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芝麻白芝麻(外一篇)

2024-04-24 08:14李明富
参花(下) 2024年4期
关键词:芝麻母亲

李明富

2020年值勤期间,我利用休息空档,四处闲逛,无意中走到一处拆迁空地,只见一片绿意葱茏的芝麻在风中轻轻摇曳,坡地凹凸不平,整片芝麻高低起伏,绿波荡漾,弥散着盎然的诗意。

正是八月中旬,一株株芝麻已是豆蔻年华,亭亭玉立,英气逼人。挺直的秸秆上,莹莹的绿叶,粉嫩的白花,绿白搭配,相得益彰,亮丽而俏皮,更显风姿绰约。远远望去,青枝绿叶白花,晶莹剔透,仿佛满天繁星点缀碧空,煞是好看。风儿吹过,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十多年未见生得如此葱茏的芝麻了,蓦然一见,陡生欣喜,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近前端详。

芝麻植株没有分枝,竟是一柱擎天。秸秆上,长条形的叶子两两对应,一直往上走,规整有序,犹如一只只大雁展翅飞翔。叶腋间冒出的一簇簇白花,少则两三朵,多则四五朵,盛开的,好似一支支精致的喇叭,毛茸茸的花瓣上有浅浅的粉色,素雅,明净,柔和。每一节有三五颗果荚紧紧地拥在一起,围成一圈,笔直向上;果荚嫩绿嫩绿的,连外面的绒毛也是水灵灵的,有点像小一号的秋葵,煞是可爱。

酷暑中,一些植物蔫了,枯了,而芝麻长得正酣。母亲在老家种的芝麻大概也成熟在望了吧?

每年初夏,母亲总是在岗坡地上种植芝麻。从破土抽芽到展叶开花,皮实的芝麻始终生机勃勃。长到约莫一拃高,母亲就给芝麻间苗,不让长得太密。芝麻喜高温,天气越热,长得越欢快。母亲说,芝麻是实诚的,开多少朵,就结多少颗果子,不像南瓜那样有“谎花”。夏深秋嫩,芝麻开始开花坐果。一节节白花先后传递,接力赓续。秸秆上花朵累累,仿佛散落了圣洁的白雪,一朵朵招展而低垂,像是谦逊地叩谢土地。花落荚生,一枚枚蒴果紧紧抱住枝干,垂直竖立,四道纵棱清晰可见。由花而果,仿佛天真烂漫的少女经过部队大熔炉的锤炼,身姿由窈窕而挺拔,成为干练飒爽的女兵了。

山河忽秋,芝麻植株青里泛黄了。母亲知道,这是芝麻成熟的标志。此时,下部蒴果完全成熟,中部蒴果灌浆饱满,上部蒴果已是乳熟后期,芝麻渴望镰刀的亲吻了。

趁着蒙蒙晨光,母亲带着镰刀、淘箩和塑料薄膜来到地里,在地头铺好薄膜,摘去芝麻秸顶端的一片片叶子,镰刀触地,平根割下芝麻秸,抓在手中,四五根下来,左手卡满了,将芝麻秸拿到薄膜上方,颠倒过来,轻轻地敲打两下,让成熟的芝麻落到上面。然后,再揎了漏网的叶子,轻手轻脚地将芝麻秸捆扎好。收芝麻真是件细致的活,毛手毛脚肯定不行。割完后,担绳一捆,用扁担挑回家,晾晒在小屋顶上。两三日之后,芝麻秸秆枯瘦了,苍劲了,挤挤挨挨的蒴果,凸显硬朗的骨感,层层有荚,形如尖尖的宝塔。仔细听,有蒴果“啪啪”炸裂的声响,那是芝麻张口笑了。母亲把芝麻秸取下来,走在竹匾旁,将芝麻秸倒个个儿,像怀抱婴儿一样,用小棍子从上到下轻柔地拍打几下,芝麻粒扑簌簌地往下落,仿佛春雨淅沥,秋虫低吟,琴弦弹拨,欢快,纯粹,悠扬。在母亲看来,轻轻拍打,是唤醒芝麻的方式。

归拢起打下的芝麻,母亲又拿来簸箕,在竹匾中扬尘去杂,再用筛子细细筛过。过筛以后,光亮油润的芝麻装在陶罐里。

从贫瘠的土地走来,圆润的芝麻慢慢走向大街小巷。芝麻挤不尽人们一日三餐的主食席位,但我相信,它是人间的天使,及时雨似的,总是赶在中秋、春节的步履之前降临人间,经历烈火烹油的煎熬,为节日奉献浓郁的香味。

芝麻身材小巧,身份却不小,散发的能量很大,被誉为“八谷之冠”。榨成小磨麻油,醇香扑鼻,是做凉拌菜的最佳调料。一道菜做好,装盘,淋上几滴芝麻油,是必要的程序,犹如一个写作者为文章画上最后一个漂亮的标点。

炒熟,作辅料,加工成蚂蚁上树、芝麻芋头一类的菜肴,是芝麻低调的小情怀。为珍馐美味锦上添花,做或黑或白的点缀,并弥漫浓厚醇香,是芝麻成人之美的大格局。遭遇火烤油煎,亦不粉身碎骨,囫囵身子完整地贴在烧饼上,粘在麻团上,附在月饼上,或黑或白的点缀,香甜而脆爽,提升面点的卖相和品位,是芝麻实在气派的奢华。在碓窝里经受千凿万击,舂成碎粉,调为软糯的馅料,包在面饼、汤圆、元宵里,成就一道道时令美味,是芝麻低调内敛的节操。

每年中秋节,母亲总会包了糯米饼给我们品尝。一个个小饼表白背黄,一口咬下去,里面是甜糯可口的芝麻馅。营养丰富的芝麻撒满人间,人们巧思妙想,开发了芝麻糖、芝麻酱、芝麻糊等诸多品种。芝麻切片、南方黑芝麻糊、扬州牛皮糖,成长的路上,哪个孩子的牙齿没嗑过芝麻?

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只知道两种芝麻,一黑一白。也许尘世万物,只有芝麻,活得最单纯,最直接,非黑即白。

芝麻秸也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宁折不弯。颗粒归仓之后,芝麻秸肩负了另一种使命,走进灶膛,化为一缕轻烟,温暖着农家日子。春节时,拿出备好的芝麻秸,点火烧一烧,或者用脚踩一踩,图個好兆头。在城里买房的那年,进宅时,母亲特地从乡下捎来两束芝麻秸,用红绸带捆扎着,点燃了,每间屋子绕一圈,火把照亮角角落落,希冀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从一粒种子,成长为节日盛典一般的美味佳肴,芝麻回报给勤劳的农民最美的馈赠,赋予人满满的幸福感,不仅以甜美的味道慰藉我们的舌尖和肠胃,就连芝麻开花、芝麻开门这些平常的词语,也附带了吉祥的寓意,满足人们蒸蒸日上、步步高升、欣欣向荣的美好愿望。我的父老乡亲内敛而含蓄,在安享人间烟火的时候,对芝麻必定是心怀感恩的。

野外的针线包

冬至,回乡祭祖,饭后绕水塘埂转悠,见一株小构树上缠着枯藤,藤上挂一空壳,深褐色,状若小瓢,原来是针线包。分开的两片壳子依偎在一起,空洞,洁净,随风摇荡。种子早已攀着绒毛状的纤维,像一个个伞兵飞离母体,寻找地方安营扎寨了。

想起一句歌词:“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莫名有些伤感。记忆中的针线包与牵牛花有些相像,依附树枝回旋萦绕,卵状心形的叶片,碧绿清纯,叶脉是通常的辐射状纹理,主叶脉尤为清晰。藤蔓上,单叶对生,仿佛在模拟一对恋人的比心。细长的藤蔓攀缘而上,间距相当,螺旋式上升,似乎懂得哲学。篱笆上,小树旁,茅草窠,一眼望过去,藤蔓回环旋转,袅袅娜娜,自有外在的形式美。

针线包打的蕾,呈圆锥状,绽放之时,一簇簇花朵白里透红,红中泛紫,毛茸茸的。单个花朵很小,十几朵聚集在一起,也算醒目了。完全绽放开来,好像五角星,粉白色。小孩子喜欢的五角星,是艳红的,草绿军帽上别上一枚,自是开心。可惜针线包的花很嫩,经不住别,只有女孩子喜欢,摘下一两朵,凑近闻闻香味。裂缺的“五角星”,也让我们觉得神奇,暗暗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说是像“五角星”,其实并不准确,及至认识了海星,总算找到了恰当的喻体。据说针线包也有特立独行的异类,偶尔可见四角或者六角的“海星”,就像三叶草,幸运的人可以遇见四片叶子的。如此,造物主是用心呢,还是粗心呢,真不知说什么好。

去年六月中旬吧,庞余亮先生在朋友圈发了三张图片,并未言明是什么植物。我一看,十分欣喜:这不是我们小时候常见的针线包吗?于是点赞、留言,并下载了这些清晰的图片。留言中,有人说是萝藦,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针线包的学名。植物中,名字带“萝”的,大多是蔓生的,比如绿萝、藤萝、松萝等。

庞余亮先生生在乡下,“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亲自品尝并带孩子一起吃过香橼的果肉。针线包的果实也是可以吃的,不知先生有没有剥开尝过,我倒是嚼过。其果很是特别,纺锤状,青嫩之时,表面遍布不规则的疣状突起,犹如饱满的乳汁将要突破包裹的青皮,喷薄欲出,端圆尾尖,倒与苦瓜、癞葡萄十分相像。初秋时节,馋嘴的我们自是不会错过美味。剥开来,白生生的果肉丢进嘴里,脆嫩,青涩,有一丝丝的甜味和草木特有的清香。针线包的茎叶果实均有白浆,与构树折断时冒的浆汁一样,尤其是果实长满疙瘩,酷似雨后常见的癞蛤蟆,有点瘆人。大人们说身上沾了癞蛤蟆的浆,会长瘊子,因而我们对针线包有所忌惮,不敢轻易触碰。后来在相关植物志上得知,其乳汁不但不会生瘊子,反而可除瘊子。

陶弘景说:“萝作藤生,摘之有白乳汁,人家多种之,叶浓而大,可生啖,亦蒸煮食之。”《救荒本草》也有记述,“采嫩叶,煠熟,换水浸去苦味、邪气,淘净,油盐调食。”看来针线包确是古人用以救急的野菜呢。又有一窦氏作诗为证:“野果老鸹瓢,甘甜赛蜜桃。采食逢盛夏,摘籽待风高。”老鸹瓢即指针线包,言其瓢小。据说,针线包可以凉拌、炒食、油炸和做汤。记忆中,针线包从未上过餐桌,有我们馋嘴的孩子在,针线包也走不到厨房,谁叫它鲜嫩而又无主呢?

谚云:“去家千里,勿食萝、枸杞。”提醒世人出门在外切勿轻易食用,恐食后难以把持,以致伤身。枸杞的壮阳功效民间有传,针线包亦有此效,倒是很少听闻。有此一谚,可见其补益精气的效果非同寻常。如此说来,针线包也是药食同源了。

记得有一年秋冬时分割荒草时,手上不小心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冒出来,赶紧用指肚按住,逡巡四周,正好与一土黄色的针线包相遇,剥开一枚,扯出里面白色丝绒,按捺在伤口处,再无血渗出。这是母亲教我处理伤口的做法。针线包开五星之花,结纺锤之果,如果逃过馋嘴孩子的魔爪,及至霜后,果实自会沿着腹部缝裂开,分娩一般,轻薄的种子飘逸而出,蓝天中悠游,“自在飞花轻似梦”。我们喜欢摘下干硬的果荚,轻轻掰开,看到藏在里面的鱼鳞状的种子,用嘴一吹,白毛携带着褐色的种子,满天飞舞,一如蒲公英。

“萝藦”二字,容易让人猜想是舶来品,其实古即有之,根植于《诗经》,诗中针线包名为“芄兰”,詩句诘屈聱牙,没点古文功底,像我等三脚猫,字都认不全,更遑论理解意思了,不引也罢。古籍记载,商贾之家喜欢采集萝藦熟果,“取其绒作坐褥代绵,云甚轻暖。”亦知针线包之绒毛御寒保暖,早被开发利用了。想不到针线包天性泼辣,让农人亦爱亦恨,竟有如此功用。一枚针线包绒毛有限,做一块坐垫得搜集一箩筐针线包吧,还是老百姓用芦苇毛絮更省事。

针线包,一般为布制袋状物体,有一可封闭式开口,用于装放针、线、顶针、小剪子等,为家居必备品。我一直纳闷:遇物即附的萝藦何以称作针线包?李时珍说:“其中一子有一条白绒,长二寸许,故俗呼婆婆针线包,又名婆婆针袋儿也。”萝藦果成熟时鼓鼓囊囊,里面一枚枚终会“羽化成仙”的种子如银亮的针线,像极老婆婆做女红时常用的针线包,民间因此托物赋形吧。

(责任编辑  李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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