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课堂(组诗)

2024-04-11 17:31唐小米
诗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麻雀布谷礁石

唐小米

父亲在歌唱

每天清晨,父亲去河边练唱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

河……”

只几句,反复唱

他认为唱得最好的几句

却不知早已在高音区跑调儿

像一盘坏掉的磁带

卡在时光的播放机里

我嫌弃他:消停点儿吧,世界的噪声

也不怕被人笑话!

他几天没理我

今天我走到对岸,终于可以

放肆地大声校正他的音调

春天的河水澎湃

风把波澜推向岸边

哗——哗——仿佛舞台下响起的掌声

——大河在鼓掌

越到狭窄处掌声越热烈

而河那边

流水冲刷着一句孤独的歌词,苍老的呼喊

还在向四野寻找腔调

突然间湿了眼眶

——我们为何总是紧抱着各自的孤独?

现在好了爸爸

我们终于拥有了同一个听众

寻找布谷鸟

一个瘦削的人站在河边

站得久了,路人生出多余的担心

“布谷,布谷……”这时,对岸肥大的芦苇丛中

突然传来布谷的啼叫,仿佛大自然的闹钟响了

一声一声,瘦削的人终于从梦中醒来

像一根春天的芦苇,应和着,捻动着尖细的喉咙

他应该很久没有这样叫了吧

——盖过一切声音,却又藏在人群之中

而这一切多像个奇迹。一声一声

在他的身体里。没人能关掉它,因为没有人找得到它

每天都有一条河在阳台上流逝

风这个帮凶啊。花在布上飘,水滴下它们的颜色

——生命里的每次晾晒,都是一次撤退

就算一头奔跑的小鹿也会褪色

一棵代表常青的松树也会

阳台上每天都有一条河在流逝

母亲用手指弹奏的河,一次次带走了青春

而母亲喜欢沿河岸散步

花白的头发,渐和一片芦花混淆

七十多年,她一直在褪色。像在做游戏。

我唯一的办法

就是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把她喊出来

流水记

河边一丛野菊花在风中摇摆

摇得花瓣都落了,像被关在光阴的囚笼里求救

很多事,我们不忘记

它们就不会被释放

流水流得像个小偷,有些事

不愿想,却忘不掉。我劝自己:放过它们吧

也放了自己。黄昏时,一只麻鸭在池塘里行驶

像只小火车头,逆光而来

那速度令人相信,它是去求助的

它已拖不动身后车厢一般庞大的光芒

流水的课堂

河边跑步,有人敲我后脑勺

仔细寻找,一群惊飞的麻雀踩断一根枯枝

模仿班主任的教鞭,敲在我头上。真好啊

这根平凡的木棍

令我人到中年,又进了一次学堂

因计算不出流水的速度,被一只古怪的老麻雀

沿着河沿儿追赶

您瞧,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计算不出

流水的速度

就让我们沿着河沿儿继续跑吧

亲爱的老麻雀

有一天,我们会越跑越慢

流水也会慢下来

正确答案就在那儿,一块被流水

一路冲刷的鹅卵石上

影子论

天蓝得不像真的,天蓝得像大海的影子

河边的枯柳、断桥、苇草,正在折叠

身体与影子合二为一

我试着弯腰,一个站立的我

搀起一个跪倒的我

我只想扶起一枝残荷,没想索要

一根拐杖

但阳光拍下我的影子,仿佛一根拐杖

支撑着一个人

阳光不停按动快门

远去的河水,有曝光过度的表情

拍岸的河水结冰了,硬邦邦、白茫茫

一片光打在上面

不像诋毁

也不像赞美

光坐在冰里

就像礁石坐在海里

就像一个固执的人坐在往事里

这个人,他一生都要感谢阳光

是阳光允许蓝天

沉下礁石升起云朵。当一个人怀抱石头

是阳光允许他的影子

像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

就这样想起你

锅里的水在涨潮,一碗热抻面端上桌

对面的陕北汉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安排青菜去清汤边垂钓,牛肉和豆腐

是我和你——两个打得火热的异乡人

一根面条,仿佛穿过十三省来陪我

就像孤独时,一条不知名的河安慰過我

不在碗里,在地图上

那时它温暖、自足,热气腾腾穿过十三省

仿佛你的消息。我的手指

一直跟着它走了很久

(选自《诗刊》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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