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眼泪

2000-06-14 04:14金瓯
人民文学 2000年4期
关键词:毛毛板凳

金瓯

没有人知道嘀咕是什么时候走的。实际上,有四十多个人都想在他上路时去送送他,他们早已准备好了红枣、布鞋、茶水,以及大米和黄豆。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搁在门口,以便听到消息就赶过去。可是半年过去了,这些东西仍然搁在门口,所以没有人知道嘀咕的走。

嘀咕出生在大武口,他的父亲是教师,干了三十五年,退休了。他父亲的父亲也是教师,干了二十七年,死在了任上。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是学生,死在了学校。如果活下去,估计也是教师。因为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就是教师,一辈子带过二十多个学生。但嘀咕不是教师,嘀咕曾经是个学生,后来就不是了,所以嘀咕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是。

嘀咕有一个朋友叫蒋勇,蒋勇家住在农村,有一天,嘀咕来到蒋勇家,发现他家有一群鸡……

蒋勇

要知道那些鸡是我妈养的。

首先,如果鸡不是我妈养的,那么这一切就无从谈起,因为:第一,我们家里除了我妈,别人都不会养鸡;第二,鸡是禽类,而禽类是母性的,母性和柔情以及水质的事物有关,而柔情以及水质的事物都容易受到损害,据此可以说明,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养不好鸡;第三,我妈是女的,我们家惟一的女性就是我妈,所以只有我妈能够养好鸡。

大公鸡

我从墙角阴凉处出来,因为有几个小孩子又开始打架,我必须对他们进行制止。

隔壁那家的老黄老想告诉我小孩子打架是好事,要我不要再去管他们,当时我没有说话,但我深知这种说法是非常愚蠢的。他说小孩子们经常打打架可以锻炼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知道斗争、坚持都是怎么回事,培养他们的勇气,以便可以接好革命的班。在这些说法里他完全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到底是家鸡还是野鸡的问题。如果是野鸡的话,我会举双翅赞同他的说法,因为野鸡必须要对付狐狸、黄鼠狼,必须要自己打食。由此牵扯到和其他的野鸡干仗、抢地盘、抢母鸡的问题,所以没有一个专门用于打架的好身板是绝对不行的。而家鸡用得着吗?家鸡惟一需要操心的是自己的胃,能不能盛得下那么多食物,消化得动或是消化不动。地盘早就划分好了,母鸡早就准备好了,至于领导班子的换届问题就更用不着操心和打架,一群家鸡是用不着那么多公鸡的,有一只就足够了!那么还有什么呢?爱打架的公鸡一般活不过三岁,人为他们准备了很多死亡的方式,油炸、水煮、火烧,惨不堪言。那么小孩子有什么理由要学习打架呢?为了更快地离开这个世界吗?笑话。对于一只家鸡来说,只有愉快地过好每一天才是重要的。

所以我赶散了他们,每个鸡的脑门上都给他们一下子,即便他们的妈妈不高兴。

这时候院里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这家的儿子,依我看他的智力比一只蚂蚱强不了多少,他的年龄比我大四倍,可他至今仍是个孩子。有一次他想揪下我尾巴上的毛给他的女同学做毽子,那个小妖精就站在院门口等着,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想要获得的欲望,结果没等这个笨蛋走近我就飞到了墙上,然后又飞到了房顶上,和隔壁老黄的大老婆阿花打了个招呼。这个骚货一直想私奔到我家来,跑了三次都让她家的人给逮回去了,把老黄气得要死,我想捉弄一下他们,就和她聊了一下午的天,让那个傻小子在院里急得乱转,直到那个小妖精气得一跺脚,跑了,我才下来。

另一个人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看见我们一家子活得这么高兴,来了劲了,在这里转来转去,笑眯眯的。我心里就犯了疑,前几天收音机里播故事,有一个叫韦小宝的人说: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我看这话不仅放在人身上合适,放在鸡身上也合适。这个人一进来,贼头贼脑,笑眯眯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要是只想看看,或弄几个鸡蛋那也罢了,要是想弄上只鸡去解馋,那我可就倒了大霉了。

蒋勇

嘀咕想要鸡蛋,我必须满足他。

这是因为:

第一,他是我的朋友。

第二,他请我喝过酒,而且让我喝醉了。

第三,那次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

第四,喝醉的感觉很妙。

但是那只公鸡很难对付,它曾经让我丢过脸,第一次是在石小倩面前,第二次是在我妈面前,现在她们一个是再也不理我了,另一个是想起来就笑得直不起腰,所以我必须先把鸡蛋拿到手。

嘀咕跟在我后面。嘀咕的个头不高,没我高,也没我爸高。他紧跟在我后面,我知道他很想看到鸡生蛋,但鸡生蛋是不让人看的,也不让我妈看,也不让我看。但是你很容易就能看到鸡拉屎,这是非常奇怪的。为什么鸡让人看它拉屎但不让人看它生蛋?所以这就是鸡,鸡总和人不一样。我们谁也不知道鸡的事,即便是我妈也不知道。鸡会想什么呢?鸡为什么会下蛋而我为什么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下蛋好让嘀咕拿走,他现在就跟在后面,我要是会下蛋就好了,妈不会在乎我的蛋的,我的蛋肯定卖不上三毛四一个,所以我要是会下蛋,就好了。

母鸡小白

母鸡的心情永远是哀伤

我们行走在尘土之上

为发霉的小麦和污秽的菜叶扑扇翅膀

我们卧在柴草之上

每天痛苦地分娩

面孔充血

羽衣干枯

我们常常在自己的家里流浪

春天来了

秋天来了

生活仍然是这样

公鸡的趾高气扬

不幸的奴隶们

吃食吃食

奴隶的心情永远是哀伤

我的孩子们哪

下蛋下蛋下蛋

我只好这样

一天一个

两天一双

让他们来吧

让他们来吧

让他们

全都来吧

母鸡黑黄

这世上的事情我从来都弄不懂。

我家掌柜的老骂我是榆木脑袋,有时候他还说我肚子里尽装了一些胡萝卜叶子和蚯蚓。他这样说我我就听着呗,谁让他天生就是个掌柜的而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呢。只要我蛋生得好,谁也不能说我什么,不要像那个小白,整天酸文假醋,连公鸡都不放在眼里,除了围着水盆子转,简直什么都不干。

早上来了一个人,哎哟,可要了她的命了。那人拿走了她刚刚下的蛋,弄得她又是寻死又是觅活,让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围前抢后的好忙活了一气。我可见不惯这种轻狂样子,何况那人又不是只拿了她的,不是连我和芦花两个下的蛋一并拿走了吗?又何况不是被他拿走,也要被别的人拿走吗?这么闹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了争宠撒娇让我们胀气,真真是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已经六年了,我的年纪比老不死的还要大一岁,这六年时间我一直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下蛋吃食,吃食下蛋,没生过病,也没离开过家,过着幸福的生活。虽说也从没有亲手带过孩子,也从没弄清究竟哪个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可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听说外边新兴起来一种养鸡的,是把几千只母鸡都死死地架在一大排一大排的铁笼子里,整天拿大电灯泡子照着,不让睡觉,连公鸡都没有,也没有稻草垫的窝,吃的食里都下了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由不得自己天天下蛋,没几年就把身体搞坏了,等下不了蛋了就又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夹在一个铁夹子上,割头、放血、褪毛全由机器控制。你说这些鸡的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了,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

刚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芦花她们几个吓得晚上都睡不着觉,白天也不好好吃食,轮着班地盯着门口,生怕来个生人把她们捉了去,结果没几天,就下不出蛋了。一只母鸡,如果下不出蛋了,那不是找死吗?我赶紧告诉了老头子,商量了一下,死劝活劝的总算把她们骗得不相信有这种事了才罢。

我一直行善积德,拜佛求神,盼着能在下辈子托生别做鸡了,哪怕做个树上的毛虫,那就是把这副臭皮囊舍给他们吃下去,也心甘情愿。

母鸡芦花

从卧室到蛋房是十七步,上两个台阶,转身,蹲下,就可以了。出来的时候,是下两个台阶,走两步,自由活动。但是千万要记住的是,用最大的嗓门嚷嚷,这样可以使他们把小孽障捡走,还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脸憋红,这样可以显得很兴奋,很愉快,让公鸡看了高兴,那么他会继续使你下蛋。

注意门口的生人,注意来人是否穿着工作服,是否带着绳子,拿着筐或笼子。注意墙角的秘密洞口是否被人堵上,而且注意,如果堵上的话,必须在十二小时之内重新凿开,因此还要注意,联合其他的鸡,因为只有我们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注意听收音机,注意观察主人看你时的表情,注意保持一切与外面的联系,特别是那些与外界交流颇多因而见多识广的家伙。比如老鼠一家,必要时可以轮流向他们提供鸡蛋,甚至牺牲自己的贞操。但同时也要注意,数量和次数不要太多,那样容易激发他们的贪心,因而夸大事态的严重性,导致混乱和对策的错误。所以,尽可能地调情而避免上床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注意锻炼身体,争取百米速度都能达到十一秒以内,学会变速跑和折返跑,练习飞翔和格斗的技巧,千万记住,万不得已而攻击时惟一的目标是他们的眼睛。

好了,散会。

嘀咕

在我小的时候,或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我是一年一年地活着。比如说,我头一年,黑黝黝的,呼啦一下,出来了,出来了以后,马上会哭,还看见了光。然后,我还会吃东西了,会撒尿了,会拉屎了,我头一年就会这么多东西,所以我是一年一年地活着。小孩子总是盼过年嘛,会认人了,会哼哼了,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跑了,会骂人了,那时候我肯定是这样,学会了很多。等到一个月一个月地活着的时候,可就不太容易说清了。一个月一个月的过法已经很快了,这样活啊活啊,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又变成一天一天地活着了,这好像就是前一阶段才开始的。也就是说,我过日子已经不盼月底了,而改成盼天黑了,这就完蛋了。

我感到很害怕,我一害怕就要浑身发抖,于是我就抖。我爹说:唉,你怎么了?我说:我害怕。我爹说:年轻人什么都不应该怕,出去转转就好了。我就出去了,在街上转了一圈,还是害怕,就又到郊外转了一圈,还是在发抖,于是我就想:我爹说到外头转一圈,他又没有限定有多远,也没有限定有多久,我不如到南方转转去,那儿天气热,说不定就不发抖了。于是我就上了火车。

火车上很热闹,好多人都背着一大堆东西窜来窜去,因为他们都没有地方坐,我也没有地方坐,就跟在他们后面窜来窜去。到了晚上,我们都累了,就坐在过道里打瞌睡,有个戴大帽子的拿着手电筒照我们,问我们要票,我们没有,他就让我们都站起来,排成队,还要立正,挺胸,抬头,谁要做得不好,他就拿脚有力地接触一下那人的屁股,然后他指着我说:看好了,都要像这样。然后他转来转去,手指头还是指着我,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大伙儿都很听话,都学我,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时我突然绷不住了,因为我又感到害怕,两条腿哆哆嗦嗦,两个膝盖老往一起碰,我没办法,就弯下腰,用手去扶膝盖,可还是管不住它。那个戴大帽子的人仍然转来转去,他好像没看见我发抖,仍然用手指着我,说:统统像他那样,再不然就打了。于是大伙儿都弯下腰,手扶着膝盖,让膝盖使劲地往一起碰。这样碰了大概有四五十下,那些坐着的人都嚷嚷了起来,有的躺到地下去了,有的互相摞在一起,有的就哭了,边揉着肚子边哭边大口出气。那个戴大帽子的惊慌起来,他边指着我边往后退,一边走一边说: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说着就钻进前面的车厢不见了。

他刚一走,那些人马上就抓起各种行李刺溜刺溜不见了,就好像水渗到地里一样,我还在那里发抖。有个阿姨说:你怎么不跑?我说:往哪儿跑?为什么跑?那个阿姨说:你的行李呢?我说:我没有行李。她一拉我的手,说:快跟我来。我就跟她走了,走得很快,到了另一节车厢,找见一个女的戴大帽子的,阿姨说:你到哪儿?我说:南方天热的地方。她看了一会儿我,那个女大帽子也看了一会儿我,然后阿姨说:补一张到广州的票。

于是我就到了广州。

那个阿姨的名字叫韩欣平,长得不漂亮。她好像要在中间下车,临走的时候又摇头又咂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就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就这样把全国都转遍了。她说:真的?我说:真的。其实我是撒谎,在这之前,我连平罗都没去过。但她看我那样子,就信了,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还给我钱,我没要,我不需要钱,我看我一辈子都不会需要钱,所以我没要。

到了广州我就不害怕了,依我看广州的人要比大武口的多多了,就跟外国一样,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晚上我睡在公园里,有很多长椅,不盖被子也不冷。

再后来我就学会了一小时一小时地活着。因为活着就要吃饭,吃了饭才能活着,有个人说我要是想吃饭就去擦玻璃,擦一小时是早饭,擦两小时是午饭,擦三小时就连晚饭也有了。我就擦。那是一幢很大的楼,有很多玻璃,他们先在我腰上系了一根绳,再让我站到一个笼子里,从楼顶上往下放,一开始我觉得很有意思,下面的人都那么小,跟苍蝇似的。汽车也很小,钻来钻去,乱哄哄的,我简直和鸟待的地方一样高了,还可以和旁边擦玻璃的小子咧一下嘴,打个招呼。

我拿着大刷子,蘸着肥皂水,在玻璃上乱刷,又可以写字,又可以画画,我干得蛮欢势,可旁边的那小子老冲着我乱嚷,过了一会儿玻璃里面有个人也冲着我连张嘴瞪眼带比划,要让我一上一下挨着排地刷。这可就没劲透了,我这样刷了两小时就不想干了,这简直就是受罪。

我觉得有人把好事办成坏事了。

比如盖楼的这个人吧,他盖了一幢楼,让好多人住在里面,而不用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这是件好事。可是他又安了那么多玻璃,窗户上的就不说了,墙上也有,这幢楼简直就让玻璃给包了一层,这有什么意思呢?安上的玻璃时间一长就脏了,脏了就得擦,光擦窗户上的玻璃就够忙一气的了,还得擦墙上的玻璃。窗上的玻璃可以使人们光明,墙上的就没这么一说,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擦,一小时一小时地受罪,本来你受上四五个小时的罪,可能就完了,就可以吃饭了,可现在简直没完没了,这不就变成坏事了。所以这个盖楼的人很会给别人找事儿。

所以我干了一小时又一小时,等干到第五个小时的时候,我立即就不干了,要求吃饭。那个人气得要死,说:好好好,好好好。给了我一张钱。我说我不要钱,我只要吃饭。他说他管不了那么多,我又没干到下班,要是我干到了下班他自然带我去吃饭。我只好拿着钱走了,但我马上把钱给了另外一个人,他让我吃上了饭。

我在广州的经历就是这么多,当然还应该包括我怎么学会了一分钟一分钟地活着的事,那是关于我后来去给人家洗碗洗盘子的事,有关一个新名词--计时工作制,我就不想讲了。

这个时候我就想,人要是能意识到自己是一秒钟一秒钟活着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人到底能不能这样活着,这样活着是更没劲还是就彻底好了?我想不通这个问题,所以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结果这一下帮了我的大忙,我把时间这玩意儿给忘了,于是我没有时间,只有活着了。

蒋勇妈妈

孩子永远是孩子。我是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哪怕他的喉节大得像颗土豆,胡子拉碴,说话瓮声瓮气,走起路来老踩着别人的脚,哪怕是这样,他可还是个孩子。

所以我家的小勇托着那几个蛋,迈着他从一岁半起就学会了的小步子,冲着我走过来时,我就免不了要这么想。虽然他后头还跟着一个头发这么长,个头这么高,穿着又这么脏的小伙子。这人是他的朋友。孩子总归是要有朋友的。

"妈。"小勇说。

小勇说完后他的朋友马上点了一下头,冲我笑了一下,看样子这声"妈"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

"这是谁?"我说。我看那小子有点怪里怪气,他倒是没有胡子,不过说不准就藏在什么地方,吆喝一声就长出来了,不过这小子要是能长出一脸胡子倒是蛮俊气的。

"这是哪位?"我说。我用手指了一下板凳让他坐下,他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板凳,用手摸了摸,然后扭过身子,才迟迟疑疑地坐下了,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因而也不曾坐过板凳似的。然后小勇说:"嘀咕。"

"嘀咕?"我说,我感到自己的嘴里漏进去了很大一股子风。于是我把烟头扔了,把右腿从左腿的膝盖头上放了下来,我把头偏了偏,想了想,说:"什么,嘀咕?"

"名字。"小勇说。他双手捧着鸡蛋,双脚并得很拢,头也低着,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他叫嘀咕?"我说。我的眼睛有点酸,我把它们闭了闭,嘴也跟着一起动弹。

"你叫嘀咕?"我说。

这个傻小子点着头,看上去甭提有多高兴了,依我看你就是管他叫"蚂蚱",或者是那种"扁豆蛄儿",或者是一切那种长着两条长腿,玩命地在地上傻蹦的东西中的任何一种,他也会这么点着头,好像他平生头一回得到了正式承认。

"嗨。"我点了支烟,把烟盒给那小子扔了过去,他倒是挺机灵,"啪"的一下抓住了,就势放在窗台上。

"我不会吸烟。"他说,还是笑眯眯的,这阵子我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他。

他看了看小勇,然后说:"昨天。"

"昨天?"我说。这回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了。我家小勇活到二十多岁一直没让我这么费心过,也从没让他老娘在听他说个什么的时候这么费劲,也没撒过什么谎,上别人那儿弄过什么便宜;或者说把什么骗子带到家里糊弄自个的妈。所以这会子我要是不能把这小子的杂碎掏出来弄弄清爽,我也就别在大武口郊区这个地界混了,还是回家养鸡吧。我家小勇昨天压根儿就没出过门,他倒是上哪儿去认识这个小骗子的,我倒要听听。于是我说:

"怎么认识的?"

"喝酒。我请他喝酒。"他说。

听听。听听。

嘀咕爸爸

他的胸前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我看他从我眼前晃到这边,又晃到那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好像怀着孩子的妇女似的,弄得我一张报纸看了快一个半小时了,还停在头版的"自治区领导分期分批看望离退休老干部"上。于是我喊: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

他妈从写字台那儿回了一下头,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想看清楚,说了句:"什么事儿?"就又回过头去了。

这种小学三年级的教案她都快写了三十年了,我看她都能一个字不落地给全学区的人背上一遍了,可没办法,上边发下来一个本子让写教案,她就得又写一遍。年年如此。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

这回她连头都没回。"又怎么啦?"她低着头奋笔疾书。我知道她惦记什么呢,她惦记一会儿的香港电视剧呢。

"看你儿子。"

提到儿子她倒是郑重其事地放下笔转过身来了,摘掉眼镜,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站起身来,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摸摸他的胸口,好像他只有三岁似的,说:"这是什么?"

他把胸口猛地往回一缩,吓了她一跳,她那只手刚刚接触上就变成举在半空了,活像准备好了的一个大耳刮子了。

"别动。"他说。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这是什么?"她说。

"生命。"他说。"这可是生命啊。"

说的同时就一趔一趄地向后退着走开,钻到里屋不见了。她还站在原地,举着一只手,侧着头,好像纳闷她这么站着到底是为什么。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冲着我嚷,活像一个被解了"定身法"的小学老师抓住了头一个被她怀疑有施法嫌疑的小捣蛋鬼。

我赶紧低下头去看报纸,反正为了这张报纸我已经费了不少劲,报纸已经被我的手攥得有点潮乎乎的了。

"你也不管管你儿子。"她说。

如果一个小学老师打算和你认真地、严肃地、长时间地谈一件她认为是至关重要的事情,那你非得有一副好耳膜才成。她的老生常谈基本上就是:做父亲的责任问题;我家的血统问题;她家的血统问题;我吸烟和喝酒的问题;最新科研成果中生活不良习惯对后代遗传的DNA的问题;社会的发展需要怎样的人才问题;国家九五计划纲要;东南沿海地区和中西部地区人均收入统计;本地区人均收入横向比较;丈夫的责任问题;丈夫责任心的具体表现;本单位各丈夫的横向比较。

结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说。

嘀咕

我的左脚迈一下,我就走了一步。我的右脚迈一下,我就又走了一步。我的双脚不停地迈,我就不停地走。所以我就走到了这里。这里很好。

我拿出了我的饭,我拿出了我的水,我得好好地准备一下,我拿出了板凳。

但是已经有人坐了我的板凳,所以我就坐在了马路路阶上,这里很凉,不过还凑合,我的屁股大概还能对付,于是我就喝了一口水,又吃了一口饭。那个人看我,我也看他,他又看我。我说:"你想要吗?"他没说话,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也看他。他的鼻子动了动,是那种大鼻子,比我的大,比我爸的大,也比蒋勇和他妈妈的大。他的鼻子又动了动,我很担心里面会有什么要出来透透气,比如一只老鼠什么的,我不害怕老鼠,但我害怕它突然出来会吓我一跳,于是我把水瓶子咬在嘴里,向后挪了挪。他还看我,我也看他,这时他的耳朵又动了,接着嘴角也动了,露出牙来,然后他说:"滚开。"刚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喷嚏。

我向后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嘴里还叼着那只瓶子,有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握在瓶子上,收拢,瓶子瘪了,很多水涌进了我嘴里,又进了我鼻子里,于是我大声咳嗽,瓶子掉在裤子上,我赶紧站起来,咳嗽,跳到一边去,咳嗽。他们都很高兴,说实话,除了火车上那次,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快活的人聚在一起,我也很想高兴,想笑一笑,但我还是咳嗽。

我看见捏我瓶子的人了,他比我矮一点儿,胖墩墩的,就像是他从没见过一个咳嗽的人一样地看着我,我猜他家里的人一定很健康,不像我爸,不管干什么都要咳嗽几声。

然后那个鼻子和耳朵都会动的人站起来,踢倒了小板凳,高高兴兴地走了。我赶紧把小板凳扶了起来,实际上我刚把小板凳擦干净,就又有人坐了上去,所以说我干得还算及时,总算没让那个人等得累死。

这次坐上去的那个人就是捏我水瓶的那个,他很特别,头歪在一边,好像脖子使不上劲似的,左腿担在右腿上,用手扳住,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就这样一直看我。我觉得我很好,已经不咳嗽了,我就笑了一下,把饭塞到了包里,他使劲噘了一下嘴,噘了好半天,好像是想用下嘴唇夹住一根草棍,看谁夹得时间最长似的,不过他好像也并不耐烦干这个,因为他的嘴一下子就放松了,就像有人突然抖开了一只面口袋。"你叫什么?"他说。说完后他又噘起了嘴。

很多人都很关心我的名字,他们总想打听这件事以便和自己做个对照,看看自己还行不行。我很乐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哪怕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用它来干什么都成。

"嘀咕。"我说。

那张嘴又松了下来。这会子连他的眼珠子都松了下来,我很想用手把它们托上去安好。

"嘀咕什么?"他说。

"就嘀咕,没什么。"我说。

他的嘴又咧开了,很大,好像他在嘴上安了一副松紧带什么的,可以任意撑开和收紧。

"那就嘀咕点什么吧。"他说,并把烟头扔在地上,仔细地踩灭。"只要别嘀咕上谁家的姑娘就成。"

然后他也踢倒了小板凳,高高兴兴地走了。旁边的人更高兴了,纷纷上来踢一脚小板凳,再转身走掉,不一会儿,全走光了。我一看,我的小板凳已经快走到大光明电影院那边了。

它可走得真快啊,我想如果在驴或骡子的屁股上踢这么多脚都没有它走得快,虽然我从没真正见过一匹驴,或是一头骡子。

杜蓝

我老了。

下午碰见了一个小子,就是那种时时处处都能遇见的推着一辆"自航驹"穿西装打领带的小子,他在我身边转悠了半天,拿出了一盒"抹布",刚开过封,一支未动,就像是专门为别人买的。他把它递给我,又递过了一个打火机,连那打火机看样子也从未用过。我吸着后并没有看他。

"去喝一杯怎么样?"他说。他站在我身后,说话时嘴唇不动,那声音像是从耳朵眼里硬挤出来的。

"去哪儿?"我说。我还是不想看他,他大概有一万,二万,五万,十万,也许他的全部家当都在他身上。我不喜欢这种人,他们很难缠,钱都是一毛两毛从客户那里硬抠出来的,以前我认识一个卖泡泡糖的家伙,花起钱来倒真像是个人物,可干起老本行来就半分钱半分钱和人家争,那种讨价还价的样子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

"香格里拉。"他说。他的声音仍然瓮声瓮气,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和一个大车店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仿佛那些崭新的、花花绿绿的纸钞,就跟冰棍纸似的满街可以捡到。

"怎么去?"我说。"是坐你的自航驹还是打的?"

然后我把吸了两口的烟扔下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我是个婊子。这个婊子现在已经老了。

我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事都莫名其"抄",比如说我为什么要当婊子,而不去做一个我从小就想当的那种搞音"勒"的。我的提琴拉得还凑合,那个教我的老帮子说我完全可以当一个市级乐团的第三小提,他说完后盯着我乳房,我那里立即痒了一下,就像一颗汗珠滑过一样。倒霉的是他直到那天才这么看了我一眼,否则我压根儿就胜任不了什么狗屁第三小提,也就不会现在成天瞎转悠,琢磨着怎么当一个惹人讨厌的婊子。也许我早早地不去拉琴,就可以干点别的什么,也许的事情太多了,所以这一切就是这么莫名其"抄"。

一个老婊子能干什么?给罗丹当模特儿?他也许一小时只给两块钱,不过对艺术不能要求太高,两块钱已经不错了,他出不了更高的价钱,况且这事已经有人干过了。罗丹不会再塑第二个老婊子,一个已经够受了,而且这个傻波依也已经死了,上哪儿再找第二个这种傻波依去。

我一天要吸一盒"抹布",这得十块钱。我住的地方平均每天要我出八十块钱,水电费另算。当然这只不过是人民币,不是"刀乐"。吃喝不是太讲究,马马虎虎一天一百二十块钱也就打住了,可这并不包括我的一个小小的坏习惯--喝点小酒。总而言之,我一天大致要花上三百块钱左右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而我活着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真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养活我。那些和我有关或曾经和我有关的人,他们除了花钱买气受以外一般没有别的待遇,这总算还能让我心里舒服一点。所以我一个月要花一万块钱,至少一万,除了当婊子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更适合我的工作,况且其它能挣一万块钱的工作跟当婊子也差不多。

这还不全是钱的问题,实际上小时候我的生活费每天不超过五块钱,我也长大了。如果那个老帮子不是为了我的奶子就夸我能当什么第三小提,哪怕他只说我是个在县级剧团打杂的料儿,没准我现在已经为每月能去数那三张蓝票子乐得什么似的。那么怎么最后全扯到钱上了,钱并没有招谁惹谁,问题是最后大伙儿全都愿意去招它惹它去,这就没辙了。今天我身上有多少钱?只有二十五块钱。我能用它干什么?瞎转。

本来是可以用下午的那小子救救急的,可是救急这种想法就让人讨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救急呢?火灾还是什么别的?让火烧去吧,烧完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孔子还是孟子,说:小人休戚戚。

以前有个傻波依让我跟他结婚,送给我一个大戒指,我问他:你要我干吗?本来我以为他会说出一些类似"爱"、"拯救"之类的屁话,虽然我知道他压根儿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关系,而且我拿定主意,只要他说出"生儿育女"我就跟他试试,即便我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可他说:这样就不用花这么多钱了。这倒是实话,可实话往往更是屁话。我要实话做什么用?所以我说:拿着你的锅圈赶紧滚蛋。把戒指扔给他,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了出去,他倒是挺听话,没让我费什么劲。

现在可真是有点累了,也有点冷了,我身上的这些破烂儿一点事儿也不顶,还有这双破鞋。一个婊子之所以老,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我现在才二十四岁,可我已经老了,如果我不干这行,也许会年轻,也许不会。老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特点,那就是说,我穿着这身破烂儿,又待在这个地段儿,而且到了这个钟点儿,还在这里瞎转。

有什么人愿意老呢?有什么人愿意死呢?我愿意。

我把鞋脱了,勾着脚把它们扔到了树阴的深处,撕下了袜子,用打火机点着,它们只亮了一下就变成了空中飘旋的几缕黑丝。擦掉口红,揉乱眉毛。现在就剩下换件衣服了,或者不穿衣服。那么现在只剩下不穿衣服了,还有包。

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怨恨他的了。内心中充溢了厌恶,不知道什么是可以珍贵的,可以存留的,没有悲伤,从未怀着爱与凄楚去面对一个人,对于大部分前人所发明的情感无力感受,没有想象,只有现实的时候我是应该怨恨他的了。那盏每逢星期一、三、五不亮的路灯,那道矮墙,令人失落的下水道盖子,帕格尼尼第十三随想曲,魔鬼的笑声,弓子上断折的马尾比那些绷得紧的伙伴们更易激动。

他像是从地底下直接钻出来的,他说:你不冷吗?

我冷。我看着他,看着他缩小,看到他很习惯在这种目光下缩小。我说:滚开。

他往后趔了趔,仍然是一副缩小了的样子,看着我,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白花花的,一片模糊,仿佛一时之间,我眼睛的焦距不断后撤,后撤,使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漆黑,镜头迅速地掠出曲线,一下停住,回到了记忆的深处:花连衣裙的下午,草地,蓝白小花,提琴的诉说。他的眼睛,就像那次我害小冬挨了姨妈的骂,小冬一个人背向所有的人,肩膀轻轻地动。

然后他转身,全身以左腿为轴心,就像风刮扇子似的,呼啦一下就背过去了,我听见他说:为什么总让我滚开。

小 鸡 们

我们不知道这个笨蛋是谁,但他肯定是我们的爸爸,或是妈妈,因为我们刚从蛋壳里出来,嘴里就念着这么两个无聊的词,我们刚一出来,就把它们吐出去了。所以我们看见这个笨蛋弯下身子,用他的脑袋来碰我们的脑袋,他的毛全都垂了下来,是那种细细的黑毛,很臭,而我们的毛全都是亮亮的金黄色,很香。

我们闪进拐角,他又把头拱了过来,我们不得不闪进另一个拐角,这期间我们商量了一下,把名字定下来,于是我们就叫点点、毛毛、圆圆。

点点、毛毛、圆圆都是男孩子,这种说法挺时髦,是刚从电视里听来的,另外一种叫法是女孩子,但是这种叫法太奇怪了,不合我们的口味儿,比如我们很想吃到一种肉乎乎的会乱动的小虫子,而这个笨蛋整天给我们吃搓成渣子的大白馒头,这也不合我们的口味儿。

总而言之,我们从蛋壳里出来了,毛毛第一个出来,完了是圆圆和点点。我们从这几个小蛋壳里出来,又待在了一个大蛋壳里,这个大蛋壳有些怪,它有四个拐角,拐角处有很多缝缝,很硬,并不适合我们自由地生长。

蒋勇妈妈

早上醒来小勇说:他已经到北京了。我说谁?他说:他。我知道这孩子说的是谁,我不想把这事弄得太明白,太明白了有时反而会使自己糊涂。比如我把鸡蛋给了那小子,还给他缝了个棉布袋子,絮上棉花,就跟侍候大爷似的把他打发走,就是为了过几天清静的日子,把鸡养好,把院门关紧,再买一条新扫帚。现在这些鸡拉的屎真多呀,真不知以前小勇他爸是怎么收拾利索的。

小勇拖着拖鞋,走了过来,不过不是用脚,而是用手拖着一根毛线绳,后面拴着拖鞋。这孩子最近已经让我惯得不太像话了,我从没见过一个老实得连喘气都得我去招呼一下才敢继续的孩子四十几天就变成这么自高自大、胡作非为的家伙。真不知道我对这世上的事儿还能了解多少。

"他已经到了。"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一块白菜帮子溅到了我的脸上,我是不是有些使劲过大了?

"那可是咱们家的鸡蛋呀!"他说。

"那又怎么样。"我得留神锅里的水是不是开了,现在连鸡都吃上煮熟的东西了,吃生的它们拉稀。

"你说他能把它们孵出来吗?"他说。

这孩子非常烦人,太烦人了。"那得问母鸡。"我说。又有几块白菜帮子溅到了我脸上,黏糊糊的,很恶心。我用手抹掉,狠狠地甩了甩,结果甩到了他身上。

"哈!"他喊道。"你打我,你向嘀咕保证过不打我的。"

"这也叫打!"我说。我放下菜刀,回头看着他,走近了一步,他开始往后退,退到了拖鞋那儿,正好把鞋穿上了。

"你没挨过打吗?"我说。我一直看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鞋掉了,然后他拖着鞋往后退。

"妈。"他说。

我真该好好想想这件事,虽然我的脑子这些天来一直不够用,可我还是得好好想想。要是一个人能让一个以前那么听话的孩子在出去买醋的一刻钟里不仅买回了醋,而且喝了一顿酒,交上了朋友,并答应送给他鸡蛋、不让家里人弄清楚这归根结底是怎么回事儿,还能让这孩子的妈--一家之主--在后来的几十天里洗衣做饭,举着菜刀剁鸡食,不敢碰这孩子一指头,最要命的是她居然不清楚她为什么就能做到这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

我转过身来,又重新拿起菜刀。

"妈。"小勇又过来了。"你说他能碰见谁?"

"谁。"我剁了一下。"我猜他能碰见鬼。"

他最好能碰见鬼,一大堆鬼,或者是城里的那些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的家伙,好好治治他,好好给我出出气。老天爷,他说的所有的话都狗屁不通,可为什么我听完了这些话,又被这个贼小子看了一眼,就把他求我做的事全答应了下来呢?我到底是撞了鬼还是撞了神?

嘀咕

它们一直是热的。所以我说:"我可以不脱衣服吗?"这时候一辆汽车侧滑着从路边开过去,车灯一下子把这边全照亮了,我看见了她,她很瘦。

于是我只好坐下,那块塑料布不知什么时候找不见了,然后她走了过来,离得很近,我发现它突然变大了,它很着急,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大开着车灯,从这儿侧滑了过去,于是又全亮了。好像每辆汽车都有意要把路边的一切看个清楚自己才放心。汽车的胆子都很小。这时她用一个指尖托着它的头,说:"它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和它是两个人。

我看到她耳朵根底下动了一下,她把头低了下去,不一会儿它又变大了,又开始着急。汽车们窜来窜去,我担心起来,但至少它们还是热的。我出汗了,嘴很干,脊背上的一根筋被抽得很紧,脚趾头变得很硬,我想起我的鞋了,于是我站了起来,我说:"我的鞋呢?我的鞋哪去了?"我看到她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有两个金色的小圆圈。

"你真是毫无耐心。"她说。她也站了起来,看着我。虽然我一直背对着她,可我知道她在看我,她看我的时候正好用那两个小圆圈拍打我的脊背。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说。我知道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知道她从不和人说话。有时候她弄出点声音只是为了通通气让嗓子不至于淤住。

"我看你不像傻波依。"她又说。

我终于摸到了鞋,我把鞋举起来给她看,她偏了一下头去看别处了,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着。

"我给你找个别人吧。"她说。她仍然看着那很黑的地方,有一只蚂蚱扑棱棱地飞了出来,落到另一边去了。我知道这种蚂蚱,它是那种夜里要睡觉的家伙,和我一样,不像蛐蛐,蛐蛐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瞎胡闹。

"它们很好吃。"我说。"不过得等到天亮才行。"

这阵子汽车都离得很远,但它们的声音仍然窜来窜去,把耳朵都扯长了。我把水拿了出来,放在小板凳上,这是我白天在厕所里灌的,那里有很多水,不停地流,依我看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一滴水也造不出来,可他们用起来倒很来劲。

"那是什么?"她说。她看着我的胸口。

"那是它们。"我说。我用手捂了捂它们,它们还是热的。

"它们是谁?"她向我跟前凑了凑,她的身子很弯,可是她真的很瘦。

"它们是鸡蛋。"我说。我不太想让人问它们的事儿,我把眼睛闭上,可是不行,这里的晚上很晃眼,就是把眼睛闭上了也有东西晃眼。于是我说:"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噢。"她说。

她开始穿衣服。她有一阵子没穿衣服,现在她开始穿了,人总是要穿衣服,要买衣服。

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她的动作加快了,我扭过头去看那几个人,他们的声音很大,在唱一支歌,或几支歌,他们还笑,嚷嚷,打口哨。然后他们说:"看那两个。"他们想围过来,我很害怕,我害怕他们弄坏它们,这段日子我就只担心这个,于是我跑,我回头看,我站住了。他们并没有追我,他们在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就和他们走了。我回去找我的东西。

东西都在。水放在小板凳上。给那个看门的两毛钱,你就可以进去灌上一大罐子,而街上一小瓶他们倒问你要三块钱。

我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水很凉,也很甜。

小鸡点点

这几天我净拉白屎,毛毛跟在我的后面,过一会儿他说:"你拉了一泡白屎。"我不愿理他,向前走了几步,过一会儿他又说:"唉呀点点,你又拉了一泡白屎。"然后圆圆就抬起头来,看着我俩笑。

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傻子毛毛,像毛毛这种鸡,是天生的文盲,他每拉一泡屎,都要仔细地研究一番,大惊小怪,不仅研究自己的,还研究别人的,一点志趣都没有。

这阵子他正在研究我最新拉出的一泡屎。"气味和刚才的几乎完全一样。"他说。如果他在说完时能从眼前拿下一副夹鼻眼睛来倒真像那么回事。"你应该停止吃食。"他又说。

"要是我什么也不吃,你不就没事干了吗?"我说。

他一下子抬起了头,从我身后飞快地跑到了我的前面,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要小看这些症状,"他说。"我都是为你好。"

我掉过头不理他,他太烦人了,一个字不识却硬要冒充医生。

"你还是待在我后面吧。"我说。"我很可能又要拉屎了。"

他不出声地在原地站着。圆圆又抬起头看了我俩一眼,不过他抬头的样子也只是像要伸一下脖子以便让那些破馒头渣更快地滑进他的肚子里去。他实在太能吃了,比我和毛毛在一起吃得都多,可他却从没闹过肚子。而且他从来顾不上说话,只要那地上还有馒头渣。我弄不清他到底要吃多少,也从来没见他吃饱过。

"我们以后能不能不吵架。"毛毛说。他只不过比我早出来两分钟,可老是想冒充哥哥。我"哼"了一声,跑到小盒子里去了,这是那个笨蛋昨天早上放进来的,他在小盒子旁边挖了个小洞,像是一间黑屋子。

"还不是你老是跟我吵。"我冲着外边说。毛毛马上跑了进来,这里实在是挤不下两只鸡,于是我说:"你先出去。"他犹豫着没动,我又说:"先出去,让我一个鸡安静一会儿。"

他迟迟疑疑地退了出去,我知道他就站在门边上,等着我出去,可我就不出去,让他干等着。

"你们两个闹早恋,我要报告嘀咕。"圆圆大声说。

我知道他终于把地上最小最小的馒头渣渣也吃完了,腾出嘴来说了一句话,我敢说这句话他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门口,向里面探了一下头。

"出去!"我说。

"这又不是你家。"他说。但他还是退了出去,我敢说他这会子一定和毛毛嘴对着嘴,他很会欺负毛毛。

"我要告诉嘀咕。"他说。

"你敢。"毛毛说。毛毛肯定往后退了一步,不过绝不是为进攻做准备。

"我就敢。"圆圆说。我走到门口悄悄地看他俩,圆圆偏着头,像是要寻找毛毛姿势的漏洞似的,他脖子上有根筋像只鸡虱一样一跳一跳,毛毛又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得了,"我说,"那个笨蛋根本就听不懂他说什么。"

圆圆迅速地回了一下头,又转过去盯着毛毛,不过这一次偏头的方向是在右边。

"他听得懂。"圆圆说。

"呸。"我说。我又进去了,我为什么要和这两个傻子费嘴。

"再说我们并没有早恋。"毛毛说。

"你们恋了。"圆圆说。这个傻波依的嗓门越来越大。

我真是烦透了,这种愚蠢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为什么这个笨蛋不把我们带到有土的地方去,有草有树有虫子,甚至是有黄鼠狼的地方去呢?为什么我天生就得和这两个傻子待在一起?每天每天他俩都要重复这个节目,乐此不疲,直到毛毛被追得满世界乱跑为止。

这时候嘀咕回来了,他回来先会"哐啷"一声,满屋子乱响,然后脚步声"踢踏"、"踢踏"。他一定是这个世上最笨的家伙,因为连圆圆这个饭桶走路都没他这么大动静。

然后他说:"我回来了。"

我们的天空就会噗噜噜、噗噜噜掉下来许多破馒头渣子,然后圆圆就像抢命一样满世界追着乱吃,生怕漏掉那么一星半点,再也顾不上找毛毛的茬了。然后毛毛就会乱喊什么:"点点、点点,快来吃呀,快来呀"之类的废话。

蒋勇

我家的鸡少了两只,昨天早上有个人来到我家,给了我妈两张钱,捉走了两只鸡。他没有用篮子也没有用笼子他什么也没有用,他用一只手抓着四个鸡爪,就那么走了,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了,两只鸡使劲地叫,它们那么使劲地叫快把脖都挣断了,可是妈妈不管,另外的那些鸡不管,我也不管。

我不管是因为我害怕我妈,害怕那个拎鸡的人,也害怕鸡。

我不怕嘀咕。

嘀咕是我惟一不怕的东西。嘀咕也不让别人怕他。

现在嘀咕在干吗?我想了想,我又想了想,妈过来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想什么呢?你。"她说。我的头往前一栽,把脖子,把身子,把腿和脚一块都带过去了,呀,原来嘀咕已经把鸡蛋孵出来了!

呀,原来他还认识了一个姑娘呢,让我再想一想,呀,这个姑娘可比石小倩漂亮多了,她还穿着一件满是星星的衣裳呢。

于是我坐下来,哭了起来。

我的脑袋后面又挨了一下,这一下可让脑袋碰到地上了,溅起来的土迷了我的眼睛,我妈说:"老娘让你哭,老娘让你哭……"

下面的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妈妈命令我站在鸡窝旁边,鸡不怕我,可我怕鸡。那只公鸡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它的爪子跺在地上也能溅起尘土,我感到鸡窝在晃动,鸡窝像公鸡的脑袋那样晃动着,母鸡们都支棱着脑袋静静地站着,显得很悲伤。

嘀咕在干吗呢?他把小鸡孵出来以后又到了哪里呢?妈妈回屋里去了,她说她的头痛,我的头也痛,前边后边都痛,可我不能回屋里去,只能在这里站着。嘀咕是我的朋友。嘀咕说我妈不能打我。嘀咕说这是酒你把它喝下去。嘀咕走了。

嘀咕带着鸡蛋走了,他说那是生命。生命是什么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鸡蛋,鸡蛋是吃的。可嘀咕说鸡蛋不是吃的,是孵小鸡的。这个我也知道,小鸡长大了又可以下蛋,蛋又可以吃。可嘀咕说那个蛋也不能吃,又可以孵小鸡。可是我说,已经有小鸡了。嘀咕说,小鸡会死。我说小鸡怎么会死。他说小鸡会变成大鸡因此会死。啊,我知道了,大鸡就可以杀了吃了,所以会死。

我喜欢吃鸡,吃大鸡,小鸡我没有吃过。

所以嘀咕走了。嘀咕先到了一个地方,又到了一个地方,又到了一个地方,嘀咕很会走路。他吃饭,他喝水,他也会回来。他把小鸡放在鞋盒里,后来又放在纸箱子里,后来连纸箱子也放不下了,他把它们又装在怀里了。他有一个脑袋,鸡也有一个脑袋,他的脑袋是从领子那儿长出来的,现在领子那儿有四个脑袋,其中一个是他的,另外三个是鸡的,鸡的脑袋比他的脑袋低,并着排,也比他的脑袋小。我从没见过脑袋比嘀咕脑袋还大的鸡。

今天晚上我可以睡觉,睡着了又可以梦见嘀咕了,今天晚上我只想梦见嘀咕,不想梦见我妈,因为我妈今天又打我了,不过她说这不叫打。"这哪能叫打呢?"她说。"打也不是这么个打法。"究竟什么叫打我可真不清楚,反正人人都说我笨,也许我就是笨,不过我一向就把这个叫做打,改也改不过来。

嘀咕今天晚上会干吗呢?他会不会去找那个姑娘。反正他已经从那间屋子搬出来了,他刚进去的时候就给一个女的交过钱,过了两天又交钱,直到现在那个女的还不停地问他要钱,把他偷的那点钱全要完了,他一张钱也没有了,我也没有,我妈有,昨天那个拎鸡的人又给了我妈两张,所以我妈有好多钱。所以嘀咕就搬出来了,反正他只有三只鸡、一个包和一个板凳,他可以背着包揣着鸡骑着板凳,他还可以背着包吃了鸡骑着板凳。现在他偷的所有的钱都是他自己的了,可是他住哪儿呢?

原来他住在街上。

住在树的下面,他终于有了一张塑料布,还有了一个邻居。

杜蓝

刚一进去,马上有一大堆人站了起来,他们互相骂着对方的娘,算是打了招呼。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我,每双眼睛都像是两只没怎么充好电的警棍,打是打过来了,可是一点劲儿都没有。我找了地方坐下来,有个小子马上端过来一杯啤酒,我举起来喝了一大口,他一直看着我笑,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他说:"吸烟吗?"我点点头。然后他拿过来一支烟,又拿过桌上的蜡烛,我凑了上去,吸着了烟,他的脸一明一暗,鼻孔里伸出了两根又粗又长的鼻毛,我真恨不得掏出把手钳子,一下子给他拔掉。

我只好不看他,低下头择身上沾的草棍。

"我操!"他说。"你这是干吗去了?"

"傻波依。"我说,我头都不抬地择着草棍,身上真沾了不老少。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笑了起来,我知道凡是傻波依听了这话没有不笑的,他们全都认为逗得不得了。而且这种笑声非常古怪,好像他们笑的时候不是用嘴和鼻孔出气,而是用屁眼出气,所以尽管有很多人在笑,但嘁嘁哧哧的此起彼落,声音并不大。有人探过头来,想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回答他。

草棍被我择完了,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叫来服务生,指指杯子,这些傻波依还在笑,窝着脑袋,没完没了地哆嗦。

"你真是太逗了。"终于有个人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后又继续和其他的人一起哆嗦。

我看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说:"你们怎么都不喝了,谁来和我干杯?"至少有六个人响应了这一号召,我和他们纷纷碰了杯,这时至少有四个服务生端来了四盘子酒,我说:"还有谁行?"

这一回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抢着去端酒,带我来的那几个傻波依更来劲儿。原来坐在这儿的那几个婊子愣愣地看着我,纳闷从哪儿来了这么个野婊子抢了她们的风头。我敢打赌她们人人都有一套绝活,撒娇呀,深沉呀,纯洁呀,温柔呀,骚情呀,她们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彼此的特长,也很懂得配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该谁上,可她们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专惹人讨厌的婊子。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扫了她们一眼,她们本来是个什么样现在就是个什么样儿,一点也没装蒜。

然后和他们又干了两杯,放下杯子后我说:"现在我要去卫生间,你们大伙儿留下来评评谁是今天最大的大傻波依。"这下子他们就像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并且挤成一团,有坐在别人腿上乱颠的,有把头伸到别人裤裆里的,有去揪那些婊子鼻子的,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人愿意闲着,剩下的人就在那儿瞎蹦乱嚷,跟打了强心针的兔子似的,连三瓣嘴都撑圆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推举出了第一批人选,把他们几个称作:傻波依候选人。我一看,就是带我来的那几个人,这会子已经不闹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你们每人搞个竞选演说吧。"我说。"不要太长,大伙儿都挺忙。"

这是他们第三次开始闹,这次以后他们就不会有劲儿了,傻波依们也有累了闹不动的时候,明白这一点十分关键,这就是业务素质,对待工作也不能太马虎了。所以我说:"好了好了,开个玩笑。"

慢慢的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屋里其他的客人早都走光了,服务生们倚着墙角打瞌睡,他们也开始打瞌睡,有几个马上就睡着了,那几个婊子看着我,我向她们招了招手,她们迟迟疑疑地过来了。

"拿到钱了吗?"我问她们。

她们摇头。

"知道谁买单吗?"我又问。

她们指了指坐在我旁边的那个鼻孔里有长毛的家伙,这小子这会子已经睡着了。我过去坐下,开始摸他的皮夹子,好一会儿才摸着,他醒了,眨巴了一会儿眼,又闭上了,说:"干吗?"我说:"帮你打发客人。"他把头一歪,又睡着了。我把钱分给那几个婊子,这小子有不少钱。我把皮夹子又塞他兜里了。那几个婊子冲我龇了龇牙,走了。

我给自己点了支烟,靠在了沙发上,我也累了,不想动了,简直一点都不想动,我在想那个怀里揣着三只鸡的小子,他到底想干吗?我看这世上没人傻到揣着三只鸡背着一个板凳四处乱跑的,他到底傻还是不傻?为什么他平时挺傻,可给鸡喂食的时候又不傻,看着还挺有意思。他是我没见过的那种人,这种人以前肯定有,可现在全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我还是不想动,烟灰已经很长了,我看了看,把它弹到了旁边那小子的蛤蟆嘴里,说实话我看这个人还不如个烟灰缸有用,可他妈兜里却有这么多钱。

这时候走掉的婊子里有一个回来了,她站在门口向我招手,我就拿起包走了过去。我打量了一下她,这会子她没有装蒜。

"干吗?"我说。

"大姐你看。"她说,用手指了一下台阶下面,原来她们几个都没走,都站在下面看着我。

"干吗?"我说。我吸了一口烟,吸得火星乱溅。

"大姐,我们几个想请你……"她说得很急,所以有些结巴。

"干吗?"

"请你做我们的老大。"她终于说出来了,这太逗了,当老大这种事我干不干?我又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下面的那几个,她们已经商量过了。这可是个光荣退休的好机会呀。

"我们做的生意可以让你抽头。"她又说,说的同时飞快地扫了那几个一眼。"我们可以给你百分之十,不,百分之十五。"

"你叫什么?"我说。

"玛丽。"她笑了。"她们几个叫安妮、苏姗、杰姬和凯蒂。"

"听着,玛丽,"我说,"我可以给你们当老大,不过要那边的那个小胖子,不管她叫什么,去给我做件事。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然后这个叫什么玛丽的傻婊子跑下了台阶,跟那几个嘀咕了半天,然后又跑了上来,真不知她怎么一点也不嫌累,然后她说:

"可以,她叫杰姬,现在她归你了。"

"你们几个先回家吧。"我说。

我走了下去,又看了看,这个叫"结鸡"的小胖子就是比别的那几个皮实。她们几个磨蹭了一会儿,叫了辆车走了。我看着小胖子,她也看着我,那样子像是不仅不想知道她下一分钟会在哪儿,连她上一分钟在哪儿在干吗都不太想知道的那么明白。这正是我要找的主儿。

"你有钱吗?"我说。

"有。"她说。她说话时连口型都没有,好像那钱并不是她的,她也不知道在哪儿,只不过要是她一伸手就会出现在手上。

我叫了一辆车,把她塞了上去,把路告诉司机,等快到地方了,我开始在窗户边上踅摸。

"这会子没人。"司机说。

"不关你的事儿。"我说。

要转弯了,车灯"刷"的一下扫了一片,我看见有个大傻脑袋矗在榆树墙的后面,跟节烟囱似的。

"停车。"我说,"给他钱。"

"结鸡"给了司机一张钱,这个傻波依边咂嘴边翻过来倒过去地看。

"有完没完,"我说,"停车。"

"你们这是上哪儿呀?"司机说,"大半晚上的。"

"停车。""结鸡"说。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俩下了车还得往回走,不过那辆车还停在原地,把灯熄了一动不动。

"你想干吗?"我走了过去,"快滚。"

"这不关你的事儿。"他说。

"我喊一、二、三,"我把小胖子叫了过来,"咱们砸他的玻璃。"

小胖子脱了鞋,一只递给我,一只攥在自己手里。

"一、二、三……"我说。

那辆车吱啦一下就没了,我甚至都没听见它点火。

"好样的。"我说。把鞋还给了她,我俩又接着往回走。

等我们走到那道榆树墙那儿的时候,那颗大傻脑袋已经不见了,我看了半天,地上有一张塑料布,板凳也在。

"嘀咕出来"。我喊了一声。

"嘀咕?"小胖子说。她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内容--糊涂。

"什么嘀咕?"她说。

我往里走了走,没理她,又叫了一声"嘀咕出来。"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用水平仪测量那双脚并得齐不齐似的,然后抬起头又看着我,眼睛里的内容继续增加,好像那并不是一双眼睛(因为一双眼睛总能射出点什么),而是两个吸尘器的吸头正在慢慢地收集外界的信息以便聚敛起一点什么似的。她这会子像个人了,她这会子人的素质开始苏醒,她这会子终于有了问题,有了疑惑,有点好奇心了。我已经走到顶里头,仍然没有发现嘀咕,就坐在了板凳上,板凳晃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板凳腿有点松。

"你过来。"我说,"坐下来等一会儿。"

她走了过来,站在我后面,一直盯着我看,虽然我并没有看她,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于是我说:

"谁给你取的名字?"

"什么名字?"她一动不动,甚至连目光射在我脊背的那两个点的坐标都没有丝毫改变。

"结鸡什么的。"我说。说完后我突然觉得一阵无聊,我怎么跟她聊起天来了。

"没有什么结鸡。"她说。声音没有语调变化,没有重音没有儿化韵,也没有什么上扬下抑,仅仅是声音,我甚至能听出这六个字全是降B的4。没准我以后真能回去再拉提琴,只要没有什么婊子养的第三小提出现,也没有什么拥有分泌过量的唾液腺之类的大傻波依在旁边站着。

"嘀咕!"我突然仰起脖子大叫了一声,这下子她动了,她的目光在我的背上划了好多个不规则的圆圈,就像用一个金表的表蒙子对着太阳在墙上乱晃似的,但后来又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很佩服她的这个本事,有这么个本事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出来当婊子。这时她又动了一下。我抬头一看,榆树墙外头正站着那个大傻脑袋,的的确确是原先矗在这里的那截烟囱,不过他不是嘀咕。

"你们找谁?"他说。

这人真是让人说不出的讨厌,他长得那个德行就是让你一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打的那种。他站在那里,脑袋就像是筷子上插的一个大馒头,眼睛是拿笤帚蘸着墨画的,只有用笤帚才能画得这么恶心,鼻子像是一副老式配电箱上用的那种可以上下推的大拉闸,我真想用脚把他给踩到地底下去。

"嘀咕。"我说。我真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性。

"嘀咕?"他说,"嘀咕走了。"

"去哪儿啦?"

"公安局。"他已经准备掉头走开了。

"为什么?"我站了起来,给"结鸡"使了个眼色,这个小胖子马上矮下身去。

"他偷东西。"他说,他已经转过身了。

"那么鸡呢?"我说,又走近了几步,小胖子从侧面包抄。

"鸡?"他忽然掉过了头,和小胖子碰了个脸对脸,"你知道鸡的事?"

"问你话哪。"小胖子说。

"快你妈说。"我说。又逼过去一步,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甩了甩,它还是抖。

"鸡在这里。"他说。咂了咂嘴,好像是很满意似的。"不过我吃了一只。"

一时间我要不是以为他嘴上还沾着鸡毛什么的我就不是人,这个婊子养的真他妈太让人讨厌了。

"那两只呢?"我说。

"明天再吃。"他说。

我真得感谢上帝,这个老家伙让我第一次想打人就给打成了,说实话也得感谢这个小胖子,她真是一把好手,我只看见她的皮鞋后跟飞快地落了两下,这个大傻脑袋就马上变成一个乖乖地由着我们可劲发挥的大肉蛋了。我俩忙活了半个小时,都累得打不动了,这小子天生是块挨打的料,好半天了一声都不吭。

"怎么办?"小胖子说。

"再打。"

于是我们又打了一阵。

"好了好了。"我说。"鸡在哪儿?"

"箱子里。"那个大傻脑袋说。好像他挨了半天打就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我打开了箱子,两只鸡待在里面,就像是等待救助的两个人质。"结鸡"挤过来看了看,我说:"走吧。"我俩就走了。

走了好远才找到车,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她躺下就睡着了,我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发现她正看着我。

"你真名叫什么?"我说。

她撇了撇嘴,掉头去看别处了,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

"嗨!原来你叫我就是为了抢两只鸡呀,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和哪个傻波依睡觉呢。"

蒋勇妈妈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原子弹,把咱们这儿方圆几百里地都轰平了的话,就剩下我一个,我怎么办?听说一个原子弹值几百万块钱,而且拿着钱还没地买去,那还不如把这几百万块钱扔下来呢,干吗非得费那么大劲造出来,还得费劲往下扔。

要是天上掉下来几百万块钱,我怎么办?

好在并没有这样的事儿。

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人,自称是乡政府的,要买鸡,买鸡你就买鸡吧,他的废话还不少,进门就跟我讲政策,讲国际形势,讲国家的大政方针。我说:你买鸡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市场里没有啊?

结果他说市场上卖的鸡都没法吃,都跟他妈脚丫子一个味儿,平时也就凑合了,可今天是市上来了领导,乡长让他来这儿买什么的。我说我的鸡又不是给乡长养的。他说吆吆吆你连乡长的面子都不给。然后我伸出了两个指头,"就两只。"我说,"多一只都不行。"

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行。"

于是我就把小白和芦花卖给了他。

反正这两只鸡也不好好下蛋。

而且现在养鸡真不知是干什么,要说是为了卖鸡蛋吧,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是为吃鸡蛋吧,街上一斤鸡蛋才卖两块三,要到养鸡场批发一斤才一块八,真不知这些鸡是怎么下蛋的,就算不吃饲料光吃石头也该比这个价钱好点。

我家小勇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靠卖鸡蛋是肯定不行了,靠卖鸡肯定也不行,那怎么办?只好去卖一些取了名字的鸡,比如说,你把鸡卖给一个人,你只能称斤卖,一斤多少钱。你再有本事也只能按只卖,一只多少钱。可是你如果给鸡取了名字,比如你说:我把小白和芦花卖给你。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你把两个大活人卖给了他一样,他怎么办?还不得乖乖掏钱。

所以我两只鸡卖了一百块钱,还让他觉得占了便宜。

要是以后我给鸡挂上了牌子呢?比如说牌子上写着:我叫芦花,是一只母鸡,从没下过蛋,还是个处女。我母亲是阿花,我父亲是大黄,我自愿卖一百块钱,而且绝不还价。如果想养我,就喂我鸡饲料(不行,得喂我蚯蚓),还得喂我水。如果想吃我,就请清炖,不能红烧,我不适合红烧,也不适合爆炒。最后说:请吃吧。

这是什么感觉!再写上饲养员的编号,再加上饲养员的照片和小传,最后一行大字:我有挡不住的感觉。

一只鸡能卖一百块钱,这里的三十四只鸡就是三千四百块钱,要是我再抽空去买一些来添上,随卖随添,我就不知能赚多少钱了。天哪,这个主意简直棒透了,千万不能让别人先想到。处女,清炖,还有编号。我,一百块钱。我倒要看看谁能想出这样的主意,这下子不用天上再往下掉几百万块钱了,我自己都能往上扔了。

小勇,过来。

小鸡圆圆

谁也没告诉过我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包括那个嘀咕。

点点待在小屋子里,我挤不进去,所以我就使劲地跑,使劲地叫。本来我还以为会有吃的什么的,可是没有。这个时候,伸进来了一个大黑爪子,我还以为是嘀咕的呢,可是不是。毛毛跟在我后面,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比我的小,他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我的慢。那只爪子有五个指头,比我的多一个,比毛毛和点点的也多一个,它上下乱抓,我看到它凑近了,就啄了它一下,反正我以前待在什么人的肚子里的时候,好像听说过可以啄它们的眼睛,但是我不知道这只爪子有没有眼睛,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知道它的眼睛在哪儿,所以我就乱啄,毛毛也跟着我乱啄,于是那个爪子缩回去了。

我喘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毛毛,他也喘着气,胸膛那里有个东西"咚咚咚"直想往外突,于是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他往后退了一步。"你还说这些……"

我知道他怕我,我走近一步,他又退了一步。"滚远点。"我说。

他没吭气,只是喘着粗气,胸口那里好像有个蚂蚱一样"咚咚咚"地想往外跳。

于是那个大爪子又伸进来了,这下子一下伸到了我的头上,我眼看跑不掉了,就拼着命地啄了它一下,结果它又没影了。于是我说:"你快过来。"他说:"干吗?"我说:"站在我这儿。"他说:"干吗?"我说:"站在我这儿。"他说:"干吗?"我说:"废你妈什么话。"我追了过去,他跑开了,我又追了一下,他站在了我原来站的地方,我看见他的爪子有点松劲,冠子也耷拉下来。这个笨蛋,大敌当前,紧急关头,他居然在发抖。

这下箱子开了一扇盖,我终于看见了那只爪子的眼睛了,可惜我够不着。我不想跑了,我微微地蹲下,脖子上的毛开始往起竖,我感觉有一股子血"嗖"的一下从心脏蹿到冠子里,于是我大叫了一声,两只脚深深地抓到了纸板里。

说实话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后来被固定在那个地方,爪子陷在纸板里待了一日一夜拔不出来。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当时我只知道在我大叫的时候那个爪子的眼睛吃了一惊,安装着眼睛的那个大肉球转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一点也指望不上毛毛,这个笨蛋简直什么也干不了,而点点是只母鸡,只会缩在小屋子里。所以现在全靠我了,于是我的脖子一挺,又大叫了一声,那双眼睛迟疑了起来,箱子盖又合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我的肢体仿佛也不属于我,只属于箱子顶上的那条缝。毛毛抖得连箱子都在瑟瑟作响,一片漆黑。

"毛毛。"点点叫了一声。

毛毛用一阵翅膀羽毛相互摩擦的"得得"声回应了她。

"毛毛。"她又叫。"你们在干吗?"

毛毛用一阵嘴巴轻快接触的"得得"声回应着她。

"圆圆。"她叫。

这回她叫到我了,这回她终于叫到我了,她的这种投机行为没有唤起我丝毫的怜悯。我只属于我头顶上的那条缝儿。缝儿已经开了。那个大黑爪子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白爪子,它虚扑了两下,在我的头顶上晃悠,又在毛毛的头顶上晃悠,我等着它落下来,我一直这样等着,好像都等了不知多少年了,但它还是没有落下来,它不断地晃悠。

"圆圆。"点点叫了。"你们到底在干吗?"

她把脑袋伸了出来,接着她整个身子都出来了,她不知道那只爪子的事儿,结果她站到了爪子的正底下。这只可怜的小母鸡,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家伙,瘦得没有三两重,只不过刚一出来,想摆出一副训人的架势,那只爪子就落了下来,把她抓走了。

毛毛的脖子一转,突然间好像伸长了好几倍,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真以为这小子的脖子突然伸长了好几倍,去啄那只爪子,他终于有了这么一回,也就不算枉过这一生了。我早就说过,这个笨蛋什么也干不成,就连挽救他的小情人的生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干不成。等他蹿上去的时候,点点已经看不见了,箱子盖骤然合上,将这一肥肥大大的笨蛋身躯击落,可耻地摔在了地上,两只爪子朝上,弹了三四下才停下来,那模样真是丢尽了一只公鸡的脸。

"站起来。"我说。"快他妈站起来。"

他的眼睛睁着,比我见到的任何一次都圆,但那不是一只公鸡的眼睛,甚至不是一只鸡的眼睛,甚至不是眼睛,只是睁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我的话他肯定听到了,但是他公然装作没听见。

"站起来!"我说。

他仍然没动,仍然把两只大傻爪子死愣愣地冲天举着,好像要投降了似的躺在地上。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只活鸡可以用这种姿势待着,好半天一动不动。我看他快要死了,我看他快要被吓死了。这个笨蛋什么也干不成,包括去死都是一副窝囊相。我走了过去,踢了踢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像颗珠子似的在地上轱辘了一圈。我看他没死,我看他是装死,想骗过我不教训他,依我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鸡能比他装得更像。

"站起来。"我说,又踢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了,很慢,好像我刚刚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然后他说:"滚开。"

"滚开!"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一只标准够格的公鸡也有耳朵的话,那么他这会子正在不相信它。

"滚开?"我说。"你他妈的给我站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让他追忆还是一个鸡蛋时的美好时光,我要让他后悔成为一只鸡,甚至后悔曾是一个鸡蛋,我一定要让他明白我才是这个大箱子里名副其实的公鸡。于是我挺起了脖子,身子微微后坐,感觉到脖子上的羽毛正在悄悄蓬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

这小子变了,这小子真的有点变了。他慢慢地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好像他在暖暖的太阳底下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头来被一只跳蚤打搅,正有些愠怒地站了起来。这不是鸡的动作,这种动作属于更为庞大的动物,属于那些强有力者,属于狼,属于狐狸,属于那名闻遐迩的臭鼬。他看着我,仿佛要用那两片眼皮子把我夹死,然后他说:"滚开。"

没办法,我退开了,如果我还稍有一点理智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一只失恋的傻鸡较真儿。

嘀咕

前边的窗户上有二十三个栏杆,还有三个横档,后面的窗户上只有十一个,没有横档,当然了,后面的窗户比前面的小,而且没有玻璃。

屋里有四个人,可是只有一张床,还没有床板。我不知道没有床板的床到底该不该叫床,因为这个东西明摆着不是让人睡觉用的,甚至比这还糟的是,它干脆就是个叫人睡不了觉的东西。靠墙角的那一头铐着一个穿西服的家伙,他一个人就用了一副手铐,这一头一副手铐就铐了两个人,他俩的胳膊可以在床栏杆里伸来伸去,但是如果想走一走的话,就得把床带上一起走,还得带上那一头的那个家伙。我想他们大概都没什么走一走的想法,因为他们除了哼哼简直什么都不干。

我的手上没有手铐,所以这屋里有四个人,却只有两副手铐。

昨天下午他们带我来的时候,曾经给我戴过手铐来着,但是后来又给我去掉了,那个胖叔叔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拿人家的东西,啊?"

他一直问这句话,我想他这个人可真不错,肯这样和我说话,我下回要是拿了东西就不送给那个叫"挨打毛"的人了,要送给这个胖叔叔。

后来他就什么也不问了,让我在这间屋里待着,说过两天送我回家。

但是鸡怎么办?鸡还留在"挨打毛"那里,他肯定照顾不好它们。我走到窗子边上看了看,还是老样子,还是没人过来。那三个人还在哼哼,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能哼哼的人了。

好吧,那就回家吧,反正要回家,也该回家了。

我坐下,闭上眼睛,我想喝水。

昨天我就想喝水。我拿着瓶子,瓶子里没水,我掏兜,兜里没钱,钱都让"挨打毛"要走了,不知道他要干吗。要是没钱,那个老头就不会让我进去,我去了好几次,他都把我赶出来了。他每次看见我,都要使劲地看一眼瓶子,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说:"两毛。"于是我只好走了,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于是我只好拿着瓶子往回走。走到红绿灯那儿,"挨打毛"正坐在栏杆上看警察指挥交通,他一看见我,就跳了下来,说:"有钱没有?"然后又看了一眼瓶子,说:"噢,没有。"就又退回去坐了上去不理我了。我叫"嘀咕",他叫"挨打毛",这世上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有,不过"嘀咕"听上去总比"挨打毛"要好一点,"嘀咕"不是我爸取的,也不是我妈取的,也不是我取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就把我叫成了"嘀咕",后来连我爸也这样叫我,后来连我自己也这样叫我,只有我妈没叫过,她一直叫我"儿子"。

我还是往回走,临走时我让"挨打毛"帮我看着小家伙们,他答应了,可是他不看,他去看马路中间的热闹。"挨打毛"有三块塑料布,但他没有板凳,也没有鸡,他经常坐在我的板凳上,问我要鸡,我没办法,就只好给他一张钱,后来他老要老要,就把钱要没了。后来他不要鸡了,只要钱,可惜我已经没钱了。到地铁口那儿也不成了,以前我带着鸡去地铁口那儿,让鸡睡在我怀里,老有人给我钱,可是这几天那儿的人不让我去了。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凶的老头和老太太,头几次我看见他们什么都看不见,还给他们钱来着,可后来他们变得那么凶,推我,骂我妈,追着我跑了好几条街才回去。他们追我的时候可比我爸追我的时候跑得快多了,他们还差点抢走了我的鸡。

所以说昨天早上我往回走的时候就想喝水。"挨打毛"有一瓶水,可他不会给我喝的,我说给鸡喝一点总行吧。他说不行。他说完后把水从包里拿出来,揣在怀里就上街了,他要到过街天桥那儿去,他一到那儿就什么也看不着了,而且还浑身哆嗦,好多人都绕着他走,但还是有人肯给他钱。我想喝水,我就往回走,我知道回去也没水了,我还是往回走,我越走越怕,越走越怕,所以我就越走越慢。我有瓶子可我没有水,这时我走到了一个花伞的底下,那儿有一个大柜子,柜子上有个小盒子,盒子里有许多钱,我就拿了一张。

我拿了一张就又往回走,走了两步我发现背后有个人看着我,还是个女的,我就回头,她看着我,她的嘴很大,也很圆。我看见她的舌头急速地颤动着,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是要干点什么,我向她走了一步,说:"你怎么了?"

结果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她就大叫了起来,就好像我一不留神摁响了一个火车的汽笛,差点把自己吓死。

〔责任编辑宁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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