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的故事

1999-03-18 10:54丁世婷
清明 1999年1期
关键词:照壁明子火把

丁世婷

起风时,明子和他的山羊正在山腰上。青石旁出现了一棵红柳,羊儿们推推搡搡地往树下挤,蹄子磕碰在一起,发出“咣啷”的声响。明子同情地看着它们,很理解这种拥挤,他知道:除了为那几棵草外,山羊们还喜欢把便屙在树下。

明子蹲到青石上,抱了抱手臂,和山脚的暑热难当相反,凉意正渐渐地爬上背来。这些山羊都是本地的土山羊,爬山时毫无惧色,步履矫健,运动过多使它们瘦骨凸现,颇失膘肥。明子曾问爸是否苍山脚下的山羊都善爬山,当时,爸正在院中织鸡笼,那是他的拿手活,他常把鸡笼织得很像鸟笼一样精致。听了明子的话后,爸“嘿嘿”笑出了声,手指放到嘴里打了个漂亮的口哨,随后,用异常明亮的声音说,是的,它们爱爬山,就像苍山脚下的公鸡好打鸣一样。

山顶终年积雪,明子没再往上走,他嘴里吆喝着,把羊往山下赶。已是傍晚,腹内“叽咕”作响,他仿佛已看到炊烟氤氲,尽管此时村庄看起来更像个小盒子。树梢上一片红云浮动,是红彤彤的火把梨,有那么一会,明子想到了坠儿,他褪下汗衫,把果子搂了一兜。早晨见到坠儿时,她刚好从小树林里钻出来,明子恐她遭了“露寒”,正要说她,却见她满脸堆笑,连脚趾都掩藏不住喜气,从粉蓝的凉鞋里挤了出来。原来它们一个个都被捂染得鲜红鲜红的,倒象剥开的石榴籽。看到这些“石榴籽”明子就知道火把节要到了。明子可以想象出在树林里,坠儿急急地拂去露水,把凤仙花艳艳的花瓣揿到趾甲上的样子。每到六月,村里这种花的香味会格外的浓郁,庭院里、窗前、桌上、床头,处处都有它们妖娆的身影,当然最终它们会盛开到女孩们的手上和脚上。

明子进家时,娘正站在院里和爸说着什么,见到明子,便转身进了屋,明子看见娘的眼里又湮着一片雾水。似乎是从他记事起,娘的眼里就有了这雾水,雾水后面的眼睛永远没有光彩。爸很沉寂,蹲在青石板上“吧嗞”“吧嗞”地吸着烟杆,黄昏正把它最艳丽的裙角撒拂在小院里,烟雾使他和身后的空气都变得灰蒙蒙的。

晚饭过后,明子提着那兜果子往二强家走去,坠儿是二强的妹妹,她喜欢吃这种红艳艳的果子,这使得她的脸也和果子一样圆润。在村长家的照壁前,明子见到了语文老师,和平时一样,他正对着照壁沉思着。这位从镇上中学调来的男老师,在村里看到这块照壁后就一见如故,他常一人来此亲近照壁,细细摩挲每一个檐角和镶嵌在壁内的大理石,石上有山有水,有花鸟鱼虫,很鲜活的样子,呼之欲出,明子记得他在语文课上曾说过照壁是苍海文化的精华之类的话。明子放轻脚步,想从他身后绕过去,谁知他却一转身,见到明子面色一沉:这几天你怎么没来上课?

明子缩了下身子,嗫嚅着:我……我……

好了,你别说了,语文老师挥了挥手说,过几天,我会去你家的。

下课铃声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响了起来,在回家的路上,明子对二强说起遇见语文老师的事。几天前,他们逃课是为了捉泥鳅,泥鳅是捕捉弓鱼的最好的渔饵,他们猜测语文老师已知道了他们逃课的原因。

谁告诉他的?

是他自己看到的吧!不会的,他是个眼镜。会不会是坠儿……?

他们俩都不吱声了。

过了半晌,二强才说,听说,语文老师是在镇中学犯了那种事才被调下来的。

嗯,明子问:哪种事?

哎,你真不懂啊?男女之间的事呗。

这时,坠儿突然绕到了他们面前,她的脸因为气愤而有了红晕。呸!你们俩真无耻,她的声音像在哭:自己逃课还说老师的坏话。她跑开了,像头呜咽的小兽。明子他们对着她的影子破口大骂,诅咒着对天发誓再不要理她,并进一步断定坠儿就是那个告密者。

语文老师推开院门时,明子和娘正在月光下忙碌着。那天傍晚,明子撂下碗筷,正要出去,娘叫住了他说,你又要去那寡妇家吗?村里人都知道寡妇是指二强妈,明子不明白娘为什么总这样叫她。是的,明子说,二强家的牛病了,几天前坠儿就让我去帮忙照顾一下。娘的声音沉了下去:坠儿……?这时,夜已张开了眼,明子看不清她的脸。别去了,娘说,今晚月亮好,帮我摘乳扇吧,娘的声音像蓝色的月光——很冷。

乳扇都是挂在竹梯子上晾干的。竹梯斜靠在院墙上,乳扇在横杆上挂得满盈盈的,在晾干之前,它们只是装在锅里的一些牛奶软块,把软块拉成张,往竹梯的横杆上绕上几绕,扯断后就做出一个乳扇,待干后取下来,就象是一张千层饼。

语文老师进来时,月光把他原本就白皙的脸映得煞白。明子想到逃课的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果然语文老师径直就进了屋,不一会他就出来了,几乎是老师的脚步刚刚离开院子,屋里就“轰然”一声,什么东西被摔碎在地上。明子被吓呆了,心想:今天是要挨打了。这时,屋里传来了争吵声,明子听到的是“村长”、“过节”、“没心肝的”之类的词,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在母亲的咒骂中还反复出现“那寡妇”这个字眼。

二强妈是个温婉善良的女人,明子不能忍受自己想象母亲骂人时恶毒的样子,便出了家门,向村头走去。月亮正好,阶畦庭院被勾勒得柔和宁静,在一栋老屋的拐角处,明子解开裤子,一泡燥热随郁闷迅疾而下。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明子,今年的大火把定是轮到你家做了吧。明子吓了一跳,定睛之下,才见一位老太从屋檐下的阴影里挪出来,原来是阿庆婆。阿庆婆是村里的寿星婆,说话时她对明子裂嘴笑着,皱纹一层层绽开,使得她的整个脸看起来像一朵菊花,这“菊花”上面凝结了八十个冬天的霜冻。明子说,是的,阿庆婆,轮到我家了,可爸还没开始做呢。阿庆婆瞪圆了眼:怎么还没做?会来不及的!真是的,还没做?……她嘟哝着,没牙的嘴里黑晃晃的。明子心里想笑,却忍住了,他知道:每年阿庆婆对火把节都会格外地关心,子嗣众多且年长的她每年都要在点火仪式上露脸,在火把脚下进行跪拜和祭祀,或许这是她这样的妇女唯一能被人们记起的时候了。阿庆婆颤巍巍地离开后,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明子想:不如去看看火坑吧,毕竟,火把是插在火坑里的。

火坑就设在麦场上,在地面挖了个圆形的深坑,围着这圆形砌出一个青石台,这些带花纹的青石都是名贵的大理石,石台呈正方形,离地面二尺高,四面凿出台阶。火坑年年在用,不用时就用青石镇住。明子去时看到青石已被揭开,一些新鲜的红土趴在坑旁。火坑又被掘深了,明子想:今年的火把该更壮观了吧。

离开麦场后,明子心里仍一直不安,他想到了爸和娘,想到了刚才的争吵,他们的不合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就像这夜色一样,虽然月光倾泻如瀑,但四处仍是黑暗涌动,好像只有它们才是黑夜的本质。一股潮湿而温热的气流拂面而来,洱海起风了,这座苍山脚下的湖泊因形似人耳,风浪大如海而得名,被夜色裹了的苍山顶上,白色若隐若现,似有精灵在游动。

语文老师上完课后,开始发放作文本。他上课时语音袅袅,透着江南男子的儒雅与俊

逸。发作文本是要唱名的,他的声音也随着名字飘扬低旋“……白素素”,白素素跑着到了讲台前,由于喘气,凸出的胸脯起伏不定。在班上她的年龄最大——十七岁,她家全是女孩,她是老大,三个女孩间隔像音阶一样准确。白老六俩口子一直想个男孩,巨额罚款压得他们透不过气,他们却仍准备继续下去,他们有信心:白老六本人就是他娘生第六胎得的宝贝。一个月前,白素素的娘在麦场干活时晕倒了,大家都慌乱,白素素却很镇定,熟练地把她娘的头抬起来掐人中,一边用湿毛巾敷她的额,一边说,没事的,我娘是有我家老四了。这时语文老师说话了:白素素同学这次作文写得很好,希望她继续努力,白素素狠狠地点点头,接过本子往怀里摁了摁,她站到了一旁,激动或是紧张的情绪使她的脸颊绯红,语文老师并没再看她,沉着头说,你下去吧。

二强这几天没来上课,明子实在替他想不出个理由。明子恹恹地拿着那本批注了“中”的作文本,心里忿忿不平:这次作文,他很费了些功夫,本望能得到些表扬,谁知这表扬却落到了白素素头上。嗯!她就不是好给老师端水拿作业本吗?明子还不想回家,早上天刚亮,爸就黑了脸出去了,只留给娘一个背影,娘气得直哆嗦,眼里的雾水更浓了。

村里的光景确有些不同了,家家户户门口拾辍一新,象一张张洗去经年风尘的脸。院墙外的柴垛都摞得高高的,最惹眼的是那些小旗,五颜六色的,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柴禾里长出来的,它们插在那里,带着新染的颜色。不用看明子也知道上面那些斑驳的东西是一些“早生贵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的字样和图案。一间泥墙青瓦的狭仄小屋外独少了这些小旗,明子推门进去,二强正在扯风箱,看见明子只懒懒地指了指头,屋里空气沉沉的,坠儿坐在墙角,漆黑的眼珠滚了滚,却没吭声。二强妈笑笑说,明子来了,快坐吧。明子很着急,问:出什么事了?二强妈说,那天你没来,牛死了。明子心里像被蜇了一下。来了也没用,二强妈继续说,牛是半夜死的,那种病兽医来了也没治,这不,又要过节了,村长组织大家捐了些钱来。明子这才见桌上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猛然醒悟爸妈那天争吵原来是为了捐钱的事。想到娘的咒骂,明子感到不安和歉疚。你们家捐的最多——300元,二强妈拿了个小本子念着,明子悻悻地对她笑笑。

出了二强家,明子琢磨着早上爸走时拿了砍刀和绳子,定是上山砍松树了。身后传来笑声,明子转身看见二强和坠儿也跟了出来,顿时心下一喜,问:你们来干吗?他俩说,你家做火把,我们帮你采果子。明子见他们手里已拿了编织口袋,更觉宽慰,当下三人往河边的树林走去。六月的树林像一个成熟的妇女,正处在最丰盈的时期,不消一会,口袋已经胖了,吃进了许多果子:花红、樱桃、李子、桃子。河水在旁边静静地流淌着,走到一处,河水陡然欢快了起来,三人循声望去,见是白素素在洗衣服,坠儿正待张口喊,二强忙用手在唇边嘘了一声,表情严肃地说,你们看——衣服!果然,白素素手里的衣服,沾满了肥皂泡的那件,一望而知是语文老师的灰夹克。村里人都不兴穿这种衣服,三人半天不语,仿佛气流也停止了。隔了一会,二强说,这事我们不要声张,如果白素素并没和老师“对上象”,一声张,就会影响到她一辈子。对,另外两人点头附和。这时,河边传来了白素素的歌声:菱角花开啊水上鲜,栀子花开呀十里香,绣球花开哈朵朵团……三人听得竟入了神。

爸从集镇上回来了,刚放下扁担,就忙着打开包袱,从里面撒出东西来,花的是头花,黑的是凉鞋,凉鞋是给明子的,穿上后明子蹦的老高,以后趟河摸虾再不会“犯事”了。头花定是给娘的,爸拿了进里屋,一会儿传出了爸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肯原谅我?没有回音,好久才听到啜泣声,是娘的声音:……怎么原谅?天天照面……

娘摔了帘子出来,头上依然是光溜溜的髻。

院子里躺倒着一棵大松树,斧斫处露出白森森的颜色,周围是许多的稻草、棕皮、柴枝,爸埋头在这堆东西里,像不知疲倦的蚂蚁。娘生气后,爸总是这样发泄。明子却想要打断爸,他要问问集镇上的事。街上热闹吗?明子问,爸说,人很多。是因为火把节吗?明子又问。是的,还来了洋人,爸爸说。明子兴奋起来了说:他们会到我们村来吗?谁知道?也许吧,爸无力地回答。

爸的火把还没做好,可果子已堆在院角。爸满脸愠色,明子却笑嘻嘻地,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见他把果子倒进地窖里,又拿了几只装满雪水的塑料袋插放进去,这样,一个天然的冰柜就形成了。山上的雪多得很,怎么用也用不完。娘也用雪水,把它们放绿豆粥里,喝下去一肚子清凉。

明子和二强遇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傍晚,在明子他们玩耍的地方,就是村头家的那块照壁前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谨慎中含着期待、严肃中透着喜悦,围着照壁打了几个圈后,他们的情绪已显得激动,指了本书叽咕一阵。他们的喧嚷惊扰了照壁的“主人”——檐角下那只老燕,老燕扑愣着翅膀飞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给下面的人带去一头夹着粪团的灰尘。明子他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些人脸上却并不愤怒,掸掉灰尘后,带着一脸的忧虑走了。明子他们看着表面被刀子划过无数“道儿”的照壁,心想:我们把它当个“鸟”,大人们却把它当作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爸又在没命地干活,明天就是火把节了,晌午,那棵硕大的松树已被干柴、稻草包裹得结结实实,捆扎起来立在院中央了——火把做好了。那些果子挂在上面,像宝石一样熠熠发亮,火把似乎不是用来完成点火仪式的,更像是一个盛装后的少女,正要赶去赴节日的宴会。明子对娘越发地不满意了,火把做好这天,坠儿和二强跑来看,他们站在巨大的火把下面,有点心旷神怡,太漂亮了!他们赞叹道。坠儿变戏法似地从她的花衣裳里抽出几面小旗说,明子哥,这是我家的“升斗”,你现在就把它们插上好吗?最好插到顶端。没等明子抬梯子来,娘蹙了眉从屋里出来了,她从明子手里抢过旗子,塞给坠儿,冷冷地说,小丫头不懂事,“升斗”是啥时都可以插的吗?时辰还没到呢,一天就知道猫腻。坠儿垂了头猫着腰溜走了,二强立在院子中央对娘说,大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坠儿,但你是大人,不该那样说话。二强也走了,明子扑在院墙上“呜——呜”地哭,连晚饭也不肯吃。他不知娘为什么对坠儿这样凶,他想这是因为她从来不喜欢女孩的缘故,明子庆幸自己不是女孩。他又想到了白素素,她家那么多女孩,倘是娘遇上又会怎么样呢?

早晨,明子对二强说,语文老师和白素素可能没好上吧,这些天傍晚,我见他们在村头、河畔散步连手都没碰一下。二强冲明子眨眨眼睛说,别说这些了——没劲,上那边解溲去。坠儿皱着鼻子躲开后,二强把明子拖到一边,神秘地说,有些话不好让坠儿听,其实你看到的那些,是他们在装样子呢!月亮升起时,他们就会一前一后钻进小树林里。明子怔

了怔说,这事要不要告诉白大婶?二强老练地说,明天就过节了,待节日后我们再说,当然让她亲眼见到最好。

夜晚,火把点燃后,火焰窜到半空中,村寨被烙红了,房子和人都镀上了金铜色,大家唠着话、拉着家常向麦场走去,桔红的火光使人们之间的气氛祥和而热忱。麦场上到处人影绰绰,东一堆、西一堆的,发出不同的声音,整个场子象揭了盖的锅。石台的台阶上或蹲或站有不少人,附近一些小村寨的人也赶来了,明子眼前晃动着许多陌生的面孔。人群中一眼即见坠儿头顶两把“小刷子”,这是她逢节日的装束,平时,她总披散着头发。坠儿也瞅见了明子,用尖嫩的嗓音唤他,明子过去问:二强呢?坠儿往里指了指,并摇手示意自己挤不进去。

这时,唢呐、三弦、笙、胡等乐音齐响,火把下密密匝匝的人群有了骚动,明子拉了坠儿,奋力挤了进去,却差点撞上妇女们的花伞。原来那些背着小孩子的妇女已撑着花伞绕着火把跑动了,背上的小孩并不会很安静,这多少使她们的跑动显得有点笨拙,一些妇女没背小孩子,只举着花伞,但似乎也不轻松了,她们怀孕了,不得不用手抬着肚子,这种姿势很滑稽,村里人相信这样跑动可祈求孩子健康、生产顺利。人群的最里圈,搭了个台子,是两张课桌拼就而成的,铺着红布,上支一铜鼎,插着炉香,阿庆婆身子虾弓跪在桌上,围着她点了几盏红烛。阿庆婆手持一束点然的香,闭着眼,脸上一派安泰,象在“入定”。过一会,她睁了眼,朝火把缉了几下,把香插到铜鼎里,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嗯哈吗哩着,火光和烛光舔食着她的身体,使她如浴在红色的海洋里,像一个百年的女妖。

人群中起了更大的骚动,“升斗”快要降下来了,升斗杆就插在火把的上部,杆上满满捆扎着那些小旗。这时,熊熊火焰山快将杆烧断了,杆的底部成了细细的游丝,“哗”一声杆应声倒地,小旗纷纷扬扬飘撒下来,人们红了眼奋力争抢,人群一片混乱。突有一尖锐的女声响起“啊呀”,夜空仿佛被撕裂了,明子听出那是白素素的声音。果然过一会,就见白素素跌跌绊绊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抢了个小旗,依稀可辨出“早生贵子”的字样,她手舞足蹈、似癫似狂,头发也凌乱地披在肩上。“素素”!白大婶拼命想扯住女儿,可白素素挣脱母亲,向麦场外面跑去,白老六俩口子不约而同追了出去。这戏剧性的一幕使人们半天回不过神来,却听“噗咚”一声,一个重物落地,“阿庆婆”!大家齐呼,抬的抬、掐的掐,只见老太面色铁青,已然“入化”。全村人大悲,这位寄托了人们长寿愿望的老妇,却在“祈灵”这天逝去了。

明子再也不会想到在悲剧的尾声时,也就是大家抬着阿庆婆往老屋去的时候,娘悄然来到他的身边,她的脸色阴森森的、两只眼黯然无光、表情呆滞,明子,这一晚没看到你爸吧?嗯!我早知道……那寡妇也没来……娘幽幽地说。

明子怔怔地看着娘,待回味过她的话来后,完全傻了。

夜间一场暴戾的大雨突如其来,肆虐着村庄,吞噬火坑里最后的火星。清晨,如平地乍起春雷,一个女人的哭声破锣般响起。明子从没见娘这般哭过,爸回来了,不是走回来,是抬回来的,他的腿断了,摔到崖子下面去了。夜间下雨,山路那么滑,他却一人打着手电行走,仅仅是为了寻找二强家的牛。是那头新买的牛,体格健壮、嚼口强健,才买来几天后,竟乘人不备,咬开圈门的栓木跑掉了。

日头还是老样子:白天接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仿佛一切都已改变,又仿佛一切都还一样。语文老师走了,回到他原来的学校,仿佛他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这里。白素素自那天疯癫后偷偷去了一趟县城,她娘陪她去的,回来后她安静得像一头小鹿,许多人都知道她是去城里拿掉了肚子里的小孩子。当然不久,她又抱上了小孩子,那是她娘新生的小弟弟,素素神情专注,像一个兢兢业业的小母亲。

明子很长时间没去学校,他实在不想见到坠儿,他想不通坠儿怎么会由二强的“妹妹”变成了自己的“妹妹”,这都怪爸,坠儿是他的女儿。娘一直没有原谅爸,但她从没公开过这个秘密。

一天,村里又来了几个陌生人,明子认出是上次看照壁的那些人,村长陪同着他们。他们走后没几天,一个漂亮的汉白玉围栏就建成了,照壁被围在里面,前面还立了个大理石碑,明子扒在上面,看清了“大理州洱源县政府立”几个字样,还有一些类似蝌蚪的符号,那是白文,明子不认识。

夕阳映在壁上,斑驳的壁上“花鸟”竟似有了生气。远外的苍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披着它的绿色长袍,静静伫立着,默默注视着脚下的苍灵,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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