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劈柴胡同

2000-02-01 01:43华新民
天涯 2000年4期
关键词:劈柴胡同北京

我抚摸着劈柴胡同剩下的最后一块古老的砖石,它被丢在胡同口上,擦去敷在表面的灰尘,可以看到精工细雕的几只凤凰和几朵梅花。我抬头去找去年那幢削掉了一半的小房子,那里已经变成两栋九层高的高档住宅楼。小房子的主人也早失去了踪影,他可能正牵着他小女儿的手走在远郊那个火葬场附近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劈柴胡同的牌子已找不见了,据说是前两天刚刚摘下来的,胡同的形状也跟着完全消失了。从此,古老的京城又将丧失掉一段记忆,谁也不会再停住脚步打听“劈柴”两字的来龙去脉,谁也不会再知道曾经深藏在这条胡同每一座四合院里的故事。石头没有了,人没有了,门钹没有了,壁虎没有了,蝴蝶花儿没有了,落在地下的柿子也没有了。四周围再也没有一点生命了。

从劈柴胡同出来,看到的不单是它一条胡同消失了,毗邻的一大片都突然间隐去了痕迹。我凭着印象和对空间的感觉边走着边回想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榆钱胡同,一进去头一个门里有棵非常茂盛的枣树,院里人一打枣邻居的孩子们便哄到墙外去捡那些劈哩啪啦掉下来的脆枣。这是锁链胡同,细窄窄的,路过时总闻着一股清香的豆浆味儿。那是沈篦子胡同,路北第四个门里嵌着一块非常大的木雕,据说是从前皇帝手下的一个工匠专门给一位大官特制的,胡同的名字源于嘉靖初期做工最精致的梳头篦子,一走到里面便听得到四百多年前叫卖篦子的声音。那边是石虎胡同,入秋以后总有一堆人蹲在那里斗蟋蟀,京城人玩了近千年也没玩腻的游戏。再走几步是背荫胡同,珍妃曾在那里学过女红。

从西城区出来,又看得到东城区、崇文区和宣武区成片成片的胡同都倒下了。推土机的速度太快了,锹镐抡得太猛烈了,拦也拦不住。一座宝城就这么被轧成了废土,一座满肚子故事的古城就这么被压成了哑巴。从此北京竟再也无话可说了。

我望着北京混浊的天空,那里面掺杂着上千个工地的尘埃。透过呛人的烟雾,我逐渐看不见那些传统的颜彩了:凝重的红色、清爽的绿色和温馨的灰色。它们都被推土机永远地抹去了,留下的是一条条冰冷的车痕和无尽的荒芜。我心里发抖。在一堵残剩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张月历,是个娃娃的笑脸,旁边歪歪扭扭有几行钢笔字,可能是一位低年级小学生跪在床上写下的。我再往前,走进一座已变成大杂院的庙宇。那庙宇已经被拆掉了一个角落。住户们围住了我,手指一根用花梨木做的大梁,说这房子几百年也不会塌,眼看着给砸了都心疼极了。还有房檐上两个精致的麒麟,一个已被拆房的人卸下来卖钱去了,他们让我把剩下的那一个也干脆抱走得了,免得留给那些人或被糟蹋掉。但我绝不。下手把它取走就是参与这场罪恶。那美丽的麒麟是长在这房子上的,这房子是长在这庙宇中的,就让它生在这儿也死在这儿吧!居民们还告诉我,过不了多少天大概就要拆整座院子了,但他们现在宁肯挤着住也不愿走,而将来有一天即便人离开了,也不希望这座院落消失掉。“把后搭的小棚屋拆去,原来的模样又出来了。这是北京城的历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啊,哪儿能给挖掉呢!”“旁边院儿的房子倒是差点儿,这些年老嚷嚷拆,自己想修都不敢修,可不越来越变酥了。”“其实眼下要是国家下个命令,不让动了,社会上想办法凑钱修怎么也修好了。咱们中国老式建筑有个谁也比不了的优点,就是可以全端了单剩大梁和柱子重来。要不怎么能有抽梁换柱这个说法呢!我是当瓦匠的,这点事我心里都明白。北京这些房子不管表面上好坏,大部分里面的骨头架子都结实着呢!”

告别了庙宇,我来到劈柴胡同北边一条叫“十八半截”的胡同,是被许多细小的横胡同拦腰切出来的。可如今“十八半截”里一截也看不见了,它只剩下一扇院门,门前立着两头小石狮子,活着一般守护着院里的主人。这里一看就知道是独门独院,门很讲究,而且新漆过,紧紧地闩着。我发现门上有一个牌子,写着“闲人免进”。从门缝里传来几声百灵鸟的鸣叫,听得我心酸,知道这座磨砖对缝的漂亮四合院两个星期后就要被铲为平地。

从“十八半截”胡同走到大街上,眼前是这一年半里突然间冒出来的一片商城,亮晶晶地盘坐在那里,又空荡荡地鲜有人光顾,仿佛一座座豪华的坟墓。死代替了生。

死代替了生。北京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了。人被迁走了,四合院被消灭了,遍布全城的花草树木都被连根揪断了。东方最美丽和最富有的一座城市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废墟。一座地上地下每一寸都是文化的城市,从此竟要永远地失去记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曾在这里地上摆着的是一件方圆六十二公里的巨大艺术品,它先出自七百多年前忽必烈麾下奇人刘秉忠之手,又加上明清两代的精雕细琢:由纵横的胡同编织成的横盘式规划,神圣的中轴线,富有韵律的大片平房屋顶,流动在城市中间的一片片水域,居高临下的几座白塔,肃穆的皇家园林和庄严的故宫,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有起伏有次序有计划的整体,向全世界显示着中华民族的文明和智慧。而这艺术品在建成之后的数百年之间,又不断地被发生在其间的故事滋润着,被居住在其间的北京人悉心浇培着,不断地被赋予活的生命。它始终是活着的,即便在城墙消失之后,即便由于制度所致的表面上的衰败,即便由于人口的膨胀把相当多的院落挤得百孔千疮(但八十年代以后老城人口一直在自然减少),它依然是一座活得生气勃勃的城市,也是一座几乎没有开张过的博物馆。

曾在这里地下深埋的又是三千年的建城史和几十万年的文化沉积,有多少都刚见天日就被粗野的锹镐捣得粉碎,默默地失去了踪迹。在报纸上看到的只是星星点点:从“东方广场”下面挖出后就再也听不到消息的“北京猿人”遗迹,不顾专业人员劝阻偏要打碎的唐代古井……在近年疯狂大兴土木中处处以赶工期为圣旨视文物为仇敌的背景下,可以想见无数历史宝藏的厄运。

低头抬头,都是如此灿烂,怎么能下得去手呢?我坐在街边茶馆里喝着一杯苦涩的茶,想到一位老教授说过的话:“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是一卷字画,怎么能把它们当作普通的纸用秤称来卖钱呢?怎么能把北京老城的土地当作‘地皮呢?”

在呛人的烟雾中,我到处都看得到吞噬着字画的火焰:遍布胡同每一座院落的几十万个古老吉祥物被烧掉了,一扇又一扇朱红的门被烧掉了,一座又一座美丽的王府被烧掉了,那家花园被烧掉了,戏剧名伶的故居被烧掉了,“变法维新”的重要遗址粤东新馆被烧掉了,现在连好不容易才在崇文区找到的曹雪芹旧居也岌岌可危!

文化被毁灭了。

随着胡同的倒塌,叫作“北京人”的人种也要灭绝了。我正在喝茶的茶馆不久就要关门,因为没有人来坐了。祖居在此的北京人越走越稀了。他们是那么舍不得自己的家园,有人摘下院子里最后一簇香椿时哭得死去活来,有人把墙外的门牌取下来带到远郊那陌生凄凉的楼群中高高地挂在窗户外面。

随着胡同的倒塌,中国的文学也塌下了半边天,那些只有在幽静的松木窗格后面和温暖的胡同人情中才能写出来的文字再也不会见诸纸面。《红楼梦》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故乡了。但《红楼梦》是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啊,怎么几个官员拍一下桌子一本书就被撕掉了呢。

古都近八百年一直屹然不动,为什么要在一瞬间被拆光呢?一切自然间的灾难:地震,洪水,顶级的台风,都没有人类自己动手做得彻底,连一根草,一朵花,一个瓦片都不存留,连一个脚印都不存留。

他们说留了,留了故宫、皇家园林,和三百六十条胡同。三千二百条胡同里的三百六十条。三百六十条不够一个脚印。胡同是古都的细胞,细胞一个个掐碎了,谈何古都?!没有胡同的故宫是荒唐的,就像没有故宫的胡同一样荒唐。还有三千多条胡同里的故事呢,还有根生在胡同里的多少万北京人呢,还有数不清的枣树、槐树、柳树、丁香树呢,还有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四合院建筑艺术呢!就这么干干净净搓进太空了吗?

我站起身来掀开茶馆的门毯,年迈的主人用一双失落的眼神目送着我。他也要走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昨天的安详,再也不会有了。石头和人都曾经是那么宁静,一动不动地呆在胡同深处的永恒中,在漫漫无际的绿荫下面。但是他慌乱了,北京人都慌乱了。眼睛里都是痛苦,我看得太多了,心里受不了。

在我几米之外是一座陌生的玻璃城,故宫像孤岛一般被围困在中心。我走回劈柴胡同。只剩下了西口的齐白石故居,也像一个可怜的孤岛或者囚笼,被乱七八糟的高层建筑团团绕住。老人家的笔停在纸上,再也画不出一只虾,或者一条金鱼。

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大雪飘进北京城时却少有地方着落了,没有屋顶也没有树枝了。人类正在失去自己冬天里最美的一张图画。

还有图画里的人。我想到“宏庙小学”的那几个小孩子,他们本应蹲在画儿里堆雪人的,再惹西八宝庄的那位老奶奶笑一笑。她便不再寂寞了。

一年半以前,我曾经呼吁全社会伸出手来关上胡同里各家各户的门,但没有几个人看到了我的恳求。今天我则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过来帮忙关上北京所有的城门,在那无形的城墙上面。把现在正准备继续拆掉的二十平方公里胡同都留在城墙里面吧,每一寸,它们是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也是属于全人类的。就在我写到这最后一行的时候,从劈柴胡同东边,跨过天安门,我看到利斧又抡起了,对准了一座位于美术馆后街的明末清初建筑,一座完好的私人宅院,从前皇帝御医住过的地方。我进去过里面:房子加院子好像有一亩半的样子。北房廊檐下有两块四百年历史的砖雕画着猫戏蝴蝶,近四米高的屋子古色古香,留有完整的落地雕花和隔扇。院子里种满了牡丹花和核桃树。但利斧已经随时要砍下来了。怎么能下得去手?!

在二十一世纪前夕的今天,全世界哪里再也没有如此暴殄天物的事情!

停止吧。大家都是中国人。就从北京东城区美术馆后街二十二号旁门开始,从此停止吧!把锨镐都扛出去,把推土机都开走,北京的城门要关上了。

留住四合院、留住胡同、留住剩下的北京,留住北京人。

我希望在2000年那头一个早晨睡醒之后,能听到一个安静的北京。

希望看到燃烧在博物馆的火焰已经熄灭,保留那已经被烧焦了一半的活的博物馆,东方最丰富最动人的一座博物馆。

我希望在一百年后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可以对别人说:我们是一个有文化的民族。

华新民,作家,现居法国。有著作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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