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传奇

1996-12-31 20:50赵映雪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5期
关键词:演奏会阿德合唱团

赵映雪

大家全都叫他乞丐王子,因为他有乞丐的行径,王子的风范。

其实刚开始,他也和那年代每个从台湾来的留学生差不多,简单地带着年轻的心和不多的钱便来了。要说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念的是艺术,而且身旁有位念音乐的妻子,漂亮得叫女生嫉妒、男生叹息。那时候他并不叫乞丐王子,而是有个相当乡土的名字叫“阿德”。阿德来到我们哥城之后,在一片新生抢房子的热潮里,居然给他寻到一幢连老学生看了都会眼红的便宜小屋。一房两厅,小夫妻俩住绰绰有余了。屋内的家具大多是捡来的,这没什么了不起,那年头,哪个新生不是趁美国人换巢时节,到垃圾箱旁去等能站得住的桌子、有弹簧的床垫或是还能撑得稳的沙发。就这样,阿德夫妻有个平凡的起头,轻易地融入了留学生的团体里。

阿德首度展露出他的不凡之处,是在大约一个月后,那时是没人买得起新车的,大部分学生都只勉强拿得出一点点钱,买一部能在市内跑跑的破车。阿德在这点上,眼光显然高瞻远瞩了许多。多拨出几百元,他相中一部没有老中敢碰的箱车。“那么长的车,驾照多难考啊,”有人如是劝。“载货箱车,不是每天被借去搬家吗?”也有人这样警告他。但是阿德胸有成竹,头不回,眉不皱,笑眯眯地买下他的大车。当时哪里有人料到,原来在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份完整的“乞丐计划”。

有了车的阿德,课余时便驾着车,在哥市大街小巷中穿梭。他独具的慧眼,这时终于有了成果。他的小窝中,不久之后,电器用品便慢慢地多了起来。一台彩色电视,是从已婚学生宿舍中捡回家的;一部老得不能再老的旧式打字机,还是电动的喔,据说只换了色带便吱吱嚓嚓地打起报告来了;还有最神奇的,是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吸尘器,都是他看人丢在门口,经屋主同意后带回家的。阿德手巧,摸摸换换地全能动了。他也不是要卖了赚钱,遇到像我们这样穷的学生,他就送一部。“我这屋子里的东西,除了微波炉是横了心花二十元买来的外,其他都是我捡来修好的。”阿德非常得意自己的能力。“喔,当然老婆不是捡的,”被美丽的妻子瞪了一眼,他赶紧补了一句,“是求来的。”

寒假到了,每个穷学生都想去玩,可是租车贵得惊人,旅馆费更是令人咋舌,大家望而止步,只能留在寒冷的哥城吹西北风。这时,阿德的箱车又大出风头了。当初因为多拿出了几百元,阿德这部车上高速公路跑它几天大致还没什么困难,而且后座宽大,座椅一倒,铺个海绵垫,就是阿德夫妇晚上睡觉的天地了。他们带了吐司、罐头,停在专给长途开车人休息的站区,不但有饮水、厕所,连简单的浴室都提供。安全吗?没问题,天黑之后便有警察在一旁巡逻。三周下来,阿德绕了大半个东部,只花了区区数百元,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把一群穷学生羡慕得大眼瞪小眼。

原本已被他抬回来的旧物堆满的小屋,不久后竟然又住进一位小姐。“这室友也是我捡回来的,”阿德说,“可怜喔,开学这么久了,还找不到个好地方住,我在路上看她一个人找房子,危险啊,就把她带回来了。”于是,阿德夫妇从房间移到客厅,把惟一的房间给了房客。他利用修习木雕之便,做了一道日式屏风隔开自己的床和所剩不多的客厅,屏风上贴着白纸,随手用毛笔缀上几枝松竹,挂盏纸灯,小巧温馨,谁来了都赞不绝口。

哥城学生有个旋韵合唱团,在阿德夫妇来到之前风雨飘摇,几次倒台又起,起了又倒。阿德夫妻的热心难逃合唱团团长的耳朵,几通电话一拜托,汽水一下肚,合唱团网罗到了阿德嫂。每周四晚上练习时间,阿德嫂负责指挥,她亲切、随和又指导有方,有了她,合唱团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风光时期。团员史无前例地多,大家都想来一睹阿德夫妇的丰采。那时,没见过他们的人,至少也听过他们传奇式的生活,故事渐传渐远,“乞丐王子”的头衔慢慢冠加到阿德身上。除夕晚会,团员第一次自信地站到大礼堂上,身后高高挂着两位门神的粗犷画像,当然是出自阿德之手。那晚,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位念艺术的乞丐王子的才华和王子嫂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合唱团,谁会想到这群乌合之众也有站上演唱台的一天。

结婚几载一直不孕的阿德夫妻,离开台北来到哥市这乡下地方,除去了紧张的生活压力,春天时,阿德嫂竟然意外地害喜了。怀了孕的阿德嫂怕热,偏偏哥市的夏天是恼人的高温。冷气机白捡不到,于是夫妻俩每晚在家洗完了澡,便手牵手散步到阿德的助教办公室去吹冷气读书睡觉了。每日华灯初上,当哥城光棍见到阿德手挽有身孕的太太往学校走去时,无人脸上不露出钦羡的面容。每个男人都说,大丈夫有妻子如是,夫复何求?

身修双学位的阿德嫂,开演奏会的次数也比一般人还频繁。别人的演奏会门可罗雀,除非是尚无固定男友的漂亮女孩才能吸引进原不听音乐的光棍。但是阿德嫂的演奏会不同,尽管她不但名花有主,而且还大腹便便,只要阿德邀请帖子一下,这晚便如开同学会一样热闹。到了会场,只见阿德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握手寒暄,志原军三三两两地发送曲目、准备茶水。节目开始,阿德嫂和平常一样朴素无华,没有演奏会用的高级礼服,也没有专业水准的摄影录音。不过只要光圈一打,王子夫人露出她的百万微笑,整个会场便随之豪华起来。演奏会一结束,献花的人争先恐后,欲罢不能。阿德在一旁打躬作揖,感激不尽,最后总要闹到他家去吃一元两桶的冰淇淋才风光落幕。

初雪方落,一个学期才刚忙完,阿德嫂顺利产下一子。到医院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护士不禁偷偷地问,这个生产的漂亮女子何许人也?众人一笑,告诉护士这是我们的王子夫人,生下嫡长子也。小壮丁取名“旺旺”,“像狗叫一样”,大家都这样说,但是也都旺旺、旺旺地叫个不停。现在的阿德家住了四口人,看旺旺的人除了一张摇摇椅,几无翻身之地。但是阿德仍不改其乐,继续捡回了婴儿床、娃娃车和杂物架。

阿德为太太做月子的本事无男人能出其右。从怀孕补胎到生产补血,阿德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旺旺每天睡几小时、喝几口奶他了若指掌。做完月子,他将心得一点一滴记录纸上,不够详细的更以图示之,拿去影印了一叠,傍晚带着妻子婴儿去散步,遇上大肚子的中国人便奉上心得一张。怕人家不够了解,在纸的末端还留下电话号码,写着:“如有疑问,请电阿德,祝成功。”

拾荒的日月如梭,念书的光阴似箭,阿德夫妇在小窝中念到了三个硕士学位,开了数不尽次数的美展和演奏会,还养大了一个小旺旺。临行之前,阿德使尽全身功力,再次展现他“无物不可利用”的理念,以千百张旧报纸,雕糊出一座座风情各异的塑像来。大家依依不舍,在美展上和阿德家三口一一话别。旺旺出生至今,一直长不出头发来,阿德前两天自己剪发,一时失手,只好带顶帽子遮住光头。阿德这时聊天兴致大开,开怀忘情竟顺手摘下了小帽,忽然会场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众人愣了三秒钟后哈哈大笑,两个光头互相辉映,仿佛是在为这最后一夜增添光芒。

阿德回去了,与阿德尚有书信往来的人,俨然成为新注目的焦点。没事老友总要问一句:“阿德一家可好,还捡吗?”“捡喔,”代言人像讲古般开讲,“不但捡,而且还捡得更凶。不过,”他慢慢喝口水,吊一下众人胃口,眉间一沉,“哎,不一样啰,现在阿德每天一早起床,便去把门口小巷子捡干净,他说不捡不行,一地的芋蒂、针头,旺旺从小耳濡目染,稍稍会爬会坐使继承父志,躺在眼前地上之物都难逃他掌心。不趁他起床前去扫干净,万一旺旺捷手先捡,被锈钉子割伤,针头刺出血来,多危险啊。”

阿德一家回台湾四年多了,哥城即依然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许多后辈听了阿德传奇,都恨不能早来几年,好与阿德同写历史。“你们说的那个乞丐王子,现在在哪里?”有心与他媲美的人也会不服气地问:“乞丐王子捡过风琴吗?我捡了一部呢。”“乞丐王子修录影机吗?昨天我先生就修好一台喔。”阿德这名字逐日被遗忘,但是乞丐王子的头衔却日益响亮。然而,不管后来的人再如何努力,却无人能再造阿德高峰。也许是因为没人会再如此心软,从路上捡回室友,四口子挤在小屋中仍穷得开心;也许是因为没人肯再傻到去买一部箱车,没事帮人搬家到午夜还乐此不疲。或许这些都不是原因,阿德毕竟是阿德,别人的手可以再巧,心可以再热,但是他那真诚、风趣、才华洋溢的王子形象,却是后继者如何都学不来的。哥城也许还有乞丐学生,艺术王子可能也会翩然而降,但是乞丐王子的传奇却只有他这一回。尽管韶光流转,江山叠换,相信不改的是阿德的故事,定会随着飘然的岁月,代代相传于哥市的学生口中。

(唯佳摘编自《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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