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头畸形人的新生

李世义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清晨，一位中年农民打扮的聋哑人，由堂弟和侄子陪同，在昆明下了火车。他衣着平凡，头部装束却很奇特。蓝色的便帽下，一条白毛巾裹着右脸，看上去很象一个伤员，不过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大约十点光景，他们来到一家米线小馆进餐。一位老太太对这名“伤员”发生了兴趣，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白毛巾下一团鼓起的东西，非常好奇地要看个究竟。

“伤员”被老太太软磨硬蹭缠不过，没得到同伴的允许，就掀开了毛巾。顿时，老太太如同许仙在端阳节见了喝过雄黄酒的白娘子一样，吓得边跑边叫:“怪，太怪了!两个脑袋，一个身子……”顷刻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前呼后拥的人群，把三位来客拥出了店铺，不到半小时，潮水般的人群便把他们围困起来。

小花园处在十字路口旁边，此时人山人海，交通被堵塞，车辆停驶。这突发事件，使十几位民警跑步而来，好不容易才把三位窘困的来客领到了办公室坐定。

经公安局同志询问后才知道，这位双头畸形人叫张自平，现年35岁，是昆明东北面二百七十三公里的会泽县一位农民。他一生下来就有两个头。过去他从未出过远门，很少有外人知晓。这次他是应堂弟和侄子的邀约来昆明游玩的。公安局技术部门的同志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奇特的人可能对医学研究有价值，于是打电话请昆明医学院的医生来看看。

下午，一辆小吉普急驶而来，口腔科大夫李杰和李杰辉赶到公安局，仔细一看，只见圆实的大头右侧，长出一个小头，有小碗那么大；浓黑的头发刚剃过，粗黑的毛茬胜过大头。这小头向右下方斜倾，浓发下有清晰可见的眉毛、睫毛，睁不开的眼睛。眼睛下有陷落的鼻窝。鼻子下有一张异常大而突起的嘴、嘴里有十二颗牙齿，一个小舌头。当大头的嘴吃东西时，小头的嘴就流口水，大头的嘴吹口哨，小头的嘴就同时动起来。医生用压舌片拨弄小舌舌根，大头的嘴就哇哇恶心作呕，小头的眼角还有一个小孔，能挤出浓浓的分泌物。看样子，三十五年来，那大头和它的小头兄弟，就这么亲密的连体相处，同生死、共命运了。

医生检视完毕，邀请客人住院检查治疗。三位来客说，这得回家同爹妈商量，不敢轻易决定。于是，医生留下照片和地址，送他们回了原籍。

真是无巧不成书。同年九月底，北京医学院成形外科女专家王大政教授来昆明，为编写她的专著搜集材料时，看见双头畸形人张自平的照片，大为震惊，异常高兴。三十多年来，她为成千人缝合过兔子嘴(豁嘴)，摘除过面部肿瘤，阅读过不少国内外颌面外科文献和报告，却从未遇到过这类畸形人。她惊讶的是，这个双头畸形人竟熬过了三十五个冬春!

想到这些，王大政再也坐不住了。医生的责任驱使她要尽快解除病人的终生痛苦。她的想法得到了医院的支持，于是同李杰医生在建国三十周年大庆后的几天，坐上一辆救护车，去滇东北万山丛中，寻找张自平。

三十五年里，张自平有过许多不幸的遭遇。

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天，八月三十一日，在一间破旧的农舍里，张自平呱呱坠地了。四十五岁的母亲张刘存衰弱得毫无力气，她用手轻轻抚摩着这个婴儿，感到一阵宽慰。二十多年来，她先后生过十二胎，但只养活了两个女儿，老俩口盼望一个男孩，在将来年迈体弱时能照顾他们。谁知奶奶透过低矮的窗户一看:“啊，怎么天降怪人?”只见透红而多皱的头上，还有一个小头。这小头宛如一个西红柿，占去了孩子半个脸面。她呆若木鸡……

张自平出生的山林，过去叫蚂蚁坪。村里人多数姓张，有点沾亲带故，这给张自平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生存环境。他天生聋哑，身体却很结实，能吃能睡，很少生病，谁要是摸他的小脑袋取乐，他就大哭，以示抗议。

七岁时，他学会了爬树，掏鸟窝，下河游水，捉鱼捉蟹。要不是小脑袋上的小嘴里常流臭口水，肩头常结锅巴，他和正常的孩子没有两样。刚满十二岁，张自平就开始跟大人学习犁地播种，耕耘收获，舂米打柴，放牛牧羊等农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张自平成年后，爹妈、姐姐为他的婚事颇为操心。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本大队一位亲戚的姑娘，原打算和他成亲，但就在新婚那天晚上，姑娘被吓跑了。

新婚的悲剧，在张自平心灵深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创伤，他发誓不再结婚了。

去年，张自平刚度过三十五岁的生日，生活又发生了很大的转折。王大政医生和李杰医生坐着救护车来接他去昆明医院治疗。他从心里感谢党和国家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感谢医生对他的热情照顾。

住院不久，医生告诉他要全面检查身体，然后割掉小头；如果不割掉，小头内部排泄机能不通畅，会经常发炎，淌臭口水，甚至脑袋胀痛、发昏。听到这个好消息，他兴奋到了极点。

十二月二十四日，张自平被推进了手术室。主持这次手术的是北京医学院女教授王大政和昆明医学院附属医院神经科副主任李秉权。在无影灯下，医生们汗流浃背，整整干了八个小时，截去小头后，颅骨完好无缺，里面有鸡蛋大一个脑髓。脑髓没有正常人脑的沟纹和脑室，尚未发育成熟。拿出脑髓，发现小头深部，还有一个小孔，同大头相通，不敢大动，怕伤了大头的脑。等到打开小头上那张突出的大嘴，医生才发现了腮腺——口水的源泉，嘴里十二颗牙中，有一颗乳牙，两代牙齿长在一起，舌根部还有一根盲管，所以吞咽食物受到阻拦。而且小头上还取出黄豆大的眼珠。

这些罕见的秘密，现今已成为胚胎学家珍贵的标本。医生们推断小头原来是母体内一个受精卵分裂而成的。在发育过程中，由于受到某种因素的抑制，未能发育完全，所以，张自平生下来就有两个相连的头。

手术顺利地完成了。第二天，张自平摸摸右脸上的纱布绷带，开心地笑出声来了。这笑声是他三十五年来从受伤的心灵里发出的第一个甜密的笑声，身上的赘疣连同心底的负担一起消逝，昔日孤僻，沉默，被人歧视的人，如今变得活跃、风趣、成了人人关心的新闻人物，开始了自己崭新的生活。

(摘自1980年第3期《科学文艺》)

插图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