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

1988-11-01 03:16苏晓康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9期
关键词:古老黄河文明

苏晓康

〔黄河拉加峡,湍流旋涡〕

1987年6月13日,吸引成千上万中国人的黄河漂流探险传来凶讯:洛阳和北京两支黄漂队都在拉加峡下峡翻船遇难,曾经漂过长江虎跳峡的两位勇士郎宝珞、雷建生也被黄河激流吞没。国内一时议论纷纷。

据报道,这些青年漂流者是因为决不让美国人肯·沃伦拿走中国江河的首漂权才铤而走险的。肯·沃伦对此十分不解。他说,你们中国人如果到美国去漂密西西比河,是不会遭到反对的。当然,沃伦先生永远无法把眼下的漂流,同一百年前西方列强的炮舰在中国江河里横行的历史联系起来。可中国的青年忘不了。

当这些漂流者抛尸黄河的时候,我们是称道他们有爱国精神呢,还是批评他们的盲目民族情感?

无论怎样,他们把这件事情偏偏做在我们民族的母亲河上,悲壮和悲剧都是巨大的。

事情不仅仅只表现在江河漂流上,你看,在这些体育竞技场上,中国人是多么狂热呵。

当五星红旗升起的时候,大伙儿都跳、都哭。

如果输了呢?大伙就骂、就砸、就闹事。

一个在心理上再也输不起的民族。

中国女排的姑娘们已经五连冠了。压在他们肩上的是民族和历史的沉重责任。

假如下一次她们输了呢?

当然,也有不少人不再为这些事烦恼。他们匆匆离开祖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个究竟。同时,那些散落在外面的游子们,又纷纷回到祖国来看个究竟。这两股双向逆反的风潮又说明了什么呢?

是近百年来总是被动挨打的历史造成了我们今天的心态吗?或者说,是近几十年来的贫困落后造成的吗?

或许是这样,但不完全是。在这些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在痛苦,他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文明衰落了!

在当今的世界上,面对着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和全球文化汇流的大趋势,每一个拥有古老文明的民族,都面临着现实与传统的严重危机。传统越古老,危机越沉重;危机越沉重,寻根越热烈。

这的确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条大河。它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发源,向东流去,经过一座黄土高原以后,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泥河。这条黄河偏偏又孕育了一个黄肤色的民族,这个民族恰恰又把他们最早的祖先叫做黄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黄帝的子孙。

黄水、黄土、黄种人,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自然联系,它仿佛让人相信,这个黄色人种的皮肤就是被黄河染成的。

的确,天地间还没有其他一种自然力量,曾象黄河这样对塑造华夏文明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要去作繁琐的考证,只从一个在中国最常见也最受敬畏的偶像上,就能得到应证。

〔九龙壁。喷火的龙舟。龙年邮票〕

它,几乎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的象征。可是,人们是否想过,华夏民族为什么会崇拜这么一个形象凶暴的怪物呢?恰逢又是一个龙年,对龙神崇拜的研究也热闹起来,这无疑也是文化寻根的一种表现。

〔演播室。学者谈龙神文化〕

蔡大成(神话学者):龙,是原始人按特定观念组装起来的,是一个组装料。马头、鹿角、蛇身、鸡爪,在文化的含义人都是一种生命的符号……。

谢选骏(《文化哲学》丛书副主编):龙神崇拜,就是让人去崇拜那种不是人的东西——龙。……龙是自然界的横暴者,皇帝是人世间的横暴者。皇帝要把自己打扮成一种不是人的东西。

有人说,在中国文化中有某种宽容恶势力的成分,也有人说,中国民族性格中,有圆滑世故、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致命弱点。那么,这决不是偶然的。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来说,农业的命脉正在于水,水却被龙王主宰着。于是,这个民族爱它也恨它,赞美它也诅咒它。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感情,就象龙的形象一样复杂。

于是,中国人也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他们要把龙王老子供奉得使它无可挑剔,把它捧上权力的峰巅;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在丰收锣鼓敲响的时候,着实地戏弄这老东西一番,出出一年磕头烧香、诚惶诚恐的恶气。这真是一种绝妙的中国式的智慧和幽默。在敬畏和戏弄之间,人们获得了微妙的心理平衡。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积极力量就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个著名观点。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比中国的南方,例如长江流域,要严重得多。人们潜伏的创造才能被挑战刺激起来了。

今天如果有人告诉你,东方社会那悠久的专制主义实际上同水有关系,可能你会觉得奇怪。其实,这种看法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来的。他们认为,东方的自然气候状况,使大规模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为农业的首要条件,在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下,必须由一个高度集中的中央专制政权来组织成千上万人去完成。这就是著名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观点。可惜,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把这个问题彻底讲清楚,让后人一直争论不休。

〔从秦始皇兵马俑方阵叠印古埃及金字塔〕

成千上万微不足道的个体,被某种秩序排列组合在一起,拥戴着那个至高无上的顶峰,这种大一统的社会结构,不是很象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吗?因此,民主、自由、平等这些东西,就很难成为“亚细亚”的了。

亚细亚,是一句古闪米特语,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地球北温带欧亚非三大洲的接壤处,从冰山雪峰中流淌出来的几条大河,分别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几个文明。

无论是黄河、尼罗河,还是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以及印度河,这几条著名的东方江河,都成为人类文明的摇篮。因此,亚细亚是创始的地方。文明的曙光从亚细亚升起,就象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

但是,五千年过去了,亚细亚的太阳陨落了。这几个最先闪光的古老文明,也或早或迟一个个黯淡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在喜马拉雅山背后的这个黄种人的文明,却异乎寻常地延年益寿。这似乎是一个例外。为什么封建社会形态在中国长期延续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多少年,人们提出种种解释,总认为这是一个特殊现象。

其实,真正特殊的并不是东方的古老现象,而是欧洲出现的突变现象。美国哈佛大学的华裔学者张光直教授认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由于自身具有重视经济、贸易和技术等等因素,后来同地中海的古希腊文明结合,产生了突破性的新文明因素,最后走向了现代西方工业文明。它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原来并不是一条常规性的历史走廊。

在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具有世界普遍性的常规通道,实际上是东方式的亚细亚形态。张光直教授研究了中国文明同中美洲玛雅文明的相似性,认为它们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他认为,亚洲、非洲和美洲的古老文明都具有类似的普遍性。

因此,并不是中国文明多么特殊和奇怪。它的漫长,恰恰是整个古老世界的最后挣扎。亚细亚遇到挑战,是欧洲对全人类的挑战。

在我们的民族情感上,总有这样一个误区:似乎近百年的耻辱,只是一种光荣历史的断裂。自从1840年以来总有人用古代的荣耀和伟大,来掩饰近代的贫弱和落后。

然而,文明毕竟衰落了。

历史的富足、文明的悠久,毕竟都是昨天的故事。

〔张明敏身着龙纹长袍唱《龙的传人》〕

哪个中国人不熟悉这支歌呢?

你从这歌声里听得出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吗?

叹息又有什么用呢?

这可敬又可怕的古老偶像,曾经凝聚了我们祖先的多少恶梦,难道我们还要用它来凝聚我们今天的悲凉和怀旧之情吗?

龙的崇拜,似乎可以证明,我们民族的心灵,还深深地眷恋着黄河孕育的那种古老文化的氛围,还迟迟地停留在祖先的历史阴影之中。这颗心灵如同活在梦中。今天,确实到了彻底唤醒它的时候了。

文明衰落了,我们也不必哀伤。世界上曾经有过的大河流域文明,无一例外都衰落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计算过,人类历史上一共出现过21种文明,其中14个已经绝迹,6个正在衰朽,只有古稀腊文明转化成了工业文明,浪潮席卷全世界。我们应当勇敢地正视历史。

几千年来,黄河文明受到多少次伴随着征服的外来冲击,但它始终没有陨落。我们曾经很欣赏这种强大的文明同化力量。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尽管外来冲击不再伴随着大炮和铁蹄,我们的古老文明却再也抵挡不住了。

它已经衰老了。

它需要补充新的文明因子。

龙的传人呵,黄河能给予我们的,早就给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祖先已经创造了的文明,黄河无疑不能再孕育一次。需要我们创造的,是崭新的文明。它不可能再从黄河里流淌出来。旧文明的沉渣已经象淤积在黄河河槽里的泥沙一样,积淀在我们民族的血管里。它需要一场大洪峰的冲刷。而这场大洪峰已经来到。它就是工业文明。它在召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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