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太阳

1994-08-24 06:03梁粱
中国青年 1994年2期

1986年初,本刊曾推出一个崭新栏目:橙红色太阳—关于我们这代人的文字记录。作者梁粱在开场白中开宗明义地宣告:“梁粱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人尝试为一代人作记录。这一代,无论欢乐或忧伤,成功或失败,追求和奋斗,希冀和梦想,莫不与一个年轻共和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清晨薄雾中的太阳是橙红色的。真实是这部记录的生命。”这部以口述笔录为主要体裁的文字记录一开始便以亲切、清新、独特的风格令读者耳目一新。

1987年底,我们认定“宁缺勿滥、不倒读者胃口”的指导思想,有意中断了“橙红色的太阳”这部文字记录。时隔6年之后的今天,当祖国改革频传捷报且以不可逆转之势继续向前之时,读者与编者的共同呼唤使我们决意要请回这栏目,要把处于伟大变革时代的“关于我们这代人的文字记录”继续下去。

袁岳,男,28岁。北京零点调查公司首席研究员

我得承认,我当初考大学的主要动机就是不再拿锄把。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是他们的第11个孩子。苏北农村你知道,很穷的。父母期望我大学毕业后能做个官,光宗耀祖。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没有遵从父母的意愿。

1981年考入南京大学法律系,接着又去西南政法学院读研究生。1988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司法部机关。起初我很兴奋,因为我的工作是搞调查,为领导提供决策参考。干着干着,我的情绪开始低落。为领导提供决策参考,你总得拿出像模像样的调查报告,总得真实客观地反映情况吧,很难。更不用说发表自己的见解了。首先,我们通行的调查方法很陈旧,定性的多,量化的少;解剖麻雀多,覆盖全局的数据少。还有调查本身具有强烈的行政偏向。我搞调查,结论当然应该对我有利。往往调查是一回事,形成报告又是另一回事,这样,许多真实情况就被掩盖了。

下基层调查,前呼后拥,回来又不得不憋出一大堆空话套话,写让领导满意的报告,这简直是一种苦役。我想了个偷懒的办法逃脱苦役:把报告做成几种模式,可以互相套用,领导要什么我就有什么,每次不过改个题目,换几个字就行。

心灵的苦役却逃脱不掉。我这样混下去,也许三年五年熬个科长处长,让父母脸上有光。可是,这样的官当得有价值吗?

有一件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到农村去搞调查,正赶上当地政府年终统计数字。那天我走进一个机关拜访,听到统计局长和农业局长的谈话—“去年粮食产量递增8%,今年丰收,12%有吧?”“10%就不错了,比去年增长2个百分点,留有余地。就这么报。”这个地方的粮食递增数字是在屋里“估摸”出来的!

假如这些“估摸”出来的数字一层一层报上去,最后该产生多么大的误差?面对一大堆并不准确的数字和情况,党和国家的最高层又怎样正确决策呢?我感到又害怕又惭愧。因为我也写过许多似是而非的报告。

从农村回来,我跑到一家颇有名气的调查机构学习了一段时间。自认为掌握了一些现代调查方法之后,我铁了心要辞去公职,创办一家能够真实地反映民情民意的调查公司。机关里的好心人劝我不要急于下海,因为部里很快就要分房子了,说不定有我的份。我说,我当然想要房子。可是分了房子5年后才能调走,我不愿意用5年青春去换一套房子!

1992年9月,我拿出了全部积蓄,又东拼西凑借了80000元,开始创业。费尽周折,我取名为“零点”的调查公司终于诞生。在零点公司注册之前,全国已有几十家调查机构,光北京就有8家。与其他公司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零点”的业务重点是搞民情民意的调查。我以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我们政府在制定政策时,不仅应该有完备的理论与实践作为其科学性的依据,还必须有民众的理解与接受作为其可行性的基础。政府了解民意,研究民意有多种渠道,民间调查机构也是重要的一方面。

我们搞的第一个题目是“中国私营经济现状的调查”。政府虽提倡多种经济成分并存,鼓励发展私营经济,但多少年来,私营经济几乎是处于“黑箱”之中,很少有人系统地窥见它的全貌。在湖南调查的时候,我碰见这样一位私营企业主,他家里养着一大群大鱼和小鱼,每天都要把小鱼放进大鱼的缸里。他说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每天都在看大鱼怎样吃小鱼,小鱼又怎样逃脱追杀。他向我倾诉了一连串苦衷。中国私营企业的老板在想些什么?他们对现行政策有什么看法?企业中劳资关系如何?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搞不清就很难制定合乎实际、可操作性的政策。我们用了半年时间,跑了15个省市,调查了246户私营企业,了解了许多真实的情况。我们的调查报告得到了中央好几个有关部门的好评。他们说,民间机构能拿出这样有分量的调查报告,实在是难得。

紧接着一鼓作气,我们又搞了“当前城市居民关注热点”,“京津沪三市居民对通胀的承受能力”“城乡居民对行政诉讼法的效果评价”等民意调查。这些调查有关方面都很重视,新闻媒介也作了大量报道。

办公司当然要赚钱。零点公司的利润主要来自为企业作市场调查。作民意调查,除了受政府委托的外,大部分是要赔钱的。赔钱我也要干。帮助决策层了解民意,也让老百姓知道民意,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当然,也有生意经在里面。作民意调查,可以打知名度,取得客户的信赖。

现在调查业还不够景气。调查业的主要客户—企业的调查意识还不强,尤其是国有企业。企业宁肯花大钱做广告,也不肯花小钱作市场调查。目前国有企业积压产品上千亿,不重视调查不能不说是原因之一。还有调查机构的经营行为也不够规范。有的调查机构为客户作房地产市场调查,看到有利可图,自己先插一杠子。有的则热衷于为企业评优,拿了企业的钱,就给企业一个“最受欢迎的产品”的头衔,双方皆大欢喜。有人劝我干点这类来钱快的营生,我说我不干,保持中立性是调查机构的原则。他问我,你的原则坚持到哪一天,我说坚持到破产的那一天。

尽管困难重重,我对中国调查业的前景仍然看好。因为企业越来越重视市场,政府的决策也正在逐步走向科学化、民主化,这就决定了调查业有着广泛的社会需求。我想我们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张进,1958年生,海南协合实业贸易总公司总经理

认识他之前,朋友介绍说他是一位操纵着巨额资产的年轻企业家。可见面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没有想像中的派头:既不是西装革履,也非油冠粉面。他身着一件看上去很随意的枣红色丝质夹克,和一条乳白色棉质长裤。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嘴唇上那一撇浓密的鬃胡,还有那张被海风熏过、烈日晒过的脸。1988年,滚滚人潮涌向海南,落潮之后,海滩上只留下少许闪光的贝壳,他称得上其中光彩夺目的一颗。

我是1988年8月17日去海南的,放弃了大学里的教职,揣上300块钱,提个布袋去了。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到哪儿都能养活自己。不是没有别的想法,毕竟是读书人。真正的想法是:寻一片宽松的天地,挣钱,丰富生活阅历。但心里没底,就先抱创新,而重复只能使人麻木—你说对吧?(笑)

简单谈谈我的经历吧。我1958年生于北京,3岁随父母迁往西安,5岁迁往贵阳;1976年高中尚未毕业即应征到昆明炮四师五团当兵,在中越边境参战并领略了战争的滋定了一个简单想法—养活自己。

就是为了这个简单的想法,我走遍了海口市的大街小巷,饱尝了求职的尴尬;就是为了这个想法,我搭过鸡笼,帮人讨过债,做过无所不推销的推销员;我在大街上叫卖过杂志,在泰华酒店餐厅向正在用餐的客人兜售过“工艺品”,对方的眼神和手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走开,别影响我的食欲!”好在一辈子就见过这一次,我心想,算是我的自我调侃。可是即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仍然摆脱不了失业和贫困。失业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自信心危机,贫困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生存。

事实上,我此前的经历挺多变的。我这人爱幻想,极希望自己生活多些变化,少些重复。变化才会有创新,而重复只能使人麻木——你说对吧?(笑)

简单谈谈我的经历吧。我1958年生于北京,3岁随父母迁往西安,5岁迁往贵阳;1976年高中尚未毕业即应征到昆明炮四师五团当兵,在中越边境参战并领略了战争的滋味;停战几个月后即调往贵州独立师炮团,不久参加地方高考,1979年9月带役就读贵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1983年毕业考入西南师大外文系,攻读英美近代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课程,1986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时不得已留校任教。

说不得已留校任教,并非不喜欢这个职业,而是当时性格十分内向,这对教师职业是个致命的弱点。不过我依然用心用力去做好这一行,甚至尝试了一些新方法,包括在授课时放送背景音乐等(因为我对大部分教师的教学方法不以为然);也写了几篇无足轻重的论文,翻译了一些作品,包括已经出版的《西方思想宝库》第二、三、四章(30余万字,署名张竟)。但终究意识到与做学问无大缘,遂毅然“出走”……

1989年3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受聘于海南一家“大”公司,后来又给原任教学校付了1000元,办妥了调动手续,算是到达第一个目标:养活自己。这期间从事过工、农项目筹备,文秘、公关、翻译、贸易出口乃至财务审计工作,且一干两年。

也许是天生不安分。1991年5月我开始策划自己办公司,8月7日注册完毕。当时我虽然主要从事外贸工作,但开始关注房地产市场,尽管当时海南的房地产还不成气候。公司成立了,启动资金却没着落。经过可谓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得到一家投资公司的承诺:有好项目即可提供有限的资金支持。

10月份我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一栋即将竣工的“微型”公寓楼。我很佩服发展商的眼光,因为这是一栋全部为一室一厅的公寓楼。然而作为推销商,这家发展商的自信心却又动摇了,3次套红广告过后,竟连一套也卖不出去!我找到该公司的经理,提出就此项目承包他的销售部,保证他的销售目标,并支付包销押金,如不能按他的定价包销出去,损失部分从押金中扣;如超出定价售出,则超出部分给予税后提成。我接手该公司销售部后,当即重新拟定广告。我记得标题是:一室一厅现房在即;头两句是:两口之家的天地,单身贵族的乐园;接着是:五六万元永久拥有!广告看上去很小气,既没套彩,也不足半个巴掌大的版面,却一呼百应,两部电话应接不暇,当日即开始成交,且与日俱增,直至后来供不应求。

今天看来,这件事在经济效益上讲似乎微不足道,但在积累经验和建立公司信誉方面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同时也解决了创业初期的开办费用。

1991年底开始,海南房地产市场步入第一次高潮,形成了绝对的卖方市场,没有人再需要我的广告,卖房子的人在电梯里就会遇上买主;也没有人再需要我来承包销售部,因为他们也许一时找不到真正的用户,但决不会找不到“炒家”——事实上,是“炒家”在找他们,争先恐后地将数百万、数千万的纸钞变成房子,或者是房子的象征——图纸。手上仅有百余万流动资金的协合公司被排挤出局,即便硬挤进去,这点儿资金也只够充作定金什么的,十天半月之内“炒”不出去,又交不出第二笔款,就有灭顶之灾!

转眼间我成了旁观者。我清醒地意识到,倘若要在沿海地区从事房地产经营乃至开发,以我公司的条件,难!只能摸索两条路:一是避开都市,用好项目在低成本的地段上做文章;二是避开已进入中、后期开发的地区,寻找低门槛的新热点。

1992年5月,我第一次踏上北海这片日渐增温的热土,7月注册公司,8月带上多方筹措的200万元流动资金驻足北海。由于北海当时尚处起步阶段,政策优惠,且观望的人多,实际注入资金的人少,使得我区区200万在当时的北海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并且由于我坚持信誉第一,同时在思路上及操作上有独到之处,各合作方都乐于将合作项目交与我公司全面负责,从而使我公司在极短时间内即发展到相当的规模。当年12月我公司兴建的海富大厦(商住楼)成为北海最抢手的商品房之一,并多次被广西区建委评为优秀工程。次年5月我公司又兴建数万平米、高30层的南洋大厦(写字楼),再次成为北海各界关注的重点项目之一。

1993年3月至7月,我去美国旧金山参观考察房地产业,买了大量的文字及图片资料,录下了十余个钟头的像带,接触了不少发展商和经销商,可以说是大开了眼界!深刻的印象是,人家的房屋在讲究外观的同时,十分注重服务配套。比方:有房屋的地方就配有停车场;水龙头盥洗槽下配搅拌机以随时防止堵塞;在中国,有居室的地方都有“万国旗”,可在美国你见过有在窗口门口晾衣服的吗?没有,因为谁的房屋都配有烘干机呀!(笑)

要说我国目前房地产业的现状,我认为不是过热,而是不平衡,有的还盲目发展。实际上谁都知道中国人住房紧张,所以我主张应该多盖解困房、居住房。我已规划在北海建设一座造价相对较低、环境优美、功能齐全、服务上乘的小型样板区,比照国际水准把服务从美观到实用都引进来,要让老百姓真正享受居家过日子的乐趣,从而刺激住房观念的改变和提高。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安居乐业”吗?要是无居可安,你说怎么乐业?(笑)

你问我从学生到军人、又从学生到企业家的感受?晦,怎么说呢?恐怕只能用一句话。时世造英雄嘛!实际上我以前都没想到自己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从几年前只身闯海南发展到今天,我的公司目前在海南、北海、成都、昆明及东海岛已投资于房地产、旅游、康复及娱乐业,而且已在美国洛杉矶注册了KALI公司,新近还将在珠海注册绿色实业有限公司,我的目标是要让外国人也成为我公司的雇工。要说成功秘诀?谈不上。但我个人的经验是信誉至上,可以说我是靠信誉起家、也是靠信誉发展起来的。说到能力,我认为个人的综合素质极为重要,因为这世界上除了极少数天才,多数人都必须靠综合素质去赢得竞争的主动。我生活的信念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和奋斗去设计生活,要寻找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位置,这个位置既要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才干,同时又能为社会和人类创造最大的价值。

这几天我在北京办事,余暇时翻阅《世界大富豪》一书。这书读起来真令我心潮激荡(我建议你老兄得空时不妨一读),这本书真是写得太好了!你就看看吧,看看世界的大富豪们究竟是怎样沤心沥血历经创业阶段,看看他们的事业壮大之后经济上是在多大程度地影响着政治、文化乃至整个社会,我甚至觉得这本书可以作为中、大学生甚至领导干部的必读书。我真诚地希望我们的民族能最大限度地增强经济意识并努力寻求自身在经济社会中的最佳发展,我希望我们的祖国有更多的公民尽快富起来。因为个民族如果有越多的人致力于群体的奋斗并富起来,这个民族就将越富有、越强大、越接近现代文明。

我不敢说自己将达到怎样的高度,有怎样的建树,但有一点我坚信,那就是我一生将追求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