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

司徒杰

人生不能无画，无画便庶几等于无梦，这至少是我的一点人生体会吧。

小时候，我喜欢画一个个荷枪射击或挥刀猛斫的兵，画了便剪下来，放到父母的双人床上指挥它们厮杀，或“地雷战”或“地道战”战个不亦乐乎，那最温馨的地方让我搞得“战火”弥漫。那画梦是颇具彼时的时代特色的。后来，我渐渐长大，志趣也转向了书法、数学、哲学，并且在需要呐喊的年代里爱上了文学，在商品经济大潮汹涌之际终于下了“海”。然而，无论季节怎样五彩变化，儿时那份对画的喜爱，却始终未改。

十多年前，我和女朋友到广州文化公园去看画展，在一幅风景画面前我呆住了。画面上有一片绿得出水的林莽与草地，乃至你倘若置身其间绝对要屏息止步，不敢惊动叶子上闪烁着的每一个绿色的精灵；草地旁边有一泓同样是绿得撩人的池水，恍惚间你会疑心那水的深处有迷人的歌声响起。那该是一种弃圣绝智以后的无尘之境吧。然而，当时我的那种感受只是稍纵即逝。我很快便与女朋友分手了，那时我的心灵中仍有“硝烟”四起，只不过那“战场”移向了书斋学府，我很以为自己会是学海里强悍的渔夫，一如《老人与海》中的钩者。

女朋友是噙着眼泪和我分手的，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把那幅画买了下来作为我们离别的赠物。我那时年轻着哩，不知道人世间最珍贵的是真情，不经意地将那幅画丢弃了。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有许多东西在记忆的筛子里筛落了，而那幅画中的草木与池水却无端地生长着，而且越来越葱绿了。在我们这个霓虹灯光渐欲迷人眼的商品社会里，我们的灵魂深处，是更需要一片柔和宁静的芳草地的。

我相信“画似其人”这句话，也许于画坛我还是一个地道的门外汉吧。记得数年前，青年画家李锐文引领我到广州美术馆看岭南画派画展，在高剑父及其胞弟高奇峰的画作面前我们停住了脚步。李锐文告诉我，尽管高剑父的名气比高奇峰的名气要大，但后者的技法要比前者运用得好。李是内行，我相信他的话，然而我在读他们的画时却有另一种感觉。那高剑父的画，虽并非画狮画虎之作，画面上也蒸腾着一派浩浩荡荡的凛然之气，令你观看时身腰不由得会向前一挺。具体地说，那凛然之气是从画面的整体布局、从色与墨的和谐感中透现出来的，非关创作时的那种明确的主旨。而高奇峰的画，虽画鹰画猛兽，亦不掩某种淡淡的哀楚，隐隐地似有细雨梧桐之声。由此我想到了两人的人生经历，想到了高剑父的征尘岁月与高奇峰的英年早逝，想到了画之有品格、有个性、有自己独特的审美理想之说。我相信可称之为艺术品的画作都掺和着作者的那份梦境的。

画中确乎有梦。前些时候，我有一位画画的朋友失恋了，每当夕照斜斜地照进秋窗的时候，他便对着秋窗一幅一幅的作着画。夕阳殷红在天际，他的眼眶里因之而殷红着泪水。终于有一天，他把这些画装订成一本画册搁到我的面前时，我完全怔住了。那里画的全部是他所爱的人的肖像，无论是正面或是侧身，无论低眉或是仰首，全充满了一种深深郁郁的无望的爱。无望的爱是刻骨铭心的，无望的爱死不瞑目。我不敢问他失恋的原因，我知道幽幽怨怨的“梁祝”的永恒。我对他说:“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里的。”而他答道:“现实里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在我看来，最真实的东西唯有画了。”说罢，他又潸然泪下。

人生是一条漫长的隧道。我知道，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光凭有画便可通过漫长的人生隧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如果把这画的含义拓展为梦，那便更具有一般意义了。梦会使人沉沦，也会使人坚强，梦会使人忧伤，也会使人反顾自身而思想。尽管梦会终于是一场虚妄，然而有梦的人是幸福的，并且只有有梦的人才是幸福的——这一点我坚信。

(爱农摘自《艺术世界》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