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与憨劲

1982-01-01 04:40章焜华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2年5期
关键词:痴情石匠大拇指

章焜华

1980年一个初夏之夜,老雕塑家张充仁家的大门,被轻轻叩响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瘦高个,长头发,不修边幅。他说:

“我叫张建民,带两件作品,向先生请教。”

第一件,是个只有几寸长的泥稿。塑造的是行吟中的屈原:宽袍大袖,线条飘动,整个造型,颇具国画中大泼墨的韵味。张充仁不禁连连点头:“啊,你很懂线条啊!”第二件,一块浑重的泥块,宛如河滩上一块黑色的鹅卵石。泥块的一端,只那么几刀,就刻画出威严而幽默的钟馗的脸谱,活灵活现,传神极了。张老先生被激动了:“好,好,分量很重呀,团块整体感好极了!”

张建民腼腆地问道:“听说雕塑学会明天就要成立,象我这样,能参加吗?”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我推荐。”

在坎坷的艺术道路上,张建民遍尝了苦辣酸甜。

中学时代,张建民喜欢画油画,没毕业就想以同等学历,报考美术学院。可是,他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先天不足,眼睛色盲。

张建民没有因此而与艺术断交。这除了因为生性倔强而外,生活的重担也迫使他无法丢开画笔。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升学深造的打算,每天替人画像,帮助当临时工的母亲养家糊口。

不久,张建民被安排到黄浦塑料厂工作。说来也巧,一家古玩市场的仿古车间,同塑料厂仅一路之隔,透过车间的窗口,张建民每天都能看见从胶泥到陶俑的神奇变化。每天下班后,他总要跑到仿古车间,师傅长师傅短地要来一块胶泥,象宝贝一样捧回家来,请妹妹和邻居的孩子当模特儿,一遍遍学塑头像。大热天,汗水淌得可以和泥;大冷天,冰冻的泥团上常掺和着手指冻裂的鲜血。这位艺术的热烈追求者,以少有的痴情,以苦为乐,艰苦跋涉。

他终于有了第一批成果。他的九件仿古泥塑,首次参加上海民间工艺美术展览。

有一回,他被面包车撞倒了,顿时鲜血淋漓,头部和手都受了重伤。女朋友见他这副模样,在病房坐了不到半小时,就一去不复返了。几天后,张建民悄悄解开手上的纱布,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这是一只什么手呀,大拇指和手掌心粘连了。

对于他来说,肉体上的疼痛,可以忍受;爱情上的创伤,也能忍受;唯独要歇手不搞雕塑,他受不了。眼一闭,牙一咬,唦!他硬是把这块新肉撕扯开来了。可是不久,大拇指和手心又长到一起了,他把手浸在热水里泡软,又一次咬牙撕开了。当大拇指与手心第三次粘连时,他的办法也“升级”了:撕开一点肉,塞进一小团纱布,又撕开一点,再塞进一团。十指连心,痛得彻心彻骨。然而他胜利了,坚韧的事业心,终于为他保住了能继续从事雕塑的灵巧的手。

疾病伤残,给张建民提供了意外的良机,他住进了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这里的整形外科,闻名中外。头部手术的前一天,医生为他剃了光头。回到病房,对着镜子,他不禁欣赏起自己的尊容来了:溜光的头部,棱角这样分明,体块感如此强烈,多美的头颅造型啊。他连忙拿来纸笔,刷刷刷,镜子里的光头变成了一张素描。第二天,刚做完头皮牵引缝合手术,他就忍着疼痛,迫不及待地捏开了泥巴,于是那张素描又变成一尊自雕像。病房变得生意盎然:一会儿,他捏只熊猫,送给这位病员;一会儿又捏个小猫,送给另一位病员。就连整形专家张涤生教授,也乐呵呵地收到了一只威武的雄狮。

妙手回春的张涤生教授,其时正在编纂《整复外科学》,一百六十万字,需要上千幅插图。他看中了张建民。从此,他跟随张教授,出入手术室,两年半中,画了一千多张插图。手术室是画室,病员是模特儿,张建民在这特殊的环境里补上了从事雕塑创作必不可少的人体解剖课。

张建民有过一次游览黄山的机会,自然游兴甚浓。可是,他只走到半山腰就停步了。“叮当,叮当”,这不是凿击石头的声音吗?他循声寻去,原来是一位老石匠正在刻碑。他着迷地端详着鎯头起落,钢凿移动,整整看了几小时,把游览的事忘掉了。

“老伯伯,收我当徒弟吧!”张建民跃跃欲试。

“行!”老石匠笑着同意了。

照着老石匠的指点,他一锤一凿,品味着雕凿石头的滋味。

有人笑话他放着黄山不游的“憨劲”,他却为自己这意外的机缘大为庆幸:“拜师学艺还憨?总有一天,我要搞石雕,第一个为我把手描红的,就是黄山的老石匠。”

如果问:张建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我要告诉读者,那就是痴情与憨劲,追求艺术的痴情,和学习技艺的憨劲。

(摘自1982年4月15日《文汇报》,原题为《追求》,本刊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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