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

郑荣来

一

“陈醉”这个名字，随着几万乃至几百万份的报纸和刊物，随着四万册《裸体艺术论》销售一空，已传到千百万读者心目之中。

陈醉，这位46岁的中年学者，面壁七年，苦心经营七个春秋，几经辛苦，终于有个好结果。可谓七年磨一剑，来之不易。他心潮澎湃。

有人对他说:“你现在是名人了，该有名人的苦恼了。”

他不胜愉快:“不，还没到这程度呢，不过，我倒希望苦恼起来。”

一次开会，他的名字被拆开，“醉”字被拆成“百年”。他幽默地对前来道歉的女打字员说:“不，我要感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名字。从今天开始，我再填履历表时就是:姓陈，名国昭，字陈醉，号百年了。”

二

从幼年，到青年，到中年；由朦胧，到觉醒，到奋斗。三十年的历程，三十年的追求。

他的哲学信条是:事业上不甘人下，生活上不与人争。

他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没有家庭出身的优势，难以与人竞争。他只有依靠勤奋，去求得超人的成功。

1960年，他赶上不甚苛求出身的年份，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他为自己争到了达到目的的一条必要的路径。

老师周本义，是留苏学生。老师教得好，他也学得好。陈醉绘画的色彩感极好。

但现实的色彩并不美好。他的道路也并非坦途。

在大学里，有人问他:“你的一生应该怎样才有意义?”他回答:“我要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这种大实话，在当时理所当然受到批判。

大学毕业，分配到江西省话剧团。几乎没搞专业，参加了一年“社教”，“文革”就开始了。“下放干部”时他被告知:经过“本人申请”，他被光荣批准首批下放。其实他哪里申请过?!不过，他有阿Q的幽默:这到底是“第一批”!

“要留下痕迹”的思想，陈醉始终铭刻于心。

回到南昌后，他继续着自己的追求。

1981年，他报考研究生。

果然，他考上了。他成了当地的“第一”秀才。

他以“第一”为荣。他以“争做第一个”为追求目标。

陈醉说，他崇拜三个人。

一个是马克思。另一个是爱因斯坦。再一个是前些时候在我国学术界乃至小书摊上走红的弗洛伊德。

陈醉认为，上述三个人的伟大处，在于他们所建立的是第一功，在于他们没有躺在前人开凿的或自古形成的河里，而是另外开出一条河来。

陈醉在艺术上并没有惊人的创造，但他在探索。

他研究裸体艺术，也有同样的欲望。

他觉得，研究人体自身的艺术，是一个很大的课题。人类艺术史上有无数裸体艺术作品，但没有系统研究这种艺术的理论著作(那时，他还不知道英国的克拉克已有所研究，直到最近，才从吴甲丰先生那里得知克拉克已写有专著——笔者按)。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禁锢政策，更是使这个问题成为研究领域的一个禁区，连谈都不让谈。偶尔有文章涉及，也不过是从反封建，从伦理、道德的层次上做出的文章，而所有这类文章，又都没有超越五十年前孙传芳的文章的范围。

他感到可悲，可叹!

1981年，陈醉决意研究这个选题，要做这个研究领域中的“第一人”。

他开始收集资料。但只有图片而无论文。没有这类著作可资借鉴。

他只有靠自己的“思考型”的脑袋。几百个日日夜夜，每天都在“思考”裸体艺术。墙上，贴着写稿计划表，用红色标志记着交稿日期。他以每天五页稿纸的进度爬行着。

他不再参加研究院的任何大项目工程的研究，也不参加任何“派别”的活动，更不接受外面种种富有诱惑力的邀聘。他成了“个体户”。

差不多所有同学，都不赞成他搞这个选题。

“陈醉整天抱着裸体，着迷了!”有人揶揄。有人调侃。有人怀疑。有人担心。有人开友善的玩笑。

听了这句话，有如走进副食品商店，各种味道都有。他开怀吸收，把它们统统吸进肚子里去了。

七年思考，三年写稿。1987年5月20日，《裸体艺术论》终于付排了。

今年2月3日，陈醉拿到第一本《裸体艺术论》样书:墨黑的封面上，艺术大师刘海粟题写的“裸体艺术论”五个大字苍劲有力；为古今读者所赞叹的美神维纳斯像丰姿动人；“陈醉著”三个字亦令人扎眼……

他如获至宝。这是他的第一个“婴儿”，里面流着他的血。

他有一种欲望得到满足的愉悦。他站立在自己书房中——文化部小庄十六层宿舍楼的至高处——透过玻璃窗向外眺望，两种心情跃上心头:往下看，他仿佛感到自己比过去高大了；向远望，他仿佛看到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第一个”在!

三

现在该介绍我们的主人公的尊容了:

他，一米六五的个儿，身材与魁伟无缘，但整体结构匀称而结实；脸色象被海风吹过，近于黝黑。颧骨突出，两颊略陷，鼻子稍宽，具有广东人的特色。嘴角带喜相，但个性不明显。眼睛有神，唯略欠完美与和谐。整体看去，潇洒倜傥，灵活机智，幽默有趣。

在南方，“百年”君以此形象自豪，常以风流潇洒自命，找女朋友从来不用发愁。

来到北京，他却谦虚起来。有人问这位研究裸体艺术的专家:“什么是人体美?”

他以自己为例作答:“你们人人都懂。一米七○以上的个儿!我自己的人体就不美!我过去自认为潇洒，现在却不敢进舞厅。搂着个高大的北京姑娘，舞池上顿时出现一幅母爱的画面。”

有朋友说:“这个解释堪称千古绝唱!”

行文至此又获悉:中国艺术研究院经评议通过，陈醉为“有国家级贡献的科研人员”。该院已报上级审批。这个称号，与劳模同义。

有人向他祝贺:“陈醉，你将与聂卫平为伍了!”他感到荣耀，也感到自豪。他说:“我还将与时传祥同列!”

陈醉，已走进英雄模范人物的行列。

以往的英雄模范，有特定的模式，他们的思想、作风和境界，都有一定的规范。我还不知道八十年代的英雄模范，特别是知识分子中的模范，应该有什么样的思想和行为模式。

我们的主人公，他配吗?

(张永刚摘自《文艺学习》《裸体艺术论》已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