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流、在火红的生活中沸腾

陈晓轩　张忠国

我们思索着“普通”这个字眼。因为，他太普通了。他的事迹里，没有惊天撼地的壮举，也没有丰硕宏伟的勋绩。他象瀚海中的一朵浪花，大漠中的一颗沙粒。然而，他却引起了我们实实在在的思索。正由于此，我们才想把他介绍给青年朋友。现在，我们就把镜头对准一个车间门口，他，将从这里向你走近……

段长：你们找工作服最脏的那个

这是首都钢铁公司初轧厂轧钢工段。远远的，你能听到轧钢流水线各种机械的铿锵奏鸣；靠近些，你会感觉到厂房内涌出的阵阵腾沸热浪。初轧机工人正交接班，丙班进去了，乙班还没出来。北京市劳动模范王新春，就是乙班的一名轧钢工人。

“怎么知道哪个是他呢？”

“你们就找工作服最脏的那个。”段长一笑。

他们出来了。五六个人，一式的帆布工作服上都是油污斑驳。我们犯难了。这，如何认定哪个最脏？ “请问，哪位是王新春同志？” “班长？后头。”他们扬手往后一指。

原来如此。最后走出车间大门的这个人，身着的工作服果然比别人脏得多出一层油渍的乌亮。 “这话是真的。”座谈会上，王新春的同伙们都认真地证实：“班长洗工作服的次数决不比我们少，可总比我们的工作服脏。”

何故呢？更换轧机轧辊，要内外、上下的配合，在外侧、上面干的就较干净，而内侧、下面干的必然脏些。王新春，从来都把住脏的一边；清理轧机下淤积的杂物，钢渣铁屑、油污脏废，一干就沾一身。又是王新春，握住铁撬，端起水龙，抢着往下钻。他的工作服怎能不比别人的脏呢？但人们讲的更多的倒不是这些。

他极细心。别的不说，三个班的工具箱，数他乙班的最齐全。你可以跟他借，但借期一到得还。不然，他追着你屁股要。可他又挺“马虎”，那次去打饭，刚交完饭票，转眼又递进去一份，大伙儿笑了：“怎么着？新春，想请客明说呀。”

他挺好说话儿。工作、生活上，谁有困难找到他，请他帮忙，他满口应承：“行行行，好好好。”但，他也不好对付。一个同伴独立操作不久，图赶进度，该过15道的钢坯，只过了13道。他发现后，大喊大叫：“你这是糊弄谁？！重来！”

他说的话，同伴都愿听。可关键时刻，他却不习惯下命令。那是1982年6月。一天中午，事故报警铃响了。一块刚从均热炉推出的四吨半钢锭，倾斜着撞上推床，横卧在初轧机前的辊道，流水线被迫停止运行。工程师、段领导纷纷赶至，中断操作的工人也聚拢过来。问题很清楚，必须尽快把钢锭吊出。可此刻的钢锭，温度数据是1,150℃。吊车开过来，人却无法靠近，钢丝绳套也没法挂。等它冷却吗？就是用水浇也得半小时。而初轧机的工作效率和经济效益，是以秒来计算的！王新春，猛然抓起粗粗的钢丝绳套……

“新春！”同伴喊了起来。

王新春头也没回，一跺脚，向钢锭走过去。1,150℃的高温啊，十米外，人也被烘得淌汗。可他却一步步地靠上去，靠上去。工作服灼黄了，塑料安全帽冒着烟，钢丝绳套一碰钢锭即变火红色，手套也燃烧起来。

王新春退了下来，换了一副手套。“新春，这样不行！”

他，仍不说话，再次靠上去，一直逼近到离钢锭只有两尺远的距离。同伴们纷纷拿起铁撬，一齐上前帮忙。钢锭终于套住了。但王新春全身的皮肤，却肿红一片。

“你真了不起。”我们不由得表示赞叹。

“嗨，这种事在我们班上，谁都会干的。”

我们把这话拿去向他的同伴核实，得到的是七嘴八舌的回答：

“新春啊，险的、脏的、苦的活儿都揽着干。”

“碰到这种事，你抢不过他！”

女儿：爸爸，你都把我们忘了

这是王新春的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们叩开了主人的房门。奇怪，这两间半居室的单元内，空落落的只有新春一人。走进他的卧室，却另是一番热闹景象：床头、柜顶、沙发扶手上全是书，一架小半导体立在台灯罩下，里面传出英语广播讲座琅琅读声。

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主人显得有些慌乱。他忙不迭地把散乱的书归到一处，腾出沙发请我们落座，抱歉地说：“请稍等两分钟，讲座马上就完。”

借此空隙，我们浏览了主人的书目：《轧钢学》《热工原理》《冶金车间电气传动》《机械设备安装》……，王新春是69届首钢技校毕业生。69届，众所周知，它的实际含义是技校一年级。但这些书，却大都是钢铁学院的本科教材。

外语讲座结束了，主人端上茶水。

“你小孩呢？”他有个6岁的女儿，还有个4岁的儿子。“忒淘，搅得你没法学习，送回姥姥家了。”说话时，他望着案头的全家彩色小照，眸里流露出的是与淡漠语气迥然相异的脉脉深情。“爱人呢？”他妻子在城里工作，也是名工人。“跟淘气包儿们一块撤了，帮姥姥照顾孩子。”

这是一对自愿隔离的牛郎织女。他们不在一起的最短期限是一个礼拜，最长呢？那就不好说了。

“妈妈，别人的爸爸老回家来，咱们爸爸怎么老不回家呢？”在姥姥家的女儿，仰起小脸发问。

“嗯……”妻子被问住了。是呵，总有两个月了吧。一到星期日，新春常常不是加班就是替班，学习也不能中断。于是，他便减少同妻子儿女相聚次数。

“我们要去动物园！”女儿、儿子缠着说。

“明天，妈妈带你们去。”妻子赶忙允诺。儿子蹦走了，女儿还扯着妈妈衣襟，“不，，我要爸爸带。”

真是没办法，妻子只好用电话向丈夫“报警”。新春答复：“好吧，下礼拜天！”

下礼拜天到了，又有了新情况：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书，人家催着要还，得利用星期天把它看完，还要作些摘录。怎么办？新春咬咬牙，又拿起电话筒。

妻子来接电话，女儿还跟在身后。听完新春的抱歉，她默默地把话筒递给女儿。

“爸爸呀，你都快把我们忘了。”女儿声音里带着哭腔。

王新春象被什么撞了一下，心头一缩，眼睛湿润了。是呵，多少个明丽的假日，多少个迷人的夜晚，他为着追赶岁月，强迫自己忘掉爱妻的温柔、儿女的笑脸，在寻求知识的崎岖小径上苦苦登攀。他觉得，在妻子儿女面前，自己欠着一笔债。

“咱虽是平头百姓，可也是国家的主人。首钢15年要翻两番，国家本世纪末要实现四化。咱每个人都得多干点儿，多学点儿才行呵。”妻子带着淘气包儿们“撤”回姥姥家时，新春耐心地说。

妻子点点头，走了。临出门前，对前来与新春作伴的奶奶叮嘱：“您费点儿心。每天早上俩鸡蛋，一杯牛奶。他忘了吃，就塞他兜里；忘了喝，就端到他鼻子底下。”

多么深的理解，多么好的支持。妻子寄希望于他的正是那种不甘庸碌、锐意进取的精神，正是那种身为匹夫、心怀天下的胸襟。这些，又怎能以朝朝暮暮的儿女情长予以回报？

可女儿呢？是的，女儿还小，有些道理，你很难跟她一时说清。但，她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女儿们会这样问：“爸爸，在轰轰烈烈的四化建设事业中，您，都做了些什么？”现在怎么都好说，可关键的关键，是到那时候，当父辈的不能红着脸交出一张白卷！

到底，还是推迟了两个星期，儿女们的动物园之行才得到补偿。

王新春：也得让外国人羡慕羡慕咱们

现在，我们该参观一下王新春的工作台了。这是一台850型号轧机，也是首钢唯一的初轧机。大炼炉炼出的所有钢锭，全都经过它开坯。这台初轧机工作效率高低，对公司的生产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轧钢工人爱这样说：“开飞机金贵不？加起来有多少？咱开初轧机的，哈，全国也不过只有二百来人！”

话虽然这么说。开初轧机可不比开飞机过瘾。你看，在工作台上操作，手脚并用，推、拉、蹬、拽，轧一块钢70多个动作，每小时约轧40块钢坯。也就是说，每小时得把70多个动作重复40遍。况且是目不暇接的紧张作业，还必须高度的精神集中。天天是如此一套，时间长了，新鲜劲儿容易患染麻木感。这时候，人们所赖以支撑的就不仅是通常的耐性了。

那是一次同伴之间的闲聊。开放政策以后，人们的眼界豁然开阔。话题就时常很自然地落在一个“比”字上，处处喜欢与外国比。比，本是好事。它可以使你看到人家的长处，找出自己的不足，从而发奋迎头赶上。然而，王新春不能容忍的是：言必称外国如何如何好，辱没了炎黄子孙的志气！但是，我们国家在一些方面落后的现实，又使他感到切实的压力。王新春拍案而起了：“站起来都是五六尺高，躺下去都是一百多斤重，凭什么咱们就总该羡慕外国人？争口气，也得让外国人羡慕羡慕咱们！”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新春可不是心血来潮说着玩的。年初，一位美国教授、轧钢专业权威来厂参观，看了初轧机的生产数据，了解年机产量后说：“贵厂的轧机工作效率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但王新春却细算了一笔帐：现在初轧机上的操作工，快手每小时可轧钢47块，而慢手只44块。假若从快手的操作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加以总结推广，那么，这个“极限”一定会突破。再说，每小时多轧一块钢，按最低价算也可创值1,440元，一天24小时，那就是34,560元。一天如此，一个月、一年呢？多轧一块钢如此，多轧五块、十块呢？这又是多么可观的一笔财富！

王新春的想法，在公司向“两个合理化”要效益的号召下，在厂、段领导的直接支持下，日趋成熟了。1982年初，他和同伴一起，正式开始摸索“最佳操作法”的实践。

首先，就是把初轧机上9对操作工的动作全部记录下来，然后象放电影慢镜头那样进行综合分析。有的动作看起来挺帅，但速度慢，废除；有的动作看上去笨拙，可准确、简单，保留。担负操作动作设计的王新春，汇集了众人操作上的优点，再结合自己的经验使动作之间协调起来，形成一套可供推广的模式一一最佳操作法。这是一项十分繁杂、细致的设计，没有录像设备，没有可编程序的电子计算机，王新春和他的同伴们，靠的是锲而不舍的蚂蚁啃骨头精神，靠的是首钢工人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气魄。

不巧。正在紧要的关口，王新春中风了，口歪眼斜，面部神经半边麻痹。医生采用了“埋针疗法”：在太阳穴中伏下刺激体，每周换一次，全部疗程一个月。一个月内，要求绝对休息。

“要是不休息，要紧吗？”新春歪着嘴问大夫。

“不休息？”大夫一时没搞清怎么回事。

“您知道最佳操作法吗？”

大夫更糊涂了：“我知道你要是再受风，嘴就正不过来了！”

嗅，清楚了。王新春把假条揣进衣兜。回到家里，他绷着脸问妻子：“你知道什么最挡风吗？”

“呆在家里最挡风。”妻子反应比大夫要快。

“要是非出门不可呢？”

“你呀，就是这股死犟脾气。”妻子太理解他了。

好吧，两层大口罩，一块方头巾，一顶皮帽子，一条大拉毛围脖，蒙头盖脸，全副武装。他，半边牙不能嚼，半边嘴合不严，一只眼不能眨，整个脸不能碰。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天挤两个半小时汽车，上8小时班，还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最佳操作法的试验。整个疗程内，他一天病假也没歇过。

苍天不负苦心人。在王新春和同伴们的共同努力下，最佳操作法成功了。普遍推广后，机时平均产量从45块提高到47.9块。若每年按十个生产月计算，可多轧钢76,500吨，折合产值2,448万元。

“极限”，冲破了。一家日本钢厂的总裁惊叹：你们工人的操作法，比我们计算机操控还要好！

不错，计算机本身有优有劣，外国人的称羡也不足作为衡量生产水平的科学标准。但是，从自己的基点起步，朝最高峰巅攀登，需要的正是王新春这股志气！

新春伊始，王新春又给自己制订了新规划。他从不好高鹜远，但他切切实实在前进。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超出一个普通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但却具有不那么普通的意义。我们仿佛看到一股热流，在火红的生活中腾沸……（题图：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