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爷

2024-04-17 21:24富大人
第一财经 2024年4期
关键词:侄儿小妹家族

富大人

桂爷据说快不行了。去年6月他就被传过一次。他有冠心病,瘦得像清朝末年的人。去年感染新冠的时候,他在乡下卫生院吊了几天水,大口喘气,同龄人死了很多,他戳着一根拐棍出院了。但是走不了多远的路,所以哥哥出殡他只能送一截,完全无法跟随上山。

大家说桂爷,你自己招呼好自己,不要再抽烟了。(你们这一辈)只剩下你了。他点头,说嗯。他们兄妹五个,二哥死了十来年,大哥9个月前去世。姐姐是肺癌走的,小妹身体本来硬朗,2022年9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肺癌走了。家族基因算是一般。

桂爷跟兄妹比起来,一直是混得不如意的那一个。大哥二哥都有个工作;姐姐嫁过去的人家勤快,儿子是乡镇企业家;小妹随复员的丈夫去了城里,她做生意,是八十年代的万元户,虽然后来也没落了,但是多少有点家底。

只有他,没有啥着落。年轻时种地,后来跟着人挖过沙淘过金,也做过桌球生意,尝试的营生不少,没有一项发了财。勉勉强强糊口,凑合着过了下来。

妻子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就不断生病—没有力气,卧躺为主,甚至有一段时间据说精神还有一些错乱。很多年后,我感觉她应该是得了抑郁症,但当年大家只知道说她无精打采,甚至还有人说她装病。我喊她满奶奶。她有时会塞给我一把炒香的玉米,多的话也没有。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河边走动走动,坏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了音讯。他们那间屋子,阳光难得照进去,总是偏阴凉,冬天为了省钱也几乎不生炭火,几个人清冷地枯坐着,自然也没有很多人愿意去那边坐一坐。

七十岁之后,满奶奶病情加剧过几回,又摔倒过一次,有时反应不及时,屎尿也会弄脏一身。两个儿媳轮流照顾过一阵,抱怨声也有,后来倒屎倒尿这些活是桂爷接了下来。桂爷心里清楚,子女都有难处,都在外讨生活。跟着自己时也没有享福,十几岁就出外打工,挣的全是辛苦钱。

大儿子平时沉默寡言,一年大概有一百多天都显得比较犟,与老婆一年说不上几句话。好在所生的孩子斯斯文文,温和懂礼。但也到了要结婚的年纪,目前八字还没一撇。所以他现在在外拼命挣钱,当电焊工一天能挣七百块,其中大概有六百块是给儿子挣的—责任未尽完,不敢停歇。

小儿子今年五十多,耳朵已经不灵光了,唯一的女儿20岁就嫁人了。他婚姻坎坷,后面搭伙过日子的女人,名声一般,手脚麻利嘴巴不饶人,但是两人看起来倒是没问题,各人有各命吧。

最辛劳的是女儿,桂爷唯一的女儿在东南亚打工已经十年,女婿是半瘫状态,现在在一家收费三四千的敬老院待着。

不管是平素愚钝还是狡猾的人,提起桂爷这个女儿时,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叹口气,表示知晓她磨难了一世。幸亏她还有一门手艺,靠着手脚灵敏,暂时还可以每个月赚到一万来块钱。这些钱经过几番输送后,能留多少,大家看破不说破。总之她丈夫已经十多年没有啥正经工作,这几年中风后,更加雪上加霜。最近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去年年底亲戚帮忙,让他今年提前进入了可以领取退休金的名单里—他原属航运公司,倒闭多年,困难户太多,按着顺序排,估计死之前都领不到一分钱。

桂爷平时不聊这些,脸上没有太多波澜。他本就不是心高气傲的人,早就接受了技不如人的戳印。这十来年,兴许—不对,基本就是他一生里最平顺的阶段。

晚年他信了基督,也低价买了社保。当时有个政策,征收了田亩的人,可以花钱一次性补社保—一个人大概三万多,很多人拿不出,可现在再去办这种就更贵了。幸好他的小妹帮他垫了一大部分。所以每个月他和满奶奶都能拿到接近两千块的退休金。其他乡下老人捡废品,做苦工,等着子女“施舍”一点的时候,他不用。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晚年。

去年6月他的大哥在去世之前选中了一块墓地,都说风水好。他也去看了,心里也很满意,想也跟着埋到那里。那块山地的主人说即便打折,也要三万块。他取好了钱准备送去,但儿子说有朋友答应过其他的地方,不用出钱就能给他们。

桂爷想了想,撤回了这个决定。三万块留给他们吧,既然他们说了。

今年3月初的时候,他又住院了,新冠可能叠加了其他,对他的攻击加大了。住了一阵,医生说需要上呼吸机的时候,他不同意,执意要回家。回家后他马上交代了后事。第一件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把侄儿叫了过来,叮嘱他,以后两家还是要有来有往,搞好关系,大家都是亲人—他的侄儿与他的儿子们之间曾经有过龃龉,两家相邻,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引发了矛盾。他说他死后,请侄儿当丧事内督。侄儿流了泪。

丧事从简,不搭台,不请丧葬班子。另外又在家族微信群交代了遗言。财产分布里,特别提到一楼要留出两间给大女儿。

第二天早上,他去世了。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一点。大儿子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终年77岁还是78岁,我不清楚。

大家说他思虑周全,头脑清楚地处理了这件人生大事,棺材也是很多年前就准备好了的。

唯一的插曲是第二天乡镇府来了人,表示需要火葬—去年还随便埋,今年就必须如此了。大家吵吵囔囔,最后达成了妥协。

火葬后,第二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他的大兒媳发了朋友圈,写了一段有感情的告别文字,得体真挚,听起来是她沉默的丈夫完全不会写出的内容。

关于桂爷的一切就结束了。

出殡后,队伍就三三两两走散了。南方的田野已经绿意盎然,有的油菜花已经开放,前些天阴雨连绵,这一天放晴了。亲友们开始拍照,家族群里咕隆咕隆瞬间多了二十张笑意盈盈的照片。

我心想怎么不另外建个群来发呢,后来想了一下,没有可能。因为他们既不会,也懒得费这周折。或许桂爷的子女看到会有点嘀咕,但是不重要,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不占据家族群的话语权。

“满奶奶怎么样了?”电话里我问了一句,我奶奶回我说“她还那样”。她们年轻的时候关系一般,现在依然维持着和当年差不多的水平。所以,只有这四个字,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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