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化叙事的意义及其限度

2024-04-03 14:50徐刚
湖南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麦家文学小说

徐刚

在当前这个后文学时代,纯文学对于类型文学要素的借鉴,早已成为创作潮流。由此来看,当前小说的科幻化、言情化、传奇化以及悬疑化的叙事倾向确实引人注目。事实上,在科幻小说这个传统文学“破圈”的“排头兵”之外,悬疑叙事的“异军突起”也着实令人惊叹。读者们早已注意到,在2023年的“茅奖”评选中,《千里江山图》和《回响》这两部融合了悬疑叙事因子的长篇小说喜获嘉奖。其实不仅如此,从小说到电影,从网剧到综艺,从互动游戏再到法治新闻,跨媒介叙事中的泛悬疑化倾向,正在成为一种新的文艺现实。在此,笔者无意深究这种泛悬疑化背后所凝聚的新的情感结构,而只想就当前小说悬疑化叙事的意义及其限度问题做简要探讨。

众所周知,悬疑小说总会以极具悬念的故事来构造情节,伴随着叙事中谜题的展开、探索和解决,观众被深深吸引乃至裹挟。阅读的魔力总能轻易俘获他们,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参与到对剧情的猜想和思考中,进而对人物的命运产生由衷的关切。这种情绪上的期待、紧张和关切,往往随着情节最后的反转达至高潮,心灵的震颤也由此而生。这一过程所构成的难以忘怀的阅读体验,正是悬疑叙事的魅力所在。悬疑小说分为推理、惊悚和罪案等几个亚类型,或者几种类型兼而有之。总体上无非是以血腥罪案令人产生的恐惧感和刺激感作为阅读的重要动力展开,不可知的迷途和险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神魔斗法”,扣人心弦的殊死搏斗,以及最后的营救和转危为安,是整个叙事不可或缺的主要元素。而在破解谜题的过程中产生的悬念丛生的氛围、无所适从的迷茫与孤独,以及拨云见日之后的豁然开朗,则构成了整个小说的情绪节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小说同样不可或缺的,还有严密完整的逻辑链条和绵密的叙事针脚所构成的扎实的说服力。

在追溯悬疑化叙事倾向形成的历史原因时,国外文艺作品的重要影响不容忽视。斯蒂芬·金、托尔金、J.K.罗琳、东野圭吾等著名作家的悬疑作品的涌入,以及国内网络文学的兴起,培养了一大批悬疑推理小说的忠实粉丝和积极模仿者。《鬼吹灯》《盗墓笔记》等惊恐悬疑的经典之作,正是网络文学领域生长出的奇葩。而小说的影视改编,更使得相关作品获得广泛传播。此外,好莱坞电影,以及近年来美剧的引入,也为悬疑叙事培养了更多的观众。尤其是美剧,从早些年的《越狱》《权力的游戏》,到近年来的《纸牌屋》《西部世界》,美剧的持续输入,深刻影响了国内影视剧的生产与传播。《白夜追凶》《无证之罪》两部“烧脑”神剧的横空出世,引爆了国内新的悬疑推理热潮,这也有了今天《狂飙》《漫长的季节》的持续火爆。当然,从中也可看到时下深受城市青年喜爱的《杀人游戏》《谁是卧底》《密室逃脱》等互动游戏受到的深刻影响。沿此脉络来看,《明星大侦探》《饭局的诱惑》等综艺节目将探案和推理游戏化,也就不足为奇了。甚至像央视的《今日说法》《法治在线》等电视节目,为了将事件讲得有声有色,也将法治案件和新闻的叙述悬疑化了。由此可见,一种跨媒介叙事的泛悬疑化格局正在悄然形成。

对于当代文学而言,这种泛悬疑化的叙事倾向,其实有利于反拨纯文学高高在上的精英意识,使其以更加明确的读者意识,重新凝聚失落已久的“轰动效应”。曾几何时,自鸣得意的先锋文学,以纯文学的名义,让文学脱离了普通群众,进而也脱离了普通读者,由此将公共阅读空间让位给了商业化写作。在一篇讨论路遥文学“经典化”的文章中,赵勇曾尖锐地指出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基本现状:“中国当代的不少作家虽然也希望他们的作品拥有读者群,但许多时候,他们的‘理想读者(ideal reader)更是大学教授、作家同行、著名评论家、文学期刊主编,甚至某个奖项的评委。”(参见《在大众阵营与“精英集团”之间——路遥“经典化”的外部考察》,赵勇著)为此,他引用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的名言,“司汤达的读者是巴尔扎克,而波德莱尔的读者是巴尔贝·多尔维利,至于波德莱尔本人又是爱伦·坡的读者。文学沙龙变得多少有点像头衔、身份相同的人的聚会,人们在沙龙里怀着无限的敬意低声‘谈论文学。”在赵勇看来,路遥与这些人不同,他更在意的是“虚设读者”,更追求如何“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如何让自己的作品“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这是他所理解的“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在纯文学中引入悬疑化叙事的因子,显然也有利于作品“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进而最大限度发挥小说“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这对于当代文学重建早已失落的读者意识,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当然,悬疑化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其本身又非文学的本来目的,只是一种权宜的手段。正如在讨论时下流行的“新东北作家群”概念时,论者一再强调的,“东北”只是一个比喻,目的是为了指向“普通人”。“新东北作家群”之所以受到欢迎,不在于他们写的是东北,不是为一种狭隘的地方性辩护,而在于“他们通过东北,书写了以‘下岗为标志的普通人在命运面前的尊严”,因此,东北的复兴,也并不仅仅是东北这一地理空间的复兴,而是“超越东北地域的普通人的复兴”(参见《“地方”不是终点,而是道路》,黄平、唐诗人著)。将“东北”与普通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便让这个流行一时的话题摆脱了甚嚣尘上的“地方性写作”的裹挟,而具有了更加普遍的文学意义。是的,“地方”不是终点,而是道路。在此,为了清楚地阐明悬疑化叙事在其重要意义之外可能的限度,我们同样可以套用一句话:“悬疑”不是终点,而是道路。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谓的悬疑化只是吸引读者进入作品的一种手段。比如在世界范围内广受欢迎的当代作家麦家,他的作品就充分尊重了读者最朴素的阅读动力。好奇心是人类最原始的能力。写作《解密》的麦家,正是发现了读者对于国家秘密机構的好奇,并致力于用这种好奇心来结构小说。在麦家这里,密码叙事的神秘性,隐秘战线的全面展示,使得“解密”故事借助读者的猎奇而获得广泛影响。尽管麦家自己交代,他并没有太具体地干过情报工作,但在国外读者的眼中,他还是被想象为特殊经验的持有者。正是借助神秘而特殊的“解密”故事,麦家的小说清晰体现出某些流行元素,而其背后的读者意识也极为鲜明。麦家充分认识到介入或占领“大众媒体”的重要性,并以其创作致力于解决“我们有读者,但没有读者群”的历史难题。正是因为这种明确的读者意识,麦家为自己制定了个人化的写作方案。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读者的趣味所在,并有意往那个方向靠拢;另一方面他又决不放弃他所声称的文学品质和品位。对于麦家来说,问题的关键并不仅仅是用通俗小说的材料,写一种所谓的严肃小说,而且是以通俗的外观来吸引普通读者阅读,进而用严肃的内容形塑他们的审美世界。这大概就是麦家创作“解密”故事的重要策略,也是作为“物质外壳”的“解密”的首要内涵。为此他充分尊重人们阅读时的猎奇心和消遣娱乐的需要,而将这种猎奇和消遣视为人们受到震撼与教益的前提。因为在他看来,艺术的游戏功能,才是吸引人们与之亲近的关键因素。然而在麦家这里,通过阅读的诱惑,将目标人群牢牢捕获,进而得以施展艺术的审美效应,还需有一个重要前提,那便是故事针脚的细密严实和逻辑的圆融自洽,即精细的物质外壳和世俗心基础上的小说的说服力。毕竟,作为小说家的基本功,小说以假乱真的能力,是它承载其他意涵的物质基础。麦家还提醒人们警惕小说的“粗暴”与“蛮横”,人们见过太多“平庸、弱智、缺乏教养”的小说,这些作品只在乎写作速度,并不关心人物的身份和嗓音,更别说人世变迁的逻辑、道德和心理坐标。

其次,如何在悬疑故事中加入新鲜的“佐料”,比如个人的叙事风格和情绪设定,这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在蔡骏、那多等人的悬疑故事中,他们奇崛缜密的构思为我们编织了一个个幽暗阴郁却又饱含深情的悬疑故事。在此,案件的曲折离奇固然令人惊叹,但更为精彩的却是故事中的人物携带的情感涡流,它一层层弥漫开来,又不断回旋、激荡,将人吸附、席卷进去。在这个过程中,小说的惊心动魄之处,也显然超越了类型探案的边界而直指人性的幽暗。按照悬疑小说的惯常思路,追查凶手的猜谜游戏是当仁不让的故事主干,那多的长篇小说《十九年间谋杀小叙》显然也不例外。十九年的漫长时光,故事的曲折离奇,其间的残酷和凶险不禁令人叹惋,而情节的峰回路转,以及最后案情的真相大白,也当然是情节的“标配”。但很显然,谜案和谜底的探寻,仇恨以及冤情的昭雪,也并不是小说的全部。在这个过程中,那多以极富深情的笔墨书写的人物情感,尤其是男女主人公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犹如幽暗世界的一抹人性亮色,令人久久难以忘怀。在那多这里,一个关于谋杀的幽暗故事,在行进至后半段时,竟然被成功导向了关于爱与深情的叙事,这恐怕是令读者始料未及的。这也提示我们,在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的恩怨仇杀都将随风而逝,只有爱和深情能被长久铭记。它让我们再次确证一个有关小说阅读的朴素道理:故事的精彩固然能够吸引人,但唯有情感的真挚才能深切打動人。这一道理同样适用于悬疑小说。

最后,我们必须反对的是,过于追求“烧脑”,“为了悬疑而悬疑”的文学样态,这大概也可视为悬疑叙事的某种“走火入魔”的状态。比如当下谍战题材的文艺作品,大概已经陷入到了对于创新的巨大焦虑之中。为了求新求变,许多作品不惜将“烧脑化”的悬念构造发挥到极致,过于追求戏剧化的情节反转,使得作品显著缺乏文学韵味,也忽略了对人性深度的开掘。在这些小说或影视作品中,虚虚实实、敌我难辨的“烧脑”桥段自然必不可少,这也是悬疑故事的魅力所在,但过于追求“烧脑”又会令人难以承受。此外,为了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假夫妻”“假出轨”“假私奔”的桥段纷纷上演,而那些需要被不断诠释的革命伦理反被避而不谈。在这些故事里,作者不会花费太多的笔墨去交代主人公们信仰的来由,去铺垫他们的思想历练、成熟与升华的过程。他们仿佛从一出场就是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或者稍作指引便能轻易领悟革命的真谛。身份的选择仿佛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具”,转换如此轻易,毫不犹疑,更别说什么痛切的挣扎了。而围绕身份,人性内在的复杂也只是机械地服务于小说的故事逻辑,看不到任何幽深的层面。这种毫无来由的立场,更像是某种被派定的任务,或游戏里倔强的“人物设定”。因此,如何讲述信仰的维度,进而把握人性内在的丰富与复杂,恐怕还是这类谍战题材小说在讲述悬疑故事时需要认真面对的问题。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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