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的衣服真漂亮

玉　洁

17岁那年，伯父从日本带来了一件白色连衣裙送给我。那是我第一次穿洋装，那份欣喜与快乐真是难以形容。我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瞧自我感觉好得不行。谁知大哥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说:

“够了，再照也是那么一副小黄脸，臭美。”

“姐，考虑一下别人情绪怎么样?你在那儿一美就是半天，别人受得了这份刺激吗?真是对日本制衣厂的侮辱。”小弟的嘲讽更损。

我的眼泪已经涌在眼眶。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我已经17岁，该是展露娇艳的时候了。而我的身上除了大哥穿小的夹克衫，就是小弟穿腻的牛仔裤。今天伯父送我一件衣服竟遭到兄弟们如此的奚落。我负气跑出了家门。

一走上大街，我就懊悔得恨不得自杀。衣服的面料柔软滑腻，白得刺眼。我斜着眼看商店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天，一副蔫叽叽的萎缩相。真不如我的夹克衫来得随便洒脱。我冲着橱窗里的自己龇牙裂嘴:“瞧你那德行。”不留意竟说出了声。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一缕斜阳照在身上，白色的衣裙竟反射出一片金黄的光晕。在这片光彩里，我更觉出自己的丑鄙与卑琐。我躲避着行人的目光，踱到一个小书亭前，店主是个小伙子，满脸的倦意。我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目中无一字。

“您的衣服真漂亮。”小伙子突然开腔了。

我吓了一跳，四顾望望，书亭前只我一人。立刻，一片红潮涌上我的面颊。

“你的衣服真合身，真精神。”说着小伙子的脸也红了。

夕阳慷慨地把它的余辉洒在我的脸上。我被完全罩在它的光彩里。这一刻的感觉使我如喝酒般陶醉，脚下一阵发飘。

回到家，我又站在穿衣镜前，全身上下左左右右地瞧着。小弟说得不错，这腰显得稍微有点粗，大哥说得也对，我的脸色也太难看。身后又传来小弟的讥讽:

“姐姐真可怜，竟被件衣服折腾成这样。”

要是在往日我肯定又会哭一声，而此刻，我内心充溢着喜悦与兴奋。心底突然藏住了一个小秘密:有一个人懂得欣赏我。

从此，我每天早晨不再赖在床上，我在晨光里奔跑，在夕阳下操练，我还报名参加了健美训练班、服装剪裁班、美术班、打字班……越学我就越兴奋。原来，生活有这么多的奥妙与花样，我第一次感受到成人的世界里不光有叹息与磨难，还有那么多令人兴奋的新奇。我变得很忙很忙，平素黯淡无光的生活突然间显出了缤纷的色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女伴们缠着的中心:我告诉她们如何把柔软的纱巾打个松松的结，任它潇洒地垂在胸前；我教给她们在粗犷的夹克衫上挂一件朴素的木刻饰品，可以衬托她的年轻、活泼；我帮她们把穿腻的旧裙改制得新潮……我有太多的乐趣与伙伴。然而越是忙碌，我就越是想起那位卖书的小伙子。我常有意或无意地从他的书亭前走过。

终于，在我满20岁那天，我拒绝了大哥和小弟的邀请，放弃了我盼望已久的舞会，又换上了那件白色的洋装。站在镜旁我凝视着自己红润的面颊、纤细的腰肢，不禁浮上一抹微笑。他会感觉到，今天的我远比当年更美丽。

站在他的书亭前，我的心情比参加高考还紧张。我几乎是颤着声指着一本书，而他眼皮却不曾抬一下就扔了过来。

“小姐，您的衣服真漂亮。”

耳边又传来这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我的眼圈竟禁不住有些濡湿。我抬起头，却惊异地发现，在我的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新潮真丝套装的女孩。那膨起的双肩和窄小的短裙衬出了她窃窕、匀称的身段。而他，很真诚地赞叹着她，似乎根本就未曾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放下手里的书，默默地走开了。

3年前时髦的裙装已赶不上今年的新潮，心底竟涌起一股酸意。突然，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忍不住想笑。也许，他对所有站在书亭前的漂亮女孩都说上那么一句动听的话。只有我才那么激动，那么认真。他根本就不记得我，也许那天他顺口说出那句话时根本就不曾认真看过我一眼。天哪，我可真傻，几年来傻乎乎激动不已地从他亭前走过。噢，真够得上宇宙级水平了。

我逃命般跑到了舞厅。哥哥他们在那里举行毕业舞会。我的到来让哥哥很高兴，他带点羞涩地拉着一个女孩向我介绍。那女孩穿着一件崭新的粉色套裙，一脸的不自在。我望着她突然冒出一句:

“你的衣服真漂亮，真精神。”

那女孩笑了，笑的很灿烂，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悦。我也微笑了，想起了那个书亭小伙儿，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随意间竟改变了一个小女孩的心境，鼓舞了她的自信，或许也改变了她对人生的态度。而今天，她竟懂得了如何去鼓励、欣赏他人。

我轻快地滑入舞场。我要深深感谢他，他曾给了我一个梦，也给了我那份美好的被欣赏的感觉。如果可能，我也将慷慨地去赞美、去欣赏。生活真好，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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