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1995-01-01 09:34傅举晋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5期
关键词:姑婆伦斯理查德

傅举晋

对斯蒂菲娜·鲁斯姑婆,我总怀着一点敬畏之情。说真的,我们孩子们对她显然都害怕得要命。她不和家里人一块过活,偏要离开有着6个孩子生息于斯、舒适而有些嘈杂的家,独自栖息在她那所小屋里,这就加重了我们对她敬而畏之的心理。

我们孩子常常轮番从我们住的大屋子里,捎带些母亲为她做的可口而份量不多的食品,到她和一名黑人女仆一同过日子的那所小屋里去。老阿姨桑娜,总是为每个上门的怯生生的小使者打开大门,把他或她引进幽暗的会客室。那里的百叶窗常年关闭着,以防热气流和苍蝇闯进去。我们总是在那儿哆哆嗦嗦但又不是完全不高兴地等着斯蒂菲娜姑婆出来。

一个像她那样身材细小的女人,能赢得我们如此尊敬,可不容易哩。她老穿着黑色的衣服,和会客室里阴暗的背景融成一片,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小。可是她一踏进门,我们总感觉到她还带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充满活力、刚强不屈的气氛,虽则她的步子很慢,声调甜蜜而柔和。

她从不拥抱我们,但总同我们打招呼,把我们热呼呼的小手握在她那双略凉而秀丽的手里,手背上露出一些青筋,就像手上白嫩的皮肤细薄得遮不住它们似的。

桑娜阿姨每次都要端出几碟子粘糊糊的南非糖果和一钵子葡萄或桃子给我们吃。斯蒂菲娜姑婆这时总是郑重其事地谈些农场里的事,偶尔也谈一些外边世界上的事情。

我们吃完糖果或水果后,她总要把我们送到屋前的门廊上,叮嘱我们多谢母亲给她送来食品,要我们对母亲和父亲转致一些稀奇古怪的老式祝愿,然后就反身入内,随手关上门,使那儿再度成为一个神秘的世界。

使我颇感诧异的是,我长大后却发现自己从心眼里喜欢起我那位孤零零的老姑婆来了。至今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奇异的动力,使我在还没有透露给别人之前,就把乔治领去看望姑婆,告诉她我们已经订婚的消息。我没有料到她听了这消息以后,却十分高兴。

“是英国人啊!”她惊讶地大声说着.“这好极了。你呐,”她转身面对着乔治,“你要在南非安家吗?你目前不打算回英国吧?”

当她听说乔治已在我们农场附近购置了一片农场而且打算定居南非时,好像松了一口气,她变得兴奋起来,和乔治攀谈起来了。

以后我就常常溜到那所玉米田边的小屋里去。有一次,当斯蒂菲娜姑婆听说我们决定再过两年才结婚时,显出一些失望的神色,但一听说我的双亲全都乐意这门亲事时,她显然又宽心起来了。

但她对我的婚姻大事还是经常记挂着。她常常问一些怪问题,几乎像担心我的婚事可能告吹的样子。当我提到乔治打算在婚前匆匆回英国一转时,想不到她陡然激动起来。她全身哆嗦着,嚷道:“他不能回去!艾娜!你不能放他走,你得答应我不放他走!”我尽力安慰她,但她还是显得委顿惨淡。我只得劝她回房间里去歇歇,同时答应她第二天再去看她。

第二天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屋前的门廊上,显出一种抑郁而孤寂的神情。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想到:以前怎会没有人把她娶去,照料和爱抚她呢?记得母亲曾说过,斯蒂菲娜姑婆以前曾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尽管除了她那褐色的双眸还可能保留一点昔日的风韵之外,美貌已荡然无存,但她看上去还是小巧玲珑、惹人怜爱,能引起任何男人爱护之心的。

我走到她跟前,她拍着身边的椅子淡淡一笑。“坐下吧,亲爱的。”她说着。“我有话要告诉你哩。”

她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怎样开头似的。接着她似乎振作起来。她说:“我听你说乔治要回英国去,又不带你走,心里十分不安。我这份心情,你是准定不理解的。我是一个老婆子了,也许还怀着一颗老人们的痴心吧。不过,我想把自己的爱情故事说给你听听,这样你就能明白在你俩结婚前,让你的未婚夫离开你,是否是一个不明智之举。”

我初次遇见理查德·韦斯顿时,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他是一个英国人,寄居在我家附近4、5英里外一个农场上的范·伦斯堡家里。他身体不好,肺软弱。医生叫他来南非,让干燥的气候治好他的病。他教伦斯堡的孩子们念书,他们全比我小,虽则我们常常在一起游玩。理查德是以教书为乐,并不是为了挣钱。

“我和理查德一见钟情,虽则直到我18岁生日那天,我们才互道爱慕之情。那天晚上的舞会上,我们的亲友们全来了。我们在仓房里铺上一条陈旧宽大的地毯,跳起舞来。理查德是和伦斯堡一家同来的。我和他鼓起胆量频频起舞,可事实上也没多少次,因为我的父亲很讨厌‘外国人。有过这么回事,他曾抱怨伦斯堡先生不该让理查德寄住在他家里,跟他吵闹过,但他后来也就习惯了,虽谈不上喜欢他,对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以礼相待。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生日,因为理查德在跳舞间隙把我领到外面清凉的月光中去,在繁星之下对我倾诉爱慕之情,向我求婚。没说的,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我已经太陶醉了,想不到父母亲会说什么。我心中除了理查德和他的爱情之外,什么也顾不上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尽可能地多见面,但往往是秘密的。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将近1年。后来有一天,在他安排的约会处,理查德失约没来。失望之余,我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我俩中谁碰到形形色色的事,都可能使我们无法幽会。我想我们以后去范·伦斯堡家看望时,我就会明白理查德没能践约的原因,再安排以后的约会……

“所以当父亲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开车去德里丰坦时,我高兴地答应了。但我们到了范·伦斯堡家以后,正当我们坐在屋前的门廊上啜咖啡时,却听说理查德已经很突兀地走掉了,回英国去了。他父亲死了,他是继承人,不得不回去料理遗产。

“那天的事我记不分明了,只记得当时日光惨淡,田野也失去了美丽的丰采和欣欣向荣的气象,萧瑟凄凉得和冬天或旱魃为灾的时候一样。那天傍晚,在我和父亲动身回家之前,霍坦托特族的小牧童詹特杰递交给我一封信,他说是那位英国大爷留给我的。那可是我一生收到的唯一一封情书呀!但它却把我的忧伤一扫而光,使我的心情转入宁静,一种在当时就我来说几乎类似幸福的宁静。我知道理查德仍爱着我。不知怎的,有了这封信,我便觉得我们不可能真正分开,哪怕他到了英国,而我还留在南非农场上。这封信我至今还保存着,虽然我现在已是一个年迈力衰的老婆子了,它仍旧能带给我希望和勇气。”

“斯蒂菲娜姑婆,那封信一定美妙极了吧。”我说。

老太太从她久远的爱之梦中醒了过来。“也许,”她说着,带着一点犹豫的神情,“也许,亲爱的,你可能想看看那封信吧?”

“我想看呀,斯蒂菲娜姑婆,”我轻声地说。

她霍地站起身,跑进屋里去,热切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她出来时递给我一封信。由于年深月久,信已经褪色发黄了,信封边缘已经磨损,好像曾经被摩挲过很多回似的。但在启封时,我却发现封口还没拆开。

“拆开,拆开吧!”斯蒂菲娜姑婆声音哆嗦地说。

我撕开封口,读着信。

严格说来,它算不上一封情书,实际上只是几页极为详细的行动指示。信里叫“我的最亲爱的菲娜”该怎样摆脱她父亲的监视,黑夜从屋里逃出家门,在浅滩上,詹特杰会牵着一匹马在那儿等候她,把她驮到史密斯多普,然后在那儿找理查德的“知心朋友亨利·威尔逊”,他会给她钱,给她作好安排,使她能跟踪她的情人去开普敦,再从那儿前往英国。“亲爱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英国结婚了。可是我爱,如果你不能保证你能在一个陌生地方和我一道过日子,你就不必采取这个重大行动,因为我太爱你了,不能让你感觉丝毫不快。要是你没来!而我也没得着你的信,我就会知道,如果远离你挚爱的亲人和乡土,你是不会幸福的。可是,如果你能实践你对我的许诺,不过由于你生性持重而胆怯,以致不愿单身来英国的话,就来信给我,我就会设法回南非来迎接我的新娘的。”

我没再念下去了。

“可是菲娜姑婆,”我气喘咻咻地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你……?”

老太太的身子由于她渴望知道信的内容而颤抖着,两眼凝视着我,脸庞由于热切的期待而泛出红晕,眼里也放射着晶莹的光芒。“亲爱的,大声念吧!”她说。“信里的一字一句,我都要听啊!当时我找不着可靠的人给我念……我年轻时,‘外国人是被人深恶痛绝的……我找不着人给我念啊!”

“可是好姑婆啊,难道你一直不知道信里的事吗?”

老太太低头俯视着,像一个无心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的,不知怎样说才好。

“不知道,亲爱的,”她用低沉的声调说道。“你要知道,我没念过书呀!”

(王丹摘自《英语世界》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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