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部队

1986-08-20 04:03王林
中国青年 1986年10期
关键词:大兴安岭战士黄金

王林

其实我们的视野并不开阔,

如果我们理解了本文中的人和他们的事业,

也许我们会以新生的态度面对生活。

今年5月,我在大兴安岭采访了武警黄金部队一总队三支队。这支部队响当当的名字令人神往。跋涉在冰雪犹存的大兴安岭之中,夜晚同战十们一起躺在灶火熊熊的帐篷里,听风声萧萧,雨声淅沥,我以为我足可以写出感奋人心的通讯来了。可是,当我来出大兴安岭,从黑龙江畔回到繁华的都市,晚上,在台灯下重新打开采访本时,我犹豫了。那些曾令我激动不已的人和事,现在看来却如此平淡无奇。我发觉此时我(我们?)与大兴安岭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尽管我昨天还身在其中,可那山野中单调的生活与这都市的喧闹反差如此巨大,我很难一下子找到其中的联系。此时我如果对身边的青年朋友讲述昨天的见闻,他们会不会在几秒钟的惊讶和感叹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呢?当然可能。现在我们整日被什么包围着?四周高楼林立,豪华的出租汽车在大街上穿梭,各种时装同时领导着世界潮流,电视中播放着五花八门的广告两伊战争,贝鲁特打打停停,第十三届世界杯足球大赛,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人们有的是话题,但都与大兴安岭无关。

我告诉我见到的人:我到了大兴安岭。

——是吗?大兴安岭来劲吗?

于是我讲述了大兴安岭的神奇。并告诉他,我在大兴安岭中采访了黄金部队。

——黄金部队?干什么的?

黄金部队是属于武警部队的一支特殊的部队,她的任务就是勘探和开采黄金。我说。

——嗬,那你没带点儿金子回来?

我知道这是玩笑。不过我真的带回来一些,就是不知你是否识货。我说的却不是玩笑。

于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一些黄金部队的故事。

冬季或夏季,淘金者结伴而来,他们走进大兴安岭,扎下简单的营寨(用桦木条搭起的塑料棚),然后首先在树上挂一块三尺长的红布,虔诚地向其烧香跪拜,以求神灵保佑淘金成功。

1986年3月,大兴安岭北端依然白雪茫茫。这里朔风凛冽,冰天雪地,古人用“堕指裂肤,人死马僵,积雪没胫,坚冰在须”来形容这里的寒冷。可这时,有8个小伙子蹚着厚厚的积雪走进山中。此时到这里来的,当然是为了寻找黄金。他们拖着工具,在森林中辨认着方向,一步步艰难地走着。拖拉机坏在黑龙江沿上了,包括帐篷在内的大部分东西无法运进山中,领头的小伙子挑了七个人,二话没说,拖着几件工具就钻进山来。大雪茫茫,山深林密,谁都知道将要吃多大的苦。既使有黄金的诱惑,哪个淘金人愿如此舍命?

他们不是来发财的,他们是黄金部队三支队的战士,领头的小伙子是副连长,叫李国利。

山里有时静静的,连风声都加剧着深山的宁静。白天他们搭帐篷架,清理施工点,砍树,干得热气腾腾。一天,两天,三天,几天下来,八个人就拖下了14行鼻涕,只有一个人没感冒。晚上,他们睡在淘金人留下的破棚子里,点一堆火,没有铺盖,就在桦木条搭的架子上蜷缩着和衣而睡。半夜,火灭了,于是又全被冻醒了。七天七夜,李国利和他的伙伴们没脱一次衣服,没洗一次脸,“象小鬼儿一样”(李国利后来颇为骄傲地自我形容)在山里折腾,最后终于按时开了钻。

拖拉机手贾应成,人称“黄金战线一只虎”,是四川来的老兵。拖拉机坏了,急得他心里冒火,他带上一瓶酒,早晨5点多就钻到拖拉机下面,躺在冰面上干,一直干到晚上9点,硬是一句苦不叫!关节炎?早就落下了。

天寒地冻。十几名战士全上山了,于是山林中响起了钻机的响声。施工点上树木参天,漂砾(山水冲下的大石头)堆积,200多斤重的石头随处可见。要打钻,就要伐木,抠石头,搬石头。石头冻在了土里,要先烧热水,烫化了,才抠得动。脚冻木了,穿着胶靴踩到热水桶里,焐热了,拔出来接着干。这里的东西全是大块头,大树干,大石头,连工具也全是又笨又重的。一根加重杆200来斤,山东兵刘法清一个马步蹲裆,右手一提,左手一托,“咳”的一声,便扛到了肩上,那架势,有人愣说他是海灯法师的徒弟。从早晨6点半开工,中午轮流吃饭,一直干到晚上9点,16个小时!收工了,大伙返回驻地,刚走了二十多米,有的战士竟累瘫了………

开饭,吃什么?有米,有面,菜呢?有豆角,韭菜,但全是脱了水的干菜,吃时用水一泡,再下热锅,吃起来没菜味,倒象嚼干草。可这就算不错了,等这点东西吃完了,就吃盐水煮黄豆,夏天就挖野菜,野菜鲜。连野菜也挖不着了,就用酱油下饭,还用面和盐拌在一起炒着吃,这些都是常事。每天一人一块钱伙食费,这儿的带骨头肉还两块钱一斤呢,能买多少?再说钻到山里一呆起码就是半年,无法储备更多的鲜菜鲜肉。刮大风天,还不能起火,四周都是老林子,一个火星就可以要大命,只好吃冷饭,有时到半夜风停下来才开火做饭。冷饭我们可能谁都吃过,可是在零下三十度的野山里就着冰雪吃冷饭的,在中国能有几人?

苦,真苦。李国利讲到那寒冷的七天七夜,总是禁不住流出带着骄傲的感叹:“长这么大了,没受过这罪!”这时我喝着热茶,很难全部体会这一番感叹,而李国利周围的战士们,则都在微笑着轻轻地点着头。

这些苦,战士们讲出来就象讲故事。

去年夏天,四个搞地质填图的战士在山里跑了一天。天气闷热,四个人跑得口干舌燥,只盼着哪儿咕嘟咕嘟冒出水来,可那是做梦。四个人找到一个大草团,在草根旁挖了一个坑,四个人八只眼睛盯着那坑里一点儿一点儿渗出一口水来,四个人还没来得及想好怎样分这点宝贵的水,他们带来的狗却窜上去撅着屁股喝了起来,四人大惊,揪着狗尾巴拽,竟拽不动!

苦,战士们说,在这深山老林里,动就是苦。可那金灿灿的宝矿诱惑着他们。他们没有挂红布,他们不用祈求神的福佑,他们有一副鲜红的领章,那是军人的骄傲。

二连长樊家林早晨走出帐篷,手在空中一挥,然后张开手一看,一把抓了二十多个小咬!

战士们说:夏天山里有三“宝”,瞎蠓、蚊子和小咬。早上是小咬成群,中午大瞎蠓嗡嗡乱撞,晚上蚊子挥赶不尽。这三种宝贝谁也不是好惹的,“三班倒”轮流出动,个个都要吸你的血。

去年夏天,三个外出画图的战士在山里迷了路,一直到晚上,大山里漆黑一片,天还时不时下着小雨,没有半点光亮。三个战士走了一天,又饿又困,后来连半尺高的倒树都迈不过去了,只好爬,最后累得睡了过去,等醒来一抹脸,竞全是血,脸上爬了一层蚊子,脸都叮木了。

小伙子刘成利,今年虚岁才27,可他站在我面前,说他40,我也信。在这儿,风吹你,雨淋你,太阳晒你,蚊虫咬你,火烤你,冻你……待上半年,挺精神的小伙子也叫你老上好几岁。第一次进山的战士,有的人脸被叮咬得变了形。累不怕,饿不怕,寂寞不怕,可蚊虫叮咬,却叫人难忍难熬,有的战士被咬得直掉眼泪。

为了那点黄金,可真不容易。

按规定,在每一吨沙中,如可提出0.17克黄金,便具备了开采价值。0.17克,这是一个多么小的数字,可为了千千万万个0.17克,黄金战士需付出用黄金也无法衡量的代价,那是青春的代价。

在呼玛河畔的大兴安岭中,有一条诱惑着采金者的山沟——余庆沟。1888年,清朝政府就曾在此外开采过黄金,但这里倒底有多少黄金,却一直是个谜。一支地质队来到呼玛河旁,但不几天便拔寨返回了。如是三次,终未进去。太苦!山里有的艰苦,这儿全有,再加上呼玛河春化时放冰排,25天左右过不去人,到了五六月,山里一片泥泞,120马力的拖拉机都开不出去。大山沟子,谁进去谁倒霉。

1985年大年初四,樊家林和工程师李文路走过冰封的呼玛河,蹚着没膝的雪走进山来。雪上面结了一层冰,他们走着进来,晚上9点多才爬着出去。回去后,他们立即向支队打了报告,三月,一声令下,战士们冒着呼呼北风蹚进大山,奋战三个多月,完成了全年的普查评价任务,上报的实地黄金储量占全支队的一大半,打了个漂亮仗,全连立了三等功。

山没变,苦没变,二连的小伙子们也是普通人,别人不愿受的苦他们受了,为什么?就为一声令下,他们是军人!

三月开钻,天寒地冻,北风割面。必须先用开水化土,打钻取样也要用水,手套戴不住,一沾水就冻得硬梆梆弯不了手指头,只好扔了。戴棉帽、口罩,穿棉胶靴,可手却露在外面,工具全是铁家伙,不一会儿,手就冻得煞白。

挨冻,在这儿是常事。

去年5月,拖拉机陷在河里了(我进山时也是5月,我知道这时山里的水有多么冰冷,这时山中还可见到一尺厚的冰雪),老兵杨贺臣二话不说,拿着挂钩跳进齐腰深的水里,与拖拉机手轮流在水里干了近两个小时,拖拉机被拉出来了,人也冻木了。

回想过来的事情,杨贺臣颇感骄傲:别人进不去的地方,我们能进去,我们有自豪感!

这就是黄金战士!

一个战士在施工中接到电报:父亲去世,速归。这个战士跑到一边大哭一场,把电报揣在兜里,回来接着干。

战士王清明,一直未告诉家里自己在部队做什么工作,家里人问起,他就说:每天训练,站岗。爱人来探亲了,临走,他千叮咛万嘱咐:可别把这儿的情况告诉咱妈。她点头答应了,可回到家,她还是忍不住哭着告诉了妈妈。

许多战士的家属多少年一直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工作,不是保密,而是因为太苦。战士们不愿让亲人操心。他们在家信中不写这里的风霜雨雪,不写这里没人深的漂筏(上面长着浮草的泥潭),不写他们喝过漂着熊瞎子粪和烂树叶的沟水,不写他们进山时被蚊虫咬得直流眼泪,不写他们睡在潮湿的帐篷里,地下厚厚的落叶层一踩一个水窝……他们只写上问候,当然,还有对亲人的思念……

他们为了什么?

自称大老粗的刘成利说:“咱没多大文化,咱还有点体力吧?好,咱就用这点体力,为国家尽点忠!”

去年,一连一个班在大连某地打孔普查,当地百姓对部队有点成见,开始对他们很冷淡,不给找房子,战士们便住在帐篷里,但他们依然把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帮老乡挑水扫院子。有的姑娘晚上到战士们的住处来扔纸条、约会。一个女广播员几次来敲门,见没反应,最后竟一脚踢开门,冲着战士嚷:“你们都是冷血动物?”战士们不为所动。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动了周围的百姓,他们住了七天,临走,老百姓杀鸡宰牛,向战士们赔礼致歉,并以酒饯行。

战士们不是冷血动物,谁不愿在清风丽日中尽享青春?你到山里看看吧,在战士们的铺上,经常可以看到已被翻烂的杂志和书,战士们渴望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可他们每年在山中一呆至少是半年,与外面几乎隔绝;他们进山时带来了笨重的工具,但也不忘带上收录机。他们爱听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也爱听邓丽君的《爱情更美丽》和王根林的《迟到》。战士们爱喝酒,喝完了,把一束达莱香插在空酒瓶里,于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帐篷里便充满了活力。收工了,吃完晚饭,天还亮,广东兵小胡拉起了二胡,刘法清偏要唱京剧,一张口,却“造”(东北方言,弄、搞、做等之意)出一口山东吕剧味儿。录音机上装好空磁带,录音,每人唱一首家乡民歌,唱着唱着,歌词儿变了,全变成思念家乡和亲人的词儿了,放出来一听,南腔北调,好不乐……

这就是大兴安岭里的黄金战士。

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们也是不同于我们的军人,他们有儿女情怀,也有铁石心肠,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可以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

现在,支队长樊兴犹把目光又移到了内蒙的西口子地区,那里无村落,无人烟,是一片原始森林,距离最近的公路也有130多里,但那里肯定有黄金!有黄金,就需要黄金部队。“谁敢去?”樊兴犹轻轻地问。“鸟儿能不能飞进去?”一个指导员大声反问。

“当然能。”

“那我们也行!”

这就是黄金部队!

故事讲得零零散散,象沙子的金子。可我们应该知道,金山是怎样聚成的。

(题图:龚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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