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球,一个时代的终结

1999-06-05 06:53庞兵
东西南北 1999年12期
关键词:乒赛单打冠军

庞兵

“让球”是中国体育界发明的一个专利;

“让球”不仅有悖于体育比赛规则,而且也是

对人的道德和尊严的一种亵渎;

“让球”这种怪胎早就应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1999年8月2日—8日,荷兰埃因霍温的第45届世乒赛又成为中国人的天下,5座银杯全部收入囊中。

“这回是动真格了,看不出谁还让球。”一位资深球迷说。“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您就别翻旧皇历了。”说这话的是位年轻人。

从1961年开始,带有中国特色的“让球”持续了差不多整整30年。

“让球”,几乎每次世乒赛上都是一个割舍不断的情结。

“让球”,人们很爱谈论又是常常不得不回避的话题。

“让球”,中国人颇具威力的秘密武器,它真能让外国选手感到棘手和惧怕,又常常给中国队内部制造点麻烦,甚至若干年后都会风波再起。

我们不能一味谴责“让球”,就像我们不能一味赞美“让球”,任何事件割断它的历史都是谈不清的。让我们穿回时间的隧道……

1961年,第26届世乒赛在北京举行,人祸与天灾交织的年月使数亿人整日与饥饿为伴,但中国人对理想的追求却格外强烈,他们觉得幸福就在并不遥远的彼岸。中国乒乓球队是那个年代志气的寄托——中国人连世界冠军都能拿,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吗?整个乒乓球队就像面临着一场殊死的搏斗。

那届比赛中,中国乒乓球队士气如虹,把日本队掀下了乒坛王座,整个中国都被他们的战绩振奋了。在单打比赛中,为了更有效地对付外国选手,首次施用了“一致对外”的战略。来自湖北的胡道本在单打比赛中连闯数关,他扣杀凶狠,在往日练习赛中有过战胜李富荣、徐寅生甚至庄则栋的战绩,如果超水平发挥,很可能进入前3名。但乒乓球队领导把各教练召集在一起,几经权衡,还是决定胡道本“让”。乒乓球队的领导委托胡道本的教练找他谈了话:“小胡,为顾全大局,使单打冠军不落在日本人手里,我们考虑再三,还是李富荣去打把握更大些。你看能不能让他上?”领导多少有点探询的口气。

胡道本爽快地点点头:“好吧。”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五六十年代的革命传统教育,使运动员们都懂得,连人都是党的、国家的,需要牺牲生命都可以在所不辞,更何况名次呢?在男女混双比赛中,当时最杰出的女运动员孙梅英主动找了领导,她说:“我和王传耀还是让给年轻选手吧,外国选手不了解他们,出线希望更大。”

打到最后,男子单打只剩下4名中国选手了,他们是庄则栋、徐寅生、李富荣、张燮林,此刻已不存在冠军旁落的问题。但在半决赛中,4位超一流选手打得并不精彩,曾在团体赛中连扣星野12大板的徐寅生退出了近台,多次放出高球,使庄则栋轻而易举地以3:0获胜。另一个把星野、三木打得晕头转向的张燮林也失去了“怪”劲儿,他削的球不低也不转,李富荣没费什么大劲儿便进入了决赛。在争冠军亚军时,场上没有夺魁的白热化气氛,庄则栋左右开弓,打得挥洒自如,李富荣华丽的大板扣杀,更增添了表演色彩。

到了第27届世乒赛,又重新筹划确保中国选手的战略。中国男选手以令人信服的实力横扫千军,庄则栋的“两面快打”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张燮林魔术师般的削球,使三木圭一无所适从,赛后他抓耳挠腮地对在场的记者说:“张的削球犹如一团火,落在我的球案忽的一下燃烧起来。”木村兴治更坦荡地说:“我所以输给张,是因为我比不过他。”在单打比赛中,最后4名选手又是中国人。有个插曲是队领导本想安排另一位选手去拿男单冠军,可惜外国选手不会给他开道,这一关没过去,使易人的想法落空。决赛又在庄则栋和李富荣之间进行,其实情又像很多人所猜测的那样。

又过两年,28届世乒赛在南斯拉夫卢布尔雅那举行,世界乒坛史上的一大奇迹出现了。连续3届比赛,单打冠军亚军都是同样两个人,这不仅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李富荣站在矮庄则栋一头的领奖台上,也许他内心深处有微微的惆怅和失落,但60年代的人只要学习一下毛主席有关“顾全大局”、“无数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的语录就会想通的。况且,他能登上亚军奖台,也有队友开道的功劳。在女队,勇胜匈牙利高基安和日本关正子的小黑马李莉,也在半决赛中让给林慧卿,她对“让”表现得相当坦然。庄则栋高高举起奖杯,在巨大的荣誉面前,他显得很平静,几届比赛,他都说:“我只是代表集体来领奖杯。”他虽然落下了“被让”的名声,但他绝不是纸老虎,而是任何选手遇见都要生畏的铁老虎,他是中国乒乓球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李富荣后来也承认有两届他的实力不如庄则栋;张燮林也说,如果真打10盘,庄则栋要赢我7盘。乒坛宿将庄家富回忆道,在内部比赛中,我几乎没见庄则栋输过。的确,没有一个人能像庄则栋,在连续3届团体赛决战中有如此显赫的战功,也没有一个人像他在3届单打赛中连续淘汰了最强劲的外国选手荻村、木村、高桥浩、绍勒尔。在28届赛后不久的第二届全运会与1966年春的全国赛上,庄则栋在国内真刀真枪的比赛中都独占鳌头。他的“三连冠”含金量是很高的,当然其它选手若真打也不是没有当冠军的可能,他们也做出了牺牲。这些60年代的年轻人,是一代人风貌的缩影,他们那样单纯、狂热,他们那样发自内心地去接受组织的选择。中国大地上几亿青年的追求都伴随着个性的泯灭,他们的理想与热忱也在被畸化(一年后爆发文革,青年人的角色也证明了这一点),“让球”在当时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文化大革命,一切体育比赛中断,数年后恢复比赛,“让球”又被赋予了新的涵义。就像勒紧裤腰带去支援比我们过得还好的国家一样,“让球”又在显示着“中央大国”的气派。我们民族自我中心倾向古已有之,“四海之内莫不服王化”,威加海内、施惠四方,便是这种心理的体现。我们自称中国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怎样让体育比赛与“中心”相适应呢?连最没资本的足球也在“让球”,请来一些非洲三流球队,我攻你7个,再让你5个。中国足坛元老年维泗在他的回忆录《欣慰与悲怆》中就谈到,他在比赛前常常接到指示是“能不能先让一个”,“让球”竟成了足球队的一门学问。“让球”让得队员动作走形、心理异常,让得无法适应大型比赛,以至1974年参加德黑兰亚运会时,队员们都感到不大适应那种寸土不让的气氛。当然,乒乓球还最有让的资本,尽管实力今非昔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一切虚假、捉弄、不真诚都在墨绿色的球台旁演出了。文革中多少偏远地区的人衣不遮体,我们也要花巨资搞与自己国力不相适应的亚非拉邀请赛,外国选手的机票、食宿全被包下来。一批连球都不会发的选手与中国运动员不得不连续向球网和球台外扣杀,不得不发出超头顶又不转的高球。一些非洲运动员对战胜世界闻名的运动员既有哭笑不得的,也有略带害羞笑弯了腰的。

但是,一个有出息有实力的运动员,会把这种“恩惠”当做耻辱。南斯拉夫优秀选手斯蒂潘契奇在一次比赛中发现中国运动员在让他,比赛刚一结束,他气愤地把球拍扔在球台上,球拍狠狠地撞在球网上,又被弹了回来。还有一次比赛,中国运动员用让球“猫腻”把第三国选手整下去,而保住友好国家的名次,这位被整选手含着泪说:“此生不再到中国来比赛!”周恩来总理后来曾批评类似作法是“分配奖杯”的大国沙文主义。

内部“让”,对外“让”,几乎每一次大赛都要伴随着“让球”的内幕。人们还记得70年代的张立,她无疑是当时最好的女子选手。但出于国家间关系的需要,她连续两次让给了另一国的选手,盖斯特杯上再也不会镌刻她的名字,后代人不会承认她是世界冠军,就是出国当教练也亮不出世界单打冠军的牌子。这对一个付出了多年血汗而又才华横溢的运动员来说,无疑是个悲剧。而被让的选手并不领情,人家回国受到元首般的迎接仪式,又一再强调力挫各国强手,难怪至今回首往事,张立也不禁唏嘘。

还有那位手执“魔杖”如今当着中国队总教练的蔡振华,他也是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中国人在70年代末惨败匈牙利队后,正是依靠他和谢赛克在两年后夺回了斯韦斯林杯。但在与另一位团体赛中表现欠佳、贡献不及蔡振华的选手争冠军时,却被授意“让球”。此时并不存在“祖国荣誉”的问题,因为谁是冠军也是中国人,但蔡振华要服从命令,况且他还得到“以后再叫他让你”的许诺。但两年后他的“魔杖”因规则更改被取消,他的实力与锐气大减,当年的许诺也没有人再提。据说蔡振华赛后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他失去了一个明明可以得到的荣誉。如今蔡振华在教练生涯中战功赫赫,人们更应该知道他曾是一位“无冕之王”。

多少届比赛,多少个奖杯,多少枚金牌,有多少名“开路先锋”铺垫。他们用自己的青春、汗水、荣誉和终生难以再现的机会,换来队友胜利,这胜利被冠以国家的荣誉,但它与现代社会的发展越来越格格不入了。商品经济社会要实现自我价值,这种重视个人权益并非消极,从个人权益出发去建设社会合理秩序的人才是当代社会所需要的。它不是不要国家荣誉,甚至同样珍视这个荣誉,但应该在全人类所认同的现代文明规则之内。如果“让球”永远延续下去,其真实的情况有朝一日被全盘捅出来,难道会对国家荣誉产生什么好的效应吗?

90年代的运动员无法再用60年代运动员的标准去要求,老的、旧有的观念与今天的现实产生了猛烈的撞击,运动员对这种安排越来越难以承受。他们不能不考虑,多年的准备却得不到施展,公平竞争如何体现?自己的感觉并不比队友差,为什么偏叫我让?比赛的结局不仅是荣誉,也伴随着奖金,为什么拱手让出?自己的教练、自己所在的省市也在这种安排中失去了不该失去的,这种损失又该怎样计算?尤其让球要人为安排,它缺少一种无懈可击的标准和制度(尽管我们承认体育比赛在选拔使用人才上要公正得多,它不可能让那些“说你行不行也行”的人充当主角)。

我们的“让球”已不是铁板一块,一些不大顺从的举动出现了,及至在1987年世乒赛上,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何智丽事件”,何智丽先是接受了陈静的让,接着又被指派让给管建华,但她上场后劈里叭啦的真的打开了,管建华不知所措。代表团一位领导在何智丽拣球时轻声说:“何智丽,你过来一下。”何智丽知道这话的份量,她连输10个球,但她突然发誓:“我不能让,我一定要赢!”她最后还是拿了下来,后来何智丽又战胜了梁英子拿了冠军,她第一个当了“让球的叛逆”。

第二年,何智丽被排除在奥运会之外。

……

在奥运会之后,另一位比何智丽更出色的选手焦志敏也退了队,她在半决赛中被通知让给李惠芬。她的实力最具冠军相,若真打,她多半会赢李惠芬,决赛再碰陈静,也会占上风。但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愿充当第二个何智丽。她在离队前也交织着爱与惆怅,她说:“我非常感谢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培养了我……对于让球我不想说得更多,我只想说,我已经让过4次了,这次让球,我在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本可以再打二三年,但我不想再打下去了。”

焦志敏成了韩国媳妇,她不愿披韩国队球衣和中国人打。何智丽成了日本媳妇,她憋着一口气,而且真在“吆西”声中打败了奥运会冠军陈静、世界冠军乔红和双料冠军邓亚萍。

多年后,“乒乓王子”江嘉良也打开了尘封的旧事。他说:“让球在国家队可是件正常的事。几乎每一位运动员都会遇到。‘让球是一种游戏规则,谁不遵守游戏规则,必然受到处罚,这很正常。”江嘉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聊起自己“让球”经历,江嘉良可谓记忆犹新。

1986年的世界杯决赛,比赛在他与队友陈龙灿之间进行。“那场比赛我特别想打好,特别想赢。因为,在当年的汉城亚运会男团决赛上,我输给了刘南奎,使中国以4比5把金牌丢了。要知道,当时我在决胜局可是以18比12领先的情况下输掉的呀!所以,我很想通过世界杯来挽回影响和重拾信心。不料,临开赛前,当时的教练郗恩庭递给我一封信,那是我的师傅许绍发写给我的,信里要求我让给陈龙灿,因为世界杯冠军我已拿过,而陈龙灿尚未捧过世界杯。当时对我来说的确很痛苦,但我别无选择,这是谁都不能不遵守的规则呀!”此时的江嘉良脸上并无任何忧伤的神色,有的只是一种无奈。

然而,这次“让球”,却并非是他运动员生涯中最为惨痛的。要说最令他不解和倍感委屈的“让球”,恐怕要数第40届世乒赛上男子单打的8进4了。当时的江嘉良已是连续两届世乒赛男单冠军得主,倘若能再次夺冠,便将成为世界乒乓球史上继庄则栋之后,第二位连续3届夺得男单冠军圣·勃莱德杯的中国人,也就能长久拥有这一代表世界男子乒乓球最高水平的奖杯了。然而,正当顺利杀入单打八强的江嘉良满怀豪情准备再向前挺进时,却遇到了同样闯入8强的我国选手于沈潼。要杀入前4名取得半决赛权,他与于沈潼之间惟有牺牲一个,江嘉良成了非常不幸的那一位,他奉命让道给当时被誉为中国直板快攻打法接班人的于沈潼。“那场球我以1比3输了。打这种球很痛苦、很难受,因为你必须输,还要输得像模像样外人看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此时,甚少叹息的江嘉良叹息了。“我当时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上?前面的对手是我国的许增才或是瑞典的佩尔森,我都很有信心的呀。况且,我都到这一步了,总该让我搏一下吧?但是,这就是游戏规则。”非常不幸的是,战胜江嘉良而进入半决赛的于沈潼最终却以1比3败给了佩尔森,中国在那一届世乒赛上也丢失了男单冠军奖杯。

尽管曾尝过“让球”的种种痛苦,但他亦承认,自己也曾多次尝到甜头,因为别人也曾“让球”给他。在江嘉良的记忆中,惠钧、陈新华和陈龙灿等都曾在国际比赛中“让球”给他。而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在第38届世乒赛的男单比赛上,他在半决赛中战胜了香港的卢传淞后,便在决赛中遇到陈龙灿。于是,陈龙灿奉命让他圆了男单的世界冠军梦。

做为一个有光荣传统的中国乒乓球队,终归会找到一种比“让球”更合理的方式去长盛不衰。如今的世乒赛向人们证实不让球也同样可以辉煌。过去计划经济可以“计划”出冠军,市场经济同样可以出冠军,这个庞大的乒乓摇篮也不断无偿地向世界各地无偿输运人才,并给自己培养强劲的对手。我们应该像NBA与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那样,在寸土必争绝不相让的“内战”和竞争中保持自己的强大。

(陆黎摘自《体育博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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