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童话

2024-04-01 16:06吴海丽
师道 2024年3期
关键词:耳罩稻草人教室

吴海丽

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我,小时候生活在乡村,每到播种和秋收时节,就会在田间地头见到稻草人。这些稻草人的装扮大多很简陋:身子、手臂是由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凑合的,通常被斜插在地上,张开的双臂不是长短不一,就是高低不平;如果遇上有点情趣的主人,或许会给它顶个破草帽,套件破汗衫。它们就那样长久地兀立在空旷的农田里,说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丑陋。农人,需要它吓走鸟雀及一切可能偷食庄稼的动物;孩童,则觉得它身上充满神秘的力量——大家都说,只要稻草人往田里一站,鸟雀啊,小偷啊,都避而远之。是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人至中年,我仍会因为这独特的经历,觉得“稻草人”是一种独特的充满魔力的存在。

长大后,到城市求学、生活的我,已经很难见到稻草人。

有一年所在年级组织孩子们在学校西侧空地种植瓜果,我建议在每块小田里立一个稻草人,主意虽被采纳,但稻草人全部网购,多少有些让人扫兴。带三年级孩子读叶圣陶的《稻草人》,我萌生出“稻草人是有灵性的”的念头,想以此开发点什么课程,但那念头也仅仅是转瞬即逝。

所以,当我在极具现代化的校园里,在钢筋水泥铸就的教学楼的过道里,看到一个拥有庞大身躯,身披破麻袋,头戴草帽,只有脑袋没有五官的稻草人时,尽管我也强烈地认为,它被冠以节气的名义置身于教學长廊是多么突兀且不合时宜,但我的心里多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只不过,它丑陋可怖的形象多少有点破坏“稻草人”在我心中一直葆有的神秘形象。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甚至加入了抨击它的行列:“是谁把它放到这里的?这个人的审美肯定有问题”“它立在这里能给孩子们带来什么?它有存在的价值吗?”是的,我很确定,兀立在这里的它,确实与周围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但是,生活中总会闯入一些意外,而这些意外往往会对整个事情的走向以及事件中的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班上有个孩子叫小宇,他每周一、三下午都要参加学校的合唱团排练,排练结束的时候,大多天色已晚。有一天,他借着花圃里不太明亮的灯光,摸着黑去教室拿书包,没想到被平时熟视无睹的稻草人吓了一跳。这一幕,被小宇以极其生动的笔触描摹下来:

6点10分合唱团结束了,我去教室收拾书包。明亮的月光洒在石砖地上,池塘里的莲花早就沉下了水。石亭在月光下,像镀了一层银光。我拎着重重的书包走出了教室。扭头一看,教室旁的稻草人,穿着破烂的麻衣,戴着一顶草帽。它好像在对我冷笑,我吓得撒腿就跑,跑过珠媚园,跑过教学楼,跑过散发着香气的花圃。天哪,那个稻草人,真的只差说话和走路

了……

当我在班上绘声绘色地朗读这个片段时,下面爆发出阵阵笑声,有的抢着说:“好玩!”有的抢着说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胆小的女生则说她其实很想摸摸它。

这样的反应,是我未曾预料得到的。我朗读这个片段,只不过是为了引导学生学会通过细节描写、氛围营造把事情写具体写生动,但是当我看到由这个片段引发的思维的涟漪时,我敏感的神经跳动了一下。很多时候,教育者必须具备敏感的神经,且善于捕捉并利用好这敏感的神经,它会帮助你触摸到教育的门道。教育的契机来了:“稻草人看起来很可怕吗?”学生的答案异口同声:“可怕!”“你们喜欢稻草人吗?”“喜欢——”多么矛盾的统一!这群孩子,喜欢这个看起来很可怕很丑陋的稻草人!他们纯真、热烈的回答触动了我柔软的内心,推翻了我凌驾于这个稻草人之上的成人偏见,让我瞬间回到童年,化身孩童。

“怎样才能使我们所爱的稻草人变得更美呢?”孩子们纷纷出谋划策,很快,便给它集齐了三套不同风格的衣服及装饰:黑礼帽配木拐杖,红围巾配小粉裙,小挎包配黑手套……手巧的孩子,还拿出五彩的画笔给稻草人光光的脑袋画上了动人的五官和浓密的黑发。在孩子们的用心装扮下,这个曾经丑陋而又可怖的稻草人一下子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它看起来是那么可爱,靠近它的那一刻,你会产生它正对你微笑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稻草人,我和孩子们都满心欢喜,我们毫不客气、理直气壮地说:“这个稻草人不仅属于学校,还属于我们四(5)班,它是我们的稻草人。”因为这份欢喜,我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像我们一样为它的变化而欢欣而奔走相告。所以,我以“拭目以待”的心情,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些经过这个稻草人身边的人的反应。

一群排队放学的一年级小朋友来了,他们好奇地看着稻草人,用稚嫩的童音说:“哇!稻草人变得好好看哦!”

又来了几个隔壁班的男孩子,他们原本想去上厕所,却猛地停下脚步,惊喜地问:“咦?稻草人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走来一个高年级模样的学生,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稻草人,喃喃地说:“稻草人变帅气了!”

…………

听着这些对稻草人的赞美,我心里喜滋滋的,似乎觉得稻草人看向我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我把这些赞美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四(5)班的孩子们,他们和我一样高兴,守护稻草人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我走进教室还没多久,小泽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吴老师,不好了,我给稻草人戴的耳罩不见了!”耳罩怎么会不见了呢?孩子们四下搜寻,终于在学校莲花池里找着了,那个绣有美国队长盾牌的烟灰色耳罩正悬浮在水中。孩子们用树枝把它勾上来,心里眼里全是愤怒的火花。莲花池距稻草人很远,耳罩没有翅膀,显然是有人恶意为之。是谁呢?我也很想找出这个使坏的家伙,无奈可以拍到稻草人的摄像头被遮挡住了。我只能用“谎言”哄骗孩子们。为了达到某个教育目的,为了维护某个孩子,为了保护某颗易碎的心,身为教育者的我已经撒了好多回谎,这回也不例外。因为,我无法武断地跟孩子们说:“这肯定是哪个坏孩子的恶作剧!”“肯定是有人搞破坏!”虽然事实就摆在那儿,但是没有证据,身为教育者的我不能随意表达自己的情绪。老实说,就算有视频为证,我也不太愿意摆出一副警察抓到小偷后的胜利者姿态。在我看来,那不是教育。教育的园地里,是得有是非善恶之分,但很多时候,不能用极端的眼光来看待孩子的所作所为。固然,一切行为的背后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但未必事事如此。“扔耳罩的人已经知错了,从此以后,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再次发生。”我期待,我特地在学校群里发出的关于稻草人耳罩的温馨布告,能够借助老师们传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警醒那个扔掉耳罩的人。

结果呢?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第三天早晨,稻草人的耳罩不仅再次不翼而飞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第一次消失是“偶然”,那么彻底消失的第二次呢?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這是偶发的意外事件了。看着孩子们既气愤又疑惑的眼神,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教育无法抵达的地方。“美”的对面是“丑”,有“善”,当然也有“恶”。

面对“丑恶”,我们该怎么办呢?全校出动,兴师动众地寻找罪魁祸首吗?那样不仅会吓得扔耳罩的人彻底隐匿,还会引起众多无辜者的反感。这样的教育代价,是消极的,负面的。我们的教育,应该使人常怀感动,心怀美好。教育的魅力往往在转折处诞生,我深深明白,面对孩子们的满腔怒火与疑惑,智慧的教育者不会去煽风点火,而会换个角度巧妙引领。是的,与其拼命寻找恶源,不如用心守护美的存在。我让他们开动脑筋:怎样才能让稻草人不再受到伤害?有的想出了轮流站岗的办法,有的想出了“贴告示”的办法,有的则建议在稻草人旁边立个提示牌……很快,孩子们便将“守护我们的稻草人”变成了行动。耳罩彻底失踪后的第三天中午,班上的小成跑来告诉我,他看到一个高年级男生经过稻草人身边时,随手给了它一个耳光。小成言之凿凿,其他孩子则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看出来了:他们需要他们的老师化身正义的使者给他们“出一口气”!我以极其肯定的语气鼓励小成去找那个高年级男生来我们班解释说明。我不知道小成用了什么办法,总之,那个“扇了稻草人一个耳光”的高年级男生竟然真的来了!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一刹那,教室里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一些调皮的男生早就冲出了位置,大有决不罢休的架势。我知道,他们——这群已把稻草人视作生命的孩子,等着老师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交代。老实说,我无法给出完美的交代。面对一群人酝酿已久的兴师问罪,站在教室门口的高年级男生已经面露惊慌。他,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刚刚犯了错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成为“扔耳罩事件”的替罪羊,既要指出他行为上的错误,还不能伤害他的自尊,把握好教育的分寸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清楚地知道,我和这个男生的所有对话,会一字不落地落在我们班所有孩子的心里。我要教育引导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一群孩子。在跟他确认了小成所见属实后,我非常认真地给了他辩驳的机会。他嗫嚅着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学着别人的样子,经过稻草人身旁时“摸”了一下它的脸。他的眼神是胆怯的,声音是绵软的,处处透露出害怕。如果一个人认错后不能得到宽恕,他以后还会勇敢地承认错误吗?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诚恳地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相信你说的话,更相信——从今以后,你会和我们一起守护这个稻草人。”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走了。我们班的孩子,看了看我,满脸不可思议,却又似乎若有所思。我什么都没有解释,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能明白我的用心。这个事件的后续是,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个高年级男生敲开了我们教室的门,他着急地报告说,他看到有人在推搡稻草人并制止了他!我停下讲课的内容,连声向他道谢,全班同学则给予他热烈的掌声。

无论如何,这次事件后,稻草人拥有了最美好的结局——它身上的衣物不仅没再丢过一丝一缕,相反,隔三差五,总会有孩子悄悄给它换个手套或者背包。在孩子们的装扮下,它变得越来越美丽,也渐渐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作为这一事件的全程关注者与参与者,当我看到下雨天有孩子为稻草人送上小雨伞时,看到童话节后有孩子将演出服里蝴蝶的翅膀美美地给它系上时,我总会想起鼓励孩子们装扮稻草人那天,我在教室里煞有介事地以稻草人的口吻发出的这封“求助信”——

四(5)班的孩子们,你们好!谢谢你们关注我,还为我写了小传,你们老师在班上读的《稻草人的自述》我都听到了,写得真好!我真想为你们鼓掌喝彩。可是,在刺骨的寒风中,我冻僵的手怎么也举不起来。在这天寒地冻中,我也想穿得暖和一些变得好看一些。善良的你们能帮帮我吗?

这封“求助信”当然是我编织的谎言,是孩子眼里的童话。但是,围绕这个稻草人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们:教育的世界里不可能只有童话!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崇川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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