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风萧萧

1990-01-01 09:10刘白羽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0年6期
关键词:战争

刘白羽

我非常爱马,马是最通人性的。

在野营篝火旁边,人们从闲谈中,述说着多少关于马的故事啊!

其中最使我感动的,是一个骑兵,他爱马如命,马也爱他如命,在一场激烈战斗中,他负了重伤,从马背跌到地下。马那样温顺善良的,一步不离这昏迷过去的人,它回环四顾,长声嘶鸣,希望有人来援助它的朋友。可是在战火燃烧纷飞之下,所有的坐骑都在猛烈狂奔,骑兵们挥着闪闪的马刀,象一阵风一样旋卷过去,战争到达了沸点,生死格斗到了决定时刻,哪一个顾得上来援救这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的战士呢!?可是他的马不肯离去,终于用嘴衔起这个伤员,把他从战场上抢救下来。这个战士从此更爱这匹马。谁料在另一次战斗中,这匹马被子弹射中,翻滚地下,悲哀地长嘶一声,作了最后一次挣扎,终于扑然跌倒,溘然长逝。那个战士痛哭了一场,埋葬了他的马,为他的马筑了一座坟茔,最后珠泪涟涟,一步一回头,不忍遽然离去。

篝火的红火影跳荡着,火影在人们身上晃动着。

我说:

“马救活了主人,主人没救活马。”

讲故事的人,猛然喷掉衔在嘴上的粗大的烟卷,愤愤地说:

“这里没有主人……是战友,是可靠的伙伴,而不是主人!”

他站起身,把马鞭在自己腿上甩了一下。

一只白马应声进入篝火的光圈之内,两眼放射出温驯的眼光,它好象听懂了刚才讲的故事,随着马鞭声,来找它的战友来了。

有什么比迎着烈火、迎着狂风、放马狂奔,更加令人内心为之振奋的吗?

我有过一匹菊花青马,马鬃很长,性情柔和,在东北解放战争中,三下江南,大踏步后退,大踏步前进时,我骑着它,走过冰冷的松花江,在马背上吟过一首诗:

长空一月压林低,

千里冰封走战骑,

遥望烟火弥漫处,

三军刚到正合围。

这匹马老了,虽然还竭尽忠心,努力报效,但终究气吁喘喘,不胜驱驰了,我不得不眼看着人家从我手里把它牵走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抓把炒黄豆喂给它吃。它用柔软的嘴唇在我掌心里蠕动着咀嚼着,而后,又伸长脖颈在我身上磨厮着,我忽然发现它两只眼眶里濡濡流下了两行泪水,这真使我的心房为之深深战颤。

但,马绝不是柔弱的生灵,马有马的烈性,正是这种烈性使它在狂风暴雨、枪林弹雨中任意奔驶,而且这种烈性,也会传导给人,燃烧起人的求战热望。有一回,当我勒了马屏住气息,等候前面化来爆裂的枪声时,我发现马的两只耳朵在簌簌抖颤,两只前蹄不断踏动,全身肌肉和鬃毛、都发出一种渴望临战的精神。而后,当号声响起时,我刚翻身上马,它就象离弦之箭一样勇猛冲飞而前,那真是在飞,全身拉成一条直线。我伏在马上,马的烈性传到我身上,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这是一种生命的强大的暖流啊!它把我和马融合在一起。风,那样锐厉地劈面而来、呼啸而过,用不到我的鞭策,马自己就奔向火线。是的,那里有流血、有死亡,但这一切在这一刹那间都不在话下,只有一种胜利的快感在大大鼓舞着我们,马不畏惧战争,而是渴望战争。还有一次,我骑马夜涉辽河,水涨流急,又是漆黑之夜,伸手不见五指,但,在这紧急关头,马仰起脖颈微微嘶鸣了一声,甩了甩尾巴就踏入河身。我只觉得水在周围旋转,几次卷入旋涡,我一提缰绳,马便跳跃而起,后来,在最深的河心,它竟展开四蹄,浮游起来,它不但那样勇敢,而且那样机敏。我在一首诗里曾写过这样诗句:

夜涉流急频跃马,

晨行霜冷苦吟诗。

马也曾给过我一次灾难。那是松辽平原上地冻得象铁一样坚硬的日子。我骑的马蹄铁损毁了,只好借别人一匹马骑。马是熟悉自己的骑手,而不甘心为生人趋驶的。当我一跨上马背,它感到是个生人,它就暴怒得连尥带跳,乱嘶狂鸣,这匹马就象一只红色的巨鸟在狂飙中旋腾一样,一下把我从它脊背上高高抛起,重重掷下,那一下,把我的腰骨跌伤,动弹不得,只好躺上担架,跟着部队转移了。

战争是残酷的,但也是雄伟的。人从战争中可以领略一种英雄的快感。古人描写战争,就含着这一层深意:“……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神魄!?而人和马共同投入火的炼狱,从熔岩中踏出一条胜利之路。在那个年代里,一个老司令跟我说:“我有三件宝:一只德国蔡斯望远镜、一只三号左轮手枪和一匹战马。”军人爱马如命,只有飞骑穿越过战场的人,才会懂得这是何等亲呢、何等密切的感情。我也正是在那军旅生涯之中爱起马来的。

我真喜爱真正的骏马呀!它长得那样英俊、那样飒爽,它的眼光充满智慧,它的肌腱饱含雄健,它眷恋自己人时何等挚爱,它冲向敌人时那样猛烈,它的四蹄在大地上敲出鼓声,它的长啸给人带来豪情,它既象一缕柔情、又象万里雷霆。而今,距离战争时间很遥远很遥远了。就在战争后期,也由于换了吉普,而与马作别,但现在,我想起来,还是那样恋恋于我的战马呀!……前面,谈到我和那匹菊花青马分手时马的动情之处,我还没有说养这匹马的饲养员呢!他夜里伴着马睡眠,为了夜半更深起来喂上饲料,他给它引最清凉的水饮,每到宿营地,他看到马身上汗水淋漓,他就埋怨我不该骑得太狠。那天,人家牵了这匹老马走时,他竟坐在空落落的马槽旁边痛哭了一场。

我想不起人与畜之间,有什么比人与马更有深情的了。更生死与共、相依为命的了。

有人也举出猫,但猫是在热炕头上打鼾的动物。

有人也许举出狗,但狗是欢喜向你谄媚的动物,

马,不是这样,自有它独立不羁的风格、英雄豪放的骨气。

我再讲一个关于马的悲剧的故事。那是1938年夏天,在河北大平原上,青纱帐一望无涯,赤日烘烤着大地,我们从冀中驶向冀南,我骑的是一匹枣红马。那可真是一匹骏马呀!它红得象火炭一样,大概就是古小说里所说的“赤兔马”吧!那身个,那长样,都是充满豪情,充满灵气的。我们一行人骑着马涉渡滹沱河,就赶上平原上时常突现的狂风暴雨。先是一朵乌云旋即倾盆大雨。我们放眼四顾,只有一片绿色大海的庄稼地,连个看瓜的窝棚也找不到,于是我们只有策马狂奔,人和马冲狂风迎暴雨,都淋得湿透。也许就因为一下赤日炙人,一下雨冷如冰,我们到了宿营地,那马竟然一夜不食不饮而死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那样的一匹马呀!那是一只美丽的火鸟!但我爱它我却骑死了它……我记得当我们到达宿营地,我跳下马来,还爱抚着它那锦缎一样光滑的颈项,而他也把头伸向我,微微喷出鼻息,用柔软得象奶脂一样的嘴唇,灵巧而依恋地在我身上、手上、脸上摩擦着。这是何等样的一出悲剧呀!我爱这匹红马,但我骑死了这匹红马。几十年时间流水一样过去了,可我的心灵里还存留着这匹马的景象,我的心灵里还充满对这匹马的疚仄之情……是的,这深沉的悲剧,使我更多地怀念起战争,只要一想到那峥嵘岁月,我还是不能不想起战马。现在我明白了,不正是由于我曾经乘马在战场上飞奔,我才最理解“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那诗的意境,那是多么豪爽、多么旷达的美的意境。我老了,但在我的一生中,我还是不能不为我曾经获得那一种意境而自豪呢!不过,上面说的那种疚仄也就更深更深地渗透了我的灵魂了。

(王嘉怡选自《虎门》)

(题图: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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