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母吾师

1998-12-31 20:25宇瓦迪.通萨昆隆朗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8年5期
关键词:泰语泰国人口音

〔泰〕宇瓦迪.通萨昆隆朗

母亲那永不气馁、顽强奋斗的精神,是我勇于迎接一切挑战的力量源泉。

我依恋地望着面前那封信,信上独特的笔迹使我联想到执笔者独特的口音。那笔迹只可能出自家母之手。她的字体就像她的口音·样,是不可能错认的。她现在能说一口流利泰语,只稍微带一点广东乡音。而她的字体则总是那么清楚整齐,整齐得一望可知是外国人手笔。

母亲是60多年前移居泰国的。她跟我说了中国很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久而久之我就觉得自己都像是中国来的了。她对故国总是赞不绝口,就像几千年许多中国人那样。

我年幼的时候,母亲说泰语很别扭,常常给本地人取笑,我自然不高兴,无论是邻居还是小贩,都拿她做笑柄。那些泰国人还经常叫我们中国鬼,我十分愤恨。奇怪的是母亲从来不因自己口音古怪而难堪。其实她只是别无选择:要在泰国生活,不说泰语是不行的。

她的泰语跟本地人说的可不调和,双方根本设法沟通。泰国人说话如江河,如喷泉,母亲说话则如涓涓细流,如铜壶滴漏。这一方哗啦哗啦自然流畅,那一方则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总之,母亲不说话则已,一说就让本地人忍俊不禁,真是糟透了。家父是泰国人,他对母亲生硬的泰语也嗤之以鼻。其实父亲很有学识,曾经留学英国我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会娶母亲那样的女人为妻。有学识及教养的女人自然比较适合他,不过在那个时代的泰国,要找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可不容易。当时的女性,无论是泰裔还是华裔,不要说未必受过教育,就是受过,也远远逊于男性。父亲见才貌不可兼得,于是选择了美貌。但美貌会随时光消逝,不久他的妻子进入中年,而他对妻子的文化背景和语言都仍然不甚了解。

我父母之间有个大问题:言语不通。他们不能分享笑话,也无法讨论当前政治、经济问题。母亲娘家的亲戚来访,就只能跟我们母女谈天;父亲不会说中文,难免有局外人之感。另一方面,每当父亲用泰语要母亲帮他办事,母亲就狼狈了。由于听不懂泰语,她往往不知所措,好几次把事情做错。我那时还小,活在隔膜重重的父母之间,日子也很不好过,而更难过的日子还在等着我呢。

母亲不会说也不会写泰文,对我来说从来没有什么要紧。可是,我开始学习泰文不久,她就想到借我所学为她所用,诸多要求,而我没多久就感到很不耐烦。她常常要我把报纸读给她听,要我给她解释课本上每一幅图画说的是什么。我还得把寄来的信大声读给她听,假如是公函就更惨:把信读出来不成问题,但当时我才念三年级,完全不懂得公函说的是什么。邻居也丝毫帮不了忙,因为在那个时代,泰国人对泰文的认识不见得比母亲高明。最要命的是和母亲一起看外国电影,我得一边看一边回答她的问题: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在讨论什么?电影的泰文字幕母亲当然是看不懂的。

我升上四年级之后,有一天,母亲翻出我的旧笔记本、旧课本,开始学习泰文。那时候,我不但没有以她的学习精神为荣,反而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恨可恼的日子。我被迫做了母亲的教师。当时她36岁,我还未满10岁,而她对字母、发音、语法、字义等等无所不问。有些难字我不是没学过,就是还不能理解。

通常晚饭之后我做功课,母亲则学泰文。我们坐在饭桌两边,桌下蚊香的毒烟把人熏得昏头昏脑。母亲拿着我的旧课本来读,碰到不懂的字就大声拼出来给我听。有时她拼错了,我就得站起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字。我说出读音、字义,母亲就用简单泰文或中文记下来,不久,我那些旧课本都密密麻麻满是她草草写下的笔记了。

现在,回忆和母亲一起学习的情形,我觉得那是做功课最惬意、收获最大的方式了。她跟我学泰文,可以终身应用;而她传给我的中国文化更是丰富得出乎意料。我除了学习很多中文(我得跟她解释泰文和中文分别的细微之处),还得到其他好处。例如一起读泰文本“伊索寓言”的时候,母亲会给我讲些类似的中国寓言,又给我讲很多中国的格言和教训。她还特意搜集新材料说给我听,以免我长大之后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和母亲一起坐在饭桌前用功的那些晚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当年我却觉得那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我读的那家基督教学校主张多做功课,数学、泰文、英文等科目的功课多得不得了。帮母亲认字,我自然不能专心做作业,所以她发问时我往往感到很不耐烦。但她从来不生我的气——也许,即使生气了,我那个年纪也不会当一回事。我只记得她泰然自若地坐着,任她这个独生女发牢骚,然后继续发问,毫不气馁。

换了是我,可能半途而废。母亲可不会。她在求学的路上进步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惊讶不已。不过5年她就什么都可以读了,不论是小说、史书或报纸。泰语娴熟了之后,她又学英语。

心底里,我一向不相信母亲可以把泰文学得读写都没有问题。所以,现在每次收到她的信我都视为奇迹。这奇迹使她在日常生活上益发独立。母亲和她那一代大多数女人一样,整天在家工作,很少外出;当年女性在外头也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做。于是,母亲平日除了做家庭杂务,就是听收音机的广播剧。她连电视都没得看,因为电视节目是要到晚上才开始的。那时候,女人的一生只有工作、等待,等待孩子和丈夫回家,而丈夫有时很晚才回家。

母亲跟我学习泰文之前,常常独自枯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皱着眉头默不做声,一脸烦恼,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我还记得幼年的时候,有一次见她独坐若有所思。

“你在做什么?”我问。母亲突然怒形于色,尖叫着把我赶出房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无缘无故生我的气,当时十分愤恨。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发脾气的原因。有一次旅游日本,看见一名侨居当地的韩裔女人也是那样责骂她的幼小女儿。我真想走上前跟她说,要摆脱客居异地的苦恼,就必须设法了解当地人,以及当地人的语言、文化。

母亲懂得泰文之后,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户。她可以了解泰国事、泰国人了,这对她在异乡养育孩子尤其重要。她此时脸上神情总是无忧无虑,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喜悦。现在她可以和周围的人了无隔阂地相处,服药也不必先请人看看药瓶上的标签。她可以自己看报纸。看电影也不必打扰人家了。她要跟谁交谈都可以,而最重要的,是签署文件的时候,不必请别人看看会不会上当。没有人再以她为累赘,她自己也甩掉了无知。

母亲现在还做了我几个孩子的教师,这又是个奇迹。我得工作,没有太多时间和孩子在一起;母亲于是毫不犹豫给我代劳,把孩子照顾得稳稳当当。她把自己过去的艰苦经验归纳成为宝贵教训,传给外孙。她会告诉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最初看来总是困难的,你尽了力还是觉得似乎永远不可能成功;但是只要锲而不舍,总会有得心应手的一天。

母亲用地道的泰国口音跟孙儿谈话,似乎是要用事实来证明她的道理。她说泰语自然流畅,不再是初时那样含混不清了。听见她以泰国人口音教孩子说泰语,我会含笑想起母女俩当年在潮湿闷热的晚上,怎样一起学习泰语。不过母亲从不夸言自己的成就,只是简简单单地说,要教外孙挺起胸膛,做外祖母的当然不能弯腰驼背。

母亲发愤求学,对我的影响也很大。首先,当年每晚给她讲解泰文,培养了我掌握语言的能力。我可以轻易了解语文的本质;学习他国语言的时候,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也不会气馁。只要稍微多用功,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其次,我对“无知”引起的问题了然于胸,所以,无论是指示助手办事还是教导儿女,我都务必把话讲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我会耐心帮助他们。此外,我明白求学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和母亲一样,我36岁才开始修习一些从前没机会学的科目。求学需要的只是努力和恒心。

知识的果实不会是个人独享的,你周围的人都可以受惠。只要不怕艰难,奋斗不懈,无论年纪多大,都一定可以从树上采到果实。

(海穹摘自〔美〕《读者文摘》199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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