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爸

1994-01-01 09:31杨淑霞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3期
关键词:哑巴蒲公英

杨淑霞

蒲公英飘飞的时节,小镇上的哑巴拣了一个丁香似的女孩回来,大约两个月大。那一年他36岁。

那年头,人们都穷得叮当响,而哑巴却傻乎乎地拾一个不能养老的累赘,于是,人们便叫他“傻哑巴”。

“傻哑巴”不但不傻,而且心灵手巧,有极好的纺织手艺,远近闻名。人们常见他用脚踏踩旧摇篮,一双粗糙的大手却编织自如,篾片在他手中跳跃使人眼花缭乱,口中还不停地“咿呀咿呀”,似乎在深情地哼歌,像一位疼爱孩子的妇人。

那个小女孩出乎人们意料地平平安安长大了,两根麻花辫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人。不过,这小女孩终日紧闭双唇,人们都说她也是个哑巴,一直没有名字的她也就有了“哑巴姑娘”的代号。

哑巴姑娘和哑巴之间没有语言,却常常有欢笑:人们常看见哑巴和哑女在夏天蒲公英开的时候,你一把我一把地采了,互相用嘴使劲地吹,毛茸茸的蒲公英总是飘飘洒洒满天飞舞,哑巴“呵呵”地笑,哑女也抿着嘴直乐。

又是蒲公英满天的时候,哑巴领着哑女去上小学,他拗不过哑女渴望的眼光。校长和老师们都朝一声不吭的哑女失望地摇摇头,哑巴着急得脸红脖子粗,可那一声声“咿呀咿呀”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校长终于被固执不走的哑巴难住了,只好说:她能说一个字我都收!

“哑——巴!”奇迹出现了!哑女闪动着一双大眼,清晰地说出这两个她听过千百次的字。

从此,哑巴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霞”,哑女不再是哑女。人们又常常听到哑女“a,O,e”清脆的晨读声,哑巴也在一旁“咿呀咿呀”像个一本正经的学舌的小学生。

哑巴却没想到送哑女上学竟会给他带来孤独。每天,哑巴都会坐在门口一边编织,一边朝哑女放学的路口张望,一直望到哑女上完初中,望到自己两鬓斑白背脊微驼,望到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

哑女很聪明,时而捧回一两张鲜红的奖状,乐得哑巴逢人就指手划脚,翘大拇指,刚开始人们都说哑巴有福气,久了也就习惯了,淡漠了哑巴的那份喜悦。

在一个夏天,哑女竟然捧了一张县城一中的入学通知书,等蒲公英正开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到遥远的县城去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哑巴硬是送到了车站。人们没看见哑巴吹蒲公英了。

哑巴老了。人们让他做了农场机关的守门人。

每天,他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烧水,送报送信,发各种票证,登记上班出勤,栽花整草……整天就见他像陀螺一般地转个不停。人们也常看见他倚在大门上,披着落晖凝望哑女回家的公路,像一尊庄严的石像。

后来,他养了一只狗,这只狗像是被遗弃的:瘦骨嶙峋,一身稀稀落落杂乱的毛,尾巴毫无精神地耷拉着。每天用食堂里的肉汤剩饭精心调养它,竟然也肥壮起来。可是没等这狗活泼多久,就被馋嘴狠心的厨房炊事员小吴宰了吞了。哑巴四外寻找自己心爱的狗,那“咿呀咿呀”的呼唤声让人心酸。哑巴终于找到狗的下落了,他“咿呀咿呀”地哭着找小吴算帐,那突起在苍老的额上的青筋把小吴吓得飞跑,从不敢面对哑巴。

哑巴的身体日渐萎缩,背更驼了,并且气喘得厉害。终于有一天哑巴病倒了,哑女回来看他,把书和行李一并带回来说要陪哑巴,不再离开他。哑巴发怒了,打了哑女一巴掌,这是他第二次打哑女,而头一次是因为哑女浪费了一小碗粥还不认错。最后哑巴连推带拉把哑女赶到了学校。

哑巴是铁打钢铸的,病刚好,他又忙乎起来。那一年蒲公英刚开过,他又把哑女送到更远的地方去读大学去了。

哑巴更老了。

可是蒲公英却总也开不败,今年开过了,明年又会飘飞。

哑女常常在远方,在蒲公英盛开的时节,采上一大把,使劲地“哺”一声,那毛茸茸的,像小伞的蒲公英会飞满天,它带着思念和深情伴着“咿呀呀”撞击哑女明澈的心湖,溅起朵朵浪花。她展开稿纸,提笔写上“哑爸”——在一个明媚的日子,为了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她想唱出心中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真的歌。

那个哑女就是我。

(刘以康许时伟摘自《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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