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无多

1990-01-01 09:12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0年3期
关键词:收工台阶友谊

张 重

近几年来,我总是回忆起我已经过去的一切。有人说回忆过去就是衰老的开始,我不以为然。我才三十二岁。

无法说清是什么契机,偶然的一天吧(原来从那时起生命之中便蕴育了一种什么),我突然觉得生命不多了。我的逝去的父亲总是极其自然地走进我的梦。在梦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当我醒来时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确确实实死了。

从某一天起,我不敢看送葬的灵车,也不敢看送新娘的喜车,它们同样把悲哀和恐惧注入我的灵魂,哭声和笑声以同样的负荷残酷地敲打我的神经。

生命对于我,至少已过去了一半,当我化作一缕青烟时,无论如何多情,都将无法回忆身后那些生时最为着意的恩恩怨怨。

当我瘦小的身体弯曲成九十度面对着也许是肥沃的土地劳作时,觉得生命旅途漫长无际。任何凡尘提醒我应该得到似乎都因这望不到边的土地而变得那般遥远。本就模糊的事业,前途更加模糊。

什么也没有,就希望什么都得到。年轻的心是脆弱的,它无法承受失望乃至意外的成功。晨夕里站在冰凉的水中苦熬着,为的仅仅是不值钱的几个工分?只有自己也不甚明了责任感。上午盼中午收工;下午盼晚上收工,为的是回到低矮潮湿的小屋里,或坐或卧,总有一丝的如意。在田野里付出辛劳的同时企盼的就是收工,宝贵的生命就在这不高的欲望中堂皇而过。

当我真诚地把我许多的奇思怪想向我的一位师长透露时,他说:“不要瞎想,你还年轻!”

我恨我年轻。没人为我设计我的人生,而我自己的设计也因没人指点而显得渺茫。人生终将展现给我,我急于见到它,这样也许我会走好我的每一步,可因为年轻,好象什么都很遥远,于是没有希望,只有彷徨。

爱情就那么来了,刻意追求的总是适得其反。有了妻子,有了儿子,什么都那么偶然。苦苦追求的拂袖而去,无法意料的却在悄悄走近你,就觉得自己很不幸。

年轻的生命里曾有一时得意,那得意就象演员在舞台上扮个富翁,而下了台就有一排债主在等候。舞台总能把人带入一种意境,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就企望时间永驻。更多的是烦恼和痛苦,痛苦中就幻想着一段日子里该用何样的心情回忆今天,就象人们围观一个沮丧的肇事者。

受到邪恶的伤害时就觉得这世界充满了邪恶;接受善良的恩遇时就觉得这世界到处都是善良。生活的五彩缤纷把生命肢解得五颜六色。

当我曲背弓腰在田野时无法想象今天,就象人生的设计中没这一项;当我今天惊悸地回忆过去时,方觉偶然的不可思议,而这漫长的距离已耗去我短暂的生命的一部分。友谊、爱情,因为这距离,不该失去的失去了,不该得到的蜂拥而至。这包袱我毫无察觉地背负了三十二年。

今年我三十二岁了,因为不是打击,便没有感慨,由此而生轻松,唯意识到死亡在招手。

真诚往往被奸污,友谊常常会被贩卖,这实在已不是一大发现。善与恶的相撞会化合出智慧与轻松从而减轻繁琐的负载,生命就显示出其珍贵。

三十二岁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了这世界是如此美好,只是惊悟白白过去的三十二年。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样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的。”半年前我曾把蒲宁的这句话转赠给许多人,今天,蒲宁才把它赠给我。

不是悔,三十二年终究铸成了三十二台阶,站在这第三十二级台阶上,我终于看到了另一半人生的风景,可生命已无多。

如果不恭地说过去的一切是一片芜杂的空白,那么最近的将来当是此生的一切!可生命无多。

在第三十二级台阶上,我幸遇一颗跳荡的灵魂。人的生命因为希望而才有了意义。可生命无多。

“自认为死亡之兄弟的人们则是离之最为遥远!”这是一位圣哲的启示。

我可以郑重地告诉死亡:

我正年轻!

(马建华等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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