徽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张浩运河李老师

张建春

远 方

张浩干了件趣事,在我们宿舍的门上用白色的油漆写上“数学研究所”,红底白字特别显眼,而宿舍是平房,远远的就能看得见。

一间宿舍八个人,个个都成研究员了。忘了交代,这是一所师范学院,那时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才两年,底子就是所高级中学,学院条件差得很。

我们八个同学来自省内八个地方,语言不同,南腔北调“哇哩哇啦”的。不久大家混熟了,知道了张浩的一些情况,张浩的高考成绩还是不错的,过录取分数线五十分,本可以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可他志愿从上到下填的全是上海的大学,要做个“阿拉上海人”,没录取上,最终“服从”到了师范学院。

张浩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篆刻,因而有了“惊人”之举,在宿舍的门上写下了“数学研究所”几个字。又忘了交代,我们的宿舍住的是数学专业的学生。

“数学研究所”太个性化了,赢得了许多同学的关注,不少宿舍跃跃欲试,准备也给自己的宿舍命名,比如“物理研究院”“化学实验室”“政治讲习所”之类。来我们宿舍探头探脑的不少,一看字牌,二看张浩。“数学研究所”五个字写得率性,“数学”二字严肃,“研究所”三个字则潦草,整个布局开阔而放松,确实值得看。张浩的长相却是让人失望的,个头小,如一根没长开的茄子,五官团在一起,皱皱巴巴的。张浩岁数小,应届毕业就考上大学了。我们这一届学生,年龄七长八短的,大的三十岁,小的十六七岁,张浩属于最短的那一截。

同学们在惊奇张浩字写得好的同时,也对张浩的长相惊叹不已,不匹配呀。美术专业的老师看过张浩的字建议他转专业,张浩摇头不干,字写好算个啥,张浩的字家传,世世代代一笔滔滔。后来,美术专业请张浩去做模特,看中他长相的“特长”,承诺给五元钱菜票,张浩屁颠屁颠去了,当时一份红烧肉两角钱,算算五元能买多少份红烧肉,还能不去?

美术专业办画展,张浩做模特的画被展出来了,坏菜了,张浩大多被画成了个小老头,秋茄子样蔫乎乎。不过有意外的,有一张面孔略略打开,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透着灵气,这是张浩吗?我们以为不是,但张浩认定是自己,说:瞧,那灵气,那眼神,不是我是你?

宿舍的八个人中,张浩和我关系最好,我也是应届生,年龄贴近。张浩对我说:晚上把那画给揭来。我知道张浩想干什么,点了点头。

没费周折,那张张浩自认为传神的画被揭回来,夹进了他的数学书里。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是美术专业的“专业花”涓子。画是涓子画的,是她较得意的一张,涓子平时骄傲得很,不正眼看人。张浩嗫嚅半天,不知说啥好,倒是涓子落落大方。最后俩人达成和解,揭画不为偷,何况画的是张浩,画归张浩保管,“画权”是涓子的。

涓子在“数学研究所”小坐了半天,算是我们的福利了,我们屏住呼吸,把涓子一丝丝看进眼睛里。

张浩自此和涓子有了联系。问题随之来了,张浩对本专业的课不再上心,课余就把铺盖一掀练字,让宿舍整天充满臭烘烘的墨味。除练字,张浩找石头磨平,在上面刻字,我们宿舍每个人都拥有一堆印,都是张浩刻下的。印有石质的、木质的,还有用牙刷把刻下的,用磨成形的红砖刻成的。张浩有一本事,什么样的材质都能在上面篆刻,且有大气象。

大三那年,逢了大事,学院组织金石书画比赛,张浩在我们撺掇下参加了,一幅字,一个印章,内容相同:“有水涓涓”。“数学研究所”又一次扬名,张浩获得了书法和篆刻一等奖,把学院美术专业的学生压了下去。

学院同学们风传,“有水涓涓”中的涓是美术专业涓子的涓。事实上也是,我明白。张浩内心感激涓子,涓子画出了张浩的眉眼。自认识涓子后,张浩似乎打开了自己,眉眼一个劲儿向涓子画的眉眼上靠。

张浩的心思用在了书法和篆刻上,专业课学得不深不透,一考试就出毛病,好在和我坐一张课桌,可抄一二。张浩的抄极讲究,不是全抄,抄个及格分罢手。张浩有话,不盖我成绩好的风头。不过,有一次张浩抄少了,没及格。补考抄不到,又不及格。再补考,张浩急了,连天加夜的让我辅导,如不及格毕不了业。张浩聪明,一用劲,补考得了个满分。

毕业了,分配工作,张浩竟分得最好,留校去美术专业,师范学院的领导惜才。没想到张浩坚决不干,报名支边去西藏。学院有支边名额,看张浩要求坚决,同意了。

和張浩一道去西藏的还有涓子,一个代表数学专业,一个代表美术专业。我小试“才”气,凑了八个字送他们:淼淼涓涓,商商浩浩。张浩为这八字刻了方印送我,我一直保存着。

西藏在远方,当年张浩报考上海的大学,为的是去远方。

张浩我们平时喊他“浩子”,有“耗子”之嫌,无不良之意。

另 眼

我们宿舍因张浩在门上大书“数学研究所”而出名,我们也跟着“沾光”。

恢复高考头几年,能考上中专(一条龙的考试,大学、高中专一起考、一并录取)就了不得了。考上了就预示着有了工作、有了住房、有了老婆,如是农村人还转城市户口,标准的跳了农门。考上师范学院等于烧高香上高楼,大学本科生,不久后的人民教师,了得,胸口足以挺得高高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浩在宿舍门上龙飞凤舞写上“数学研究所”,一点儿不为怪,所写的是心态。

师范学院坐落在一所被称为雨天“池州”、晴天“徽州”的北方城市,说是市也就一个小县城的模样。但由于有了师范学院,城市的地位大大提高,城里常有一干人戴着白底红字的师范学院校徽(老师的徽章是红底白字),在城里招摇,这还不是道风景?那时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有句话说: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大学生。大学生吃香,尤其是城中就唯一一所大学,最高学府,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我们宿舍的几个哥儿们感觉好得一刀把鼻子抹去,特别是从市里回来,一律唱吆吆的,相互诉说着回头率。刘运河是我们宿舍岁数最大的,事懂得多,眼也毒,他能从众多围绕他的目光中抽出一些线头来。不久,就有女孩找到我们宿舍了。

我们宿舍好找,“数学研究所”多亮的名头和门牌。刘运河一点儿不吃惊,在宿舍里和女孩夸夸其谈,我们在一边听,心中暗暗发笑,刘运河十句话有九句有水分。

女孩长得好看,有工作,是附近纺织厂的挡车工,挡车工三班倒,上夜班白天的时间就多。女孩常到我们宿舍来,我们跟着沾光。一来女孩爱买些零食,我们跟着刘运河可蹭吃点;二来我们洗了被子女孩帮我们钉,省得我们的手让针戳。

和女孩混熟了,女孩提了個问题:为何在门上写“数学研究所”?我们一致让张浩回答女孩,此时的张浩已沉湎于书法,但他还是回答了,说:知道哥德巴赫猜想吗?张浩反问女孩。女孩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看女孩尴尬,不省事的从枕头底下捞出了《人民文学》杂志,递给了女孩,杂志上有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

女孩接过杂志,一个劲儿道谢,说:好好看,好好欣赏。刘运河对我的举动很是称赞,背后对我说:估计看不懂,看不懂更好。

女孩叫彦丽,我和张浩该称之为大姐的人,刘运河二十七岁,彦丽二十五岁。

我和张浩不多久就喊彦丽为姐了,彦丽对我和张浩也特别的好,在为刘运河洗衣服时,顺带着把我们的衣服也洗了。

刘运河是在和彦丽谈恋爱?刘运河不认,但我们全这般认为。

不知什么时候,辅导员开始干预刘运河和彦丽的事了。辅导员叫李新安,自我介绍为:木子李,新安徽的简称新安。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李老师的名字。李老师和气,五十来岁的人,整天一团和气的笑。李老师跨进我们宿舍,张浩练字,我看小说,刘运河对窗想心思,其他的五位都去打球了。李老师呵呵笑:“数学研究所”没人研究数学呀?我们忙着让座,李老师坐我床上,我是住下铺。李老师坐得猛,屁股被书硌了下,抽出一看是《飘》,忙说:好书,好书。

李老师没管我和张浩,只是对着刘运河发问:彦丽没来,不是上夜班吗?李老师的目的性很强,对着刘运河的。刘运河不知如何回答,张浩鬼精,对李老师说:哦,哦,玄策表姐呀,没来。玄策是我的名字,张浩边说边对我使眼色。

刘运河的脸涨得通红,我不知说啥,沉默就是默许。李老师哈哈大笑:明白了,彦丽是玄策的表姐,常来看玄策,明白了,明白了。

随后的日子,彦丽还来,我改了口,喊她为大表姐,张浩也改口,称彦丽为玄策大表姐。

在这之后,刘运河在我们宿舍人到齐时,关了门发了通火,责问:谁告的密?学院有段时间不准学生谈恋爱,有告密的必查。我调侃:是谈恋爱吗?我大表姐来看我的,刘运河多情,多情个头哇!大家“哈哈”笑一气,事了了,谁让是“数学研究所”呢,目标大。

大四时,我们宿舍开了次“批斗会”,批斗刘运河,刘运河有和音乐专业一女生“暗送秋波”的举动。想当陈世美,没门。我们都为大表姐说话,还把信息传给了彦丽。“批斗会”开过,我们主动散布刘运河和彦丽的恋情,堵住了另一条路。

刘运河沾了彦丽的光,一毕业就留在师范学院所在市的二中,学院人性化,不能造成人为的两地分居。

刘运河是我们一宿舍同学中结婚最早的,李新安老师做了证婚人。李老师说:我的棍子举起了,可没打下哦。刘运河小鸡啄米样点头。

我们去参加婚礼,把刘运河放在了一边,对着彦丽大表姐或姐喊,刘运河成了姐夫。

这算不算另眼。

院 长

我们宿舍算是出了名,那门上的“数学研究所”太招眼,加之平房对面是个排球训练场,人来人往,见了的人都会好奇地念上一遍:数学研究所。还特别把“研究”二字咬得重重的。每在这时,我们就和张浩过不去,打打闹闹一气,怪张浩惹事,不该在门上乱写,属“能吊台”(当地的俗语,有瞎逞能之意)。不过,我们还是满满的骄傲,我们的宿舍是学院独一份。

奔着“数学研究所”,宿舍来贵客了,学院的黄院长找上了门。

我和张浩在宿舍,其他的六位也不知忙啥子去了。张浩一个心练字,我捧一本小说“恶读”。为啥说是“恶读”?入学院前没书可读,小说又那么好看,还不是饿牛进了青菜园。我下过决心,要把学院图书馆的小说读完。实际上图书馆也没多少书,但我还是见缝插针读,至于专业课,课堂上认真听听也就完结了。

黄院长一头白发,走进我们宿舍,就见满头银色闪动。张浩没抬头,我也没搭理。黄院长倒好,大声说:哦,字写得不错。我和张浩这才发现来人了,忙站起,喊了声:黄院长。黄院长在大会上讲过话,我们认识。黄院长应了声,嘴中念道:数学研究所,嗯,字不错。是说门上的字好,还是说张浩床上正写的字好?我以为是说门上的字好,黄院长的目光一直在门上游动。

黄院长没等我和张浩搭话,转身走了,边走嘴里还边叨咕,叨咕什么我们没听明白。

院长上门是件大事,还关注“数学研究所”,我和张浩都提出,要不要把字盖上,谁知遭到了反对,其他六个同学的意见一致:不盖,难保我们宿舍不出个数学家。理由不是十分充分,不盖就不盖,黄院长还说字好呢。

不久,辅导员李新安老师到了我们宿舍,说是拜访“数学研究所”,有调侃的味儿,但算不上嘲讽,李老师走后,我们一致认为,李老师是带着黄院长交给的任务来的,询问张浩可愿转专业,黄院长对张浩的毛笔字大加称赞。看来我错了,当时黄院长说写得好,应是说张浩在床上刚写下的。黄院长真不错,爱惜人才。李老师夸了一句。张浩却不领情,说:不改,数学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张浩心中盘算要改美术专业,数学就丢了。学数学,书法可照练,学美术,还有闲工夫搞数学?

李老师不勉强,他给黄院长有个交代就行。黄院长也爱好书法,爱屋及乌,看好张浩,张浩不领情,张浩心中还有个小算盘,今后去学校当老师,数学老师比美术老师强。

自此,黄院长盯上了我们宿舍,隔三差五,早晨就来我们宿舍敲打。

学院一早出操,大喇叭喊得震耳朵,我们就是醒不了,我更是,我天天晚上看小说,不到鸡叫不睡(学院外就是村庄,公鸡报晓,喔喔喔地叫),早晨正好睡。黄院长提溜根棍子,在被子上乱敲,被子上灰尘被搅起,雾霭舞动。我三番五次被逮个正着,本想乘着同学们去出操睡个好觉,却成了黄院长的猎物。

起来吧,我灰溜溜地去操场,身后跟着拿根棍子的黄院长。好在如此的场景我不是唯一的,我的脸不红。

与我有同样待遇的还有刘运河。

一个早晨,我鬼使神差地去了操场跑步,黄院长进我们宿舍,没发现我,却见刘运河在蒙头大睡。刘运河夜里没怎么睡,彦丽上小夜班,刘运河上完自习去接彦丽下班,一来一往天就麻麻亮了。

刘运河被黄院长逮了个正着,拿着棍子被赶下床,又被押解著去了操场。不跑不行,刘运河小跑,黄院长扔了棍子跟着跑。

刘运河后来告诉我,吃大亏了,被黄院长打了一棍子。我问为什么?刘运河说:我谎没撒圆,说发烧,黄院长用头碰我头,说声骗子,棍子就来了。我“哈哈”大笑,刘运河闷闷地说:我父亲就是这般样子的,我说假话,他拿锄头跟我后面撵。刘运河动了感情,说:以后早早起。

黄院长有许多传说,说他是老干部,“三八”式的,教学上的事不管,专问些学生婆婆妈妈的事。黄院长还天天在食堂吃饭,和学生一起排队,苍蝇多时,拿把扇子赶苍蝇。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黄院长唯一的儿子,不姓黄,也不跟妈姓,说是跟黄院长战友姓,是战友的亲儿子,战友夫妇都不在了,是战死的。这不是传说,是真实的事。

黄院长在学院里行走,路就走不动,学生们见了,喊声院长,黄院长站下,回以厚厚的目光。

我们在学院多了吹牛的资本,哪个宿舍有我们宿舍黄院长来得多,“数学研究所”嘛,不仅仅是几个字写得好的事情。

左 道

我得交代下我们“数学研究所”的所有成员了,我及张浩、刘运河都亮过相,有过故事发生,剩下的是念君、马标、王通喜、庞国华、吴时敏。

一间宿舍十八平方米,放了四张上下铺的架子床,只剩下走路的通道,黑黝黝的,不开灯难看清彼此的眉眼。我们捉对住一张床,一上一下,界限分明。刘运河住我上铺,张浩在下马标在上,念君在王通喜的上铺,庞国华和吴时敏一上一下。

张浩多事,门上写下“数学研究所”,我们一宿舍的人都成了研究员。研究员不得了,陈景润就是研究员。

庞国华是我们宿舍的老大哥,有人悄悄说,老庞结过婚,连孩子都有了,是隐瞒身份报名参加高考的。恢复高考头两年,结过婚可以参加高考,后来政策收紧了,结过婚报不了名。没有问过老庞这事,我们只是在暗地里说。老庞有老大哥的模样,自然成了寝室长,威信高高的,老庞说东,没一个说西的。

念君单薄,个子不高,薄得如一张纸,和庞国华走一起,如是两代人。重要的是这两人形影不离,念君就似老庞的影子。

念君的歌唱得好,嗓子亮亮的,班上组织晚会他唱过,尤其是唱的泗州戏,韵味长长的,我感觉有河南豫剧的味道。为之我和庞国华说过,老庞手一挥,说豫剧是学泗州戏唱腔的,说得十分肯定。

念君还有一招,吹小唢呐,在念君的唢呐里百鸟啼鸣,这是《百鸟朝凤》,还有《喜洋洋》等,听过了满心的欢喜,大可以忘记所有的愁怨。

念君在学院的舞台上清唱过泗州戏,挺着小肚子吹过唢呐,龙其是唢呐吹奏,还拿着个小瓷碗,在唢呐的喇叭口隔隔盖盖,营造出不同的声响,让音乐专业的人眼红。我们为念君欢呼鼓掌,忘不了说:我们“数学研究所”的,打得响。

在我们宿舍的八人中,念君学习最专心,专业课特别好,一次考试,老师用了北师大的试卷(试卷是学院在北师大进修的老师捎回来的),念君考了九十九分。本该是一百分的,一道题的答案是“不成立”,念君多写了个“不”字,成了“不不成立”,老师扣去了一分,成了九十九分。课任老师大为骄傲,说:谁在妄自菲薄,不饶谁。意思是说我们学院学生不比北师大差,我们暗中说:能差?来自“数学研究所”的。我们有些阿Q精神。

我们高兴,晚上睡觉前,庞国华和念君开玩笑,说:念君,明儿让张浩改个字,把所改成院,数学研究院才容得下你。我们七嘴八舌地插话和笑,就不见念君吭声。张浩大声问念君:念君可听见了,你同意,我就改。念君只是笑,就是不讲话。

念君不讲话,话题进行不下去了,庞国华拿出寝室长的威风发话:不说了,不说了,睡大头觉。

关了灯,我睡不着,一个念头闪了下:一两年了,怎没听过念君说过话。哑巴?不可能的,念君的歌唱得比谁都好。不说话就不说话,沉默是金,话多粪草臭。黑暗中,我沉入了睡眠中。

不久发生了件事,我更大惑不解。

一天,就我和念君在宿舍里,念君突然塞了个纸条给我,是张借条,上写:“借到人民币五元,十天后归还。”念君的字写得好,龙飞凤舞的,但却吓到了我,一来念君一言不发,将条子塞给我,二来五元钱也不至于打张借条。我不解地望着念君,念君的眼睛在说话,大有哀求之意。

我没说什么,拿出了十元钱塞在了念君的手心,把借条撕了。不过,我心中的疑团更大了,念君一定不会讲话!我把这疑问和庞国华悄悄说过,老庞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千万别说出去。

十天不到,念君还了我钱,还外带给了我几个梨,念君的家乡产梨,狗头大的梨多汁酥甜。念君回了趟家,钱是卖梨的钱。

大四这年,我们进学校实习,我和念君分在一个组,上高一年级的课。备课时念君就心思不宁,一听说要试讲,嘴唇不停发颤。我有一些害怕,悄悄和辅导员李老师说,李老师怔了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念君该上的课上了,念君实习期间在实习学校的教务室打杂,干刻钢板、打铃子之类的事。

庞国华告诉我们,念君严重口吃,就是结巴嘴,唱歌行,说话三个字凑不成一句。

同学四年,一个宿舍四年,仅仅是在毕业送行的时候,才听念君说过一句话,只有五个字,也是奇了。

念君的分配成了大问题,口吃当不了老师。我们都分配结束了,念君还留在“数学研究所”等待。后来还是黄院长出面,找了老部下,才将念君分配了。

念君比我们都分得好,留在了一个县的教育局,不能上课,局里打杂总是可以的。沉默是金,果然如此。

念君后期传奇,竟当了副县长。话少,干实事,又有学历,不该重用吗?

游 隼

我们宿舍八个人中,马标在宿舍待的时间最少,按张浩的话说,马标是只游隼,是“数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

游隼是遨游在北方天空中的猛禽,常见的状态是打开翅膀顶流滑翔,一旦发现猎物,就居高临下直扑过去。马标怎能是游隼?他驼着背,腰始终处于伸不直的状态,马标没有隼的体态,也难见隼的精神。

马标的床,似乎只在晚上宿舍灯熄了后,才有用处,此时马标悄无声息地上床,之后又悄无声息地睡去。

张浩说他的天空静悄悄。马标是张浩上铺,还不就是他的天。

马标一天的时间除睡觉,就是在教室或者操场。在教室就看书,看专业书,解大量的数学题目,题目做了一本又一本,说是为以后准备的。不过,马标的考试成绩没见好过,仅是过及格线,不需补考而已。在操场上就是快走,球类不沾边,单杠双杠从不摸。马标走得极快,他走,随后的人得拎起双腿跑才能跟得上。

马标的话也少,这和念君匹配,却没见二人成为好朋友。

马标在宿舍没见和人亲近过,在班级也是,他没有朋友,独来独往,这一点和游隼差不多。

我们刚入学时,吃饭分小组,六人一组(怪怪的,为什么不是八人一组?),我们班三十六人,正好分成六个组,但有五名女生,得有一男生和她们搭配。几乎是没经周折,马标和五名女生成了一组。说起来很伤马标的自尊,三十一个男生,自愿结组,没人想着马标,打单了,单到了女生组。

马标却因“祸”得福,学院食堂地方小,餐厅里桌子不够,分组打饭,中晚餐多是两菜一汤,用盆装着,找个地方蹲下吃饭。女生饭量小,好了马标,五个女生吃饱走后,常见马标放开了猛吃,大碗的剩菜饭向肚子里倾倒,绝不剩下一点儿。

可以说,分组吃饭的一段时间,是马标一辈子吃得最饱的日子。马标眼见长胖,小肚子一天天凸起。

吃集体餐,进行了一个学期,之后,发饭菜票,各吃各的。师范院校有助学金,一个人一月二十来元,够吃饭的了。饭菜票和钱一个样,吃不完是可以换粮票和钱的。

马标吃饭票不久,就瘦了下来,明显地见着瘦,原因很简单,一是吃得少,二是很少吃菜,顿顿摸上个馍馍了事。北方的院校别扭得很,以馍馍主打,把南方以米饭为主的学生撇在了一边。马标是北边人,白面馍馍对他是宝贝是美味。

省下饭菜票换钱,马标的目的明确,肚子饿点儿可以忍,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钱的用场多,尽管是大学生,可谁心中不藏着点儿东西?

马标和我有一次交集。学院有一块好几百亩的农场(若干年后学院升大学,新校就建在这农场上),麦子熟了,组织我们去割麦,完成任务有补助,一人半斤饭票、五角钱菜票。麦子长得不咋样,矮矮的棵子、稀稀拉拉的穗,可割起来真吃亏。辅导员李新安自己选了一墒,剩下的同学一人一墒。北方的地平整,墒一般的大小,尺子拉出来似的。

我傻眼了,没干过割麦的事,连哭的泪也没有。马标凑到了我身边,说:你玩,我来。我翻眼看了眼马标,他的意思我明白,马标要一人割两墒。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两墒地对马标来说不算什么,小半天割完了。我虽是玩,也拼命地干,手还割出了几道口子。

饭菜票发下来了,我把自己的一份塞给了马标,马标推了下,还是装进了自己的衣袋,我看到了马标的羞涩,尽管只是一瞬间。

大三这年的秋季,学院组织野营,就是背上被包行军五公里,学院重视学生的体能,做个测试。

吃过饭打被包,张浩打不好。马标打好被包等着出发,说:我来打。打的过程中,突然身子一软,栽在了张浩床上。

这一栽,栽出了大事。请医生、送急治,还是没救过来,心肌梗死,在市医院里马标断了气。

下午的野营继续,我们几个的腿总是抬不起来,眼前总是浮现着马标绝望的眼神。

我们宿舍只剩下七个人了,张浩的上铺空荡荡的。马标死后,宿舍陡然安静多了,也更加抱团,我们都忘不掉,七个人轮流为马标做人工呼吸的场景……

黄院长和李新安到我们宿舍,黄院长特批,换一张床,张浩不同意,说:没什么,我们不“膈应”,有他体温。说这话时,张浩和我们都流泪了。

李老师和我们说了件事,马标是姐姐自小带大的,马标的姐姐在马标上大学后不久死去了,留下两个孩子,马标省吃俭用,要把两个外甥拉扯大。

我们“数学研究所”牵头,发起了帮帮马标姐姐家活动,效果很好,生生地为马标姐姐家盖了三间砖瓦房。

我们当时不知道捐款最大的户是黄院长,一把捐了两千元。

三间砖瓦房也是可以做游隼家的。

我们宿舍又一次名声大振。

存 在

马标走了,八人的宿舍成了七个人,突然就感到空落了许多,张浩的上铺没了铺盖,陈旧的木头散发莫名的气味。张浩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黄院长的好意,换一张床,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认了。张浩把头顶空着的床铺当书法、篆刻的陈列室,写好、刻好的作品随手就能放上,也很方便。

有一段时间,晚上一睡觉,我们不自觉地就说起马标,也说不出所以然,大家对马标了解得太少。不过,王通喜知道多些,但他不愿说,王通喜话语短,三句话一句话说,话落地就了了。

王通喜知道多,是因为去过马标的家,事实上是马标姐姐家,马标上大学前跟姐姐生活。王通喜說,穷,穷掉坑里了。王通喜是说马标的姐姐家穷,穷得没日子过。学院给马标姐姐家盖的房子如何?王通喜说,好,空得装空气。房子是好,可里面一无所有。

王通喜回家,要经过马标姐姐家,王通喜中途下车,去看看马标俩外甥,看到的让王通喜不敢相信。俩孩子没妈,大的五岁,小的三岁,跟着脑子不十分清楚的父亲过日子,除了泪水就是苦水,王通喜陪着他们一家哭了场。哭马标,马标如活下来,马标姐姐家的日子会过下去的。

马标活着时,和王通喜算是说得多的,王通喜和马标一样爱泡教室,爱把专业课学了又学,不同的是王通喜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二名,不愧是“数学研究所”里的人。

王通喜为人也好,和宿舍里每个人都合得来,我们没少求教过他,作业不会做,都想抄他的,可他一定不让原封不动地抄,总是耐下性子讲解,讲得他以为你听懂了,才把作业本子拿出,让参考参考。

吴时敏在我们同学中比较“强势”,说强势好听,实际上就是有点儿不讲理。庞国华住吴时敏上铺,庞国华不能翻个身,一翻身吴时敏就用脚踢上铺,甚至庞国华在上铺放个响屁,吴时敏也不依不饶。

吴时敏在宿舍里孤单,只有王通喜和他说上几句话。王通喜的名字起得好,通喜,凡人他通通喜欢。

王通喜暗地里和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说吴时敏人不错,就是有些小性格,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没人能搞过他。而事實上,我们也没人和吴时敏计较,包括庞国华,屁急了也忍着,尽量到室外放。

庞国华是真正的老大哥,有老大的样子,他和我们说:马标倒下,第一个给马标做人工呼吸的是吴时敏,马标嘴中全是呕吐物。庞国华公正,说话一是一、二是二。老庞一说过,我们跟着回忆,还真是这样的。

就要毕业了,宿舍里的人不安分起来,毕业分配是大事,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庞国华的老婆悄悄来了,说是对象,谁都看得出是夫妻。庞国华不瞒我们了,说,毕业回家,一工一农,美美的。刘运河急,留不到市里,彦丽怎办?我和张浩无心无肝,随它去了。念君就那么一堆,结巴嘴,书是肯定不能教了,望赏吧。吴时敏自大,说要考研究生,分哪都行,反正是个过渡。

王通喜没事样,谈起恋爱来了,谈的女朋友是英语专业的,人漂亮,一头的披肩发飘飘逸逸的。王通喜是要临门一脚,解决婚姻问题。也有议论,说是王通喜成绩优异,已经内定留校,英语专业的女孩看中了留校,想搭个便车,留在学院里。我问过王通喜,王通喜呵呵笑,不置可否。

宿舍开始变得嘈杂,“数学研究所”的字迹也开始斑驳,据说我们一毕业,所住的平房宿舍就要扒了,取代的会是一幢六层的大楼,不用说,“数学研究所”将不复存在。宿舍里读书的氛围已不存在,我们关心的是分配的去向。

我们白天黑夜议论分配的事,张浩一边听议论,一边为我们刻闲章,说:海枯石烂,章犹在。不知不觉为马标也刻了一方,尖叫一声,我们反而不吭声了。

分配方案公布了,王通喜、张浩留校。张浩留在美术专业,王通喜留在数学专业。刘运河留市里,人性化设定。我及庞国华、吴时敏回原籍县,念君等待分配。

“数学研究所”将就此解散,四年的宿舍也随之散伙。

不过方案归方案,还是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王通喜坚决不同意留校,他携上英语专业的女朋友,要求去马标姐姐家的县,这县是贫困县,他们要做一件事,做马标没完成的事情。张浩心向远方,不愿留校,和涓子去西藏。

尘埃落定,除念君,我们各有去处。

刘运河和念君、彦丽一个个送我们,送得彼此泪眼麻花。

念君不知憋了多长时间,说了五个字:我们存在过。念君一点儿不结巴,时光一点儿不结巴。

确实,我们存在过,“数学研究所”存在过,我们还将存在下去。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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