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起来仍然得意

1993-07-15 05:29
读书 1993年3期
关键词:凤姐红楼曹雪芹

吴 相

中国的读书人不读《红楼梦》,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但读《红楼梦》岂容易哉。不过是几个女人、几个男人的故事,竟说得这么的“寓言”,弄得“红学”“曹学”议论纷纷层出不穷。又如《红楼梦》自是好,不小心拿起一本“红、曹学”的文章,常不免暗自闷损,那么活泼泼的《石头记》,就搞得索然无味,无法可想之余,只好多读“红楼”之“梦”,少读“曹、红之学”,后者让专家们梳理去也。

这般说话,或有“轻狂”之嫌,其实意下不过是说,《红楼梦》的妙处乃是写“生活”,“生活之树常青”,故读《红》,要在读“本文”,读“生活”,惜乎这样读的不多。这回读到一本读《红》的书——《红楼启示录》,真是与众不同,看上几页,便放不下,一路读完。窃以为这才是读《红》的解数,于“石头”更深悟了一层。

故是,《启》书不是“全看清楚了”的那种自以为是,它不说应该是怎样,本来是怎样,它只说这样就是这样。它不是“专著”,它有点儿絮语,但它“动真格的”。它给曹雪芹先生拍生活照,而不是标准像。读到动情处,隐约可见《启》书作者与雪芹先生栩然“相遇”,且做“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状,于是有高山峨峨,流水洋洋,呈现出一派“我与你”的世界。读《红》原是要这样读的。

《启》书并不装点架子,书中的题目,端的随随便便。十个大题目底下,盖着七十余小题目,然而有趣,挥洒着作者一贯的幽默和充分的才气。如“回味起来仍然得意”,如“陌生的眼睛”“拉赞助”“这回凤姐处理得真好”“她们为什么愿意当奴隶”,玲珑剔透,别有意思,那以下的正文,盖可以想见也。

从这些题目可知,作者不玩“高头讲章”,约略落入“散点透视”的格局,《红》中的情节,就依次排开,逐段说到,或三言二语,或铺陈写去,不论长短,一样的赏心悦目,时而出人意表。

如宝玉与黛玉刚见面,遂有摔玉事起,文中道“这是深情的一狂一摔。这又是不祥的一狂一摔。在爱情的神秘、喜悦、温馨,青春的得意、坦诚、吸引,相逢的激动、珍贵、信任之中,响起这摔玉的自恨自狂,预兆了有情人终于生离死别的悲剧结局”(“黛玉与宝玉的会见”),这似是信手拈来的议论,恰是举重若轻的点题。《启》书中,这样的关节处,目不暇接。

若是由一点而及其余,又是“上下其手”,满不吝的。如“陌生的眼睛”一节,二千来字而已,从黛玉、刘姥姥的眼睛说起,说到创作理论的“陌生化”,再说到《红楼梦》的意蕴阐释,复说到毛泽东和他的“同学少年”及曹雪芹不能免俗,最后挨至凤姐喜欢大众幽默语言“内人”“外人”之类,直是“汪洋恣肆,奔腾纸上”(宗璞序中语)。

《启》书的人物论,自也只眼独具。“李嬷嬷论”,想是无人写过的,作者写来,惟在妙趣横生而入木三分。把一个无知无识,只吃住老本,占住“大道理”而无往不胜的老奶妈,剥露清清爽爽。庄谐杂陈,皆成文章,只佩服贤者无所不能。

当然不止于此。对凤姐的欣赏与批判(“王熙凤的弄权及其他”等),对兴儿人物论的评述(兴儿也“演说荣国府”),对平儿的剖析(平儿扮演了什么角色),对宝钗的再认识(薛宝钗的精明与节制),等等,都透露着作者特别的见解。

《红楼梦》虽是一本小说,但很多时候,人们不把它看成是小说。《启》书的作者写小说是当行本色。所以说到小说的《红楼梦》,便绝少不着边际的信口开河(对《红》后四十回论合情合理,自成一家之言),而多能揣摩原著的匠心。同时作者还是提倡“学者化”的作家,故对文化的《红楼梦》,就可以看得更为深透。这使得《红楼启示录》,一面有轻灵潇洒,一面有痛切沉重。

而且只有成熟的心灵,才能指点文化的底蕴,淡泊世事的悲凉。曹雪芹搬演一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是对那个社会的否定,还是对整个文化系统的否定;怡红公子走出大观园,是悲剧,还是喜剧,这一切正有待于一颗成熟心灵的契合,《启》书自有这样的成熟,我以为。

(《红楼启示录》,王蒙著,三联书店一九九一年五月版,5.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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