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藏年少独名家 纵横四面书为城

2001-06-14 05:12北京:郑
收藏 2001年2期
关键词:琉璃厂册页字画

北京:郑 理

我同史树青老先生相识虽然已近30年,但是从来没有写过介绍他的文字,因为史老太忙,没时间长谈。众所周知,史老不仅是中国收藏家协会会长,还是国内少有的几个顶尖级的文物鉴定权威。在盛世文物的今天,他终日忙得不可开交,很难静下来好好聊聊有关自己鉴定与收藏的轶闻趣事。终于有了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们相约在北京西山八大处一家别墅里小住几天。

2000年7月12日下午,史老先生在夫人夏老师的陪同下,与我如约相见。

我早就听说过,让史老精神振奋起来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给他看老古董,尤其是古老的名人字画。史老刚坐下,还没顾得上喝茶,我便从随身带的书包里取出一本题签为《吴伟业山水》的册页,说:“史老,请您看看这本老册页,鉴定一下真伪。”真叫灵,史老一看到这本破旧不堪的册页,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他把册页贴近眼睛,仔细瞧了又瞧。“这画画得好,画得好。”史老一边看一边高兴地说,“不过这不是吴伟业画的,是他同时代的人画的。”等他看完了册页的最后一页,有些扫兴地说:“最后落款吴伟业,不好。要是没有这落款就好了。有人想冒充吴伟业,而风格又同吴伟业大不一样,结果不是画龙点睛,而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近年国内外兴起一股研究吴梅村(伟业)诗的热潮,对其书画,亦出现伪品。”

史老的精神顿时来了。接着我又找出一本题签为《彭泽诗求放心斋选钞》的册页,请他过目。史老边看边说:“这字写得有功夫,好,这是耘瓶居士翰林蓝云屏写的陶渊明的诗,是他在大连休养的时候写的,你看,落款是‘己巳孟秋之初书于大连温泉求放心斋,用的还是日本册页,好好收藏,经常拿出来看看,对读陶诗和欣赏蓝云屏书法很有意思。蓝氏原名文锦,字云屏,陕西西乡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翰林,民国时期以字行。”

我惊奇的说:“史老,你的眼睛可真够厉害的呀!”

“我的工作,靠的就是眼睛。”史老说,“书画鉴定,目前还是以眼睛看为主,这叫‘眼学。通过眼睛,去伪存真,去粗取精。这种‘眼学,实际上是经验长期积累的结果。搞鉴定,光看书不成,要多看实物。看实物的时候,不能停留在只看看而已,比如看书画,要注意研究其时代特征、艺术风格、笔墨特点、创作时间、题款、印鉴、题跋等等。这叫眼的学问。”

说起眼的学问,史老的话可就多起来了。他说:“中国书画所表现出来的艺术语言,是极为丰富的,并且具有可读性,能激发人们的情绪、灵感。眼睛有大学问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体会到字面、画面背后不曾表现出来的内涵。眼睛缺少学问的人,最容易‘打眼。有眼力有学问者,不论是逛旧货市场,还是逛文物商店,都会有‘漏可‘捡。”

史先生祖籍河北,他个头不算高,满头银发,一双小而透彻的眼睛,总是眯眯笑着,看上去朴实、精神,且慈祥可亲。他爱读书,不注重穿戴。史老从来不穿西装,平日总是布衣、布裤、布鞋,总是粗茶淡饭。他和夫人来到京郊西山别墅时,宾馆老总特为他安排的是豪华套间,可是不管怎么劝说,他坚决不住,一再声明:“住在里面不习惯,睡不好觉。不管到哪里,我都是习惯住标准间,挺好。”有人说他是个跟不上时代,不会享福的“倔老头。”他回言说:“有福之人方谈书。”又说:“读书是福!”

这个“倔老头”从小酷爱书画艺术,特别喜欢跟旧字画、旧图书、老古董打交道。解放前,他在北平读小学的时候,星期天经常跟着父亲游琉璃厂,看父亲如何买书画,听大人讲评书画。以后,他在琉璃厂附近的北平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来琉璃厂更勤了,每逢星期日,每到学校放假,父亲更是常带着他逛琉璃厂,遇有书画可心之品,便购之而归。小小的史树青对书籍、字画便有了一种特殊的爱好,所以,即使碰上父亲有别的事不能带他逛琉璃厂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琉璃厂来回地看,遇上他认为比较少见的版本书、字画什么的,只要身上有钱,他就买了带回家,请父亲再鉴定一番。由于他真的“捡”了“漏”,父亲一再称赞他“好眼力”。就这样,日积月累,在鉴定字画、书籍版本等方面,他中学还未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小有名气了。后来,有些书画鉴定大家时常请他做自己的助手。正月初一到十五,各地字画商到琉璃厂卖画。那个时候,也像今天的旧货市场一样,假字画多得很。在众多的假字画中也常夹有明清字画真迹。谈起昔日的琉璃厂,史老总是感慨吟诵诗人李虹若诗:“唐宋元明件件陈,满墙字画尽名人。由来俱是捣持货,不必追究问假真。”史老又补充道:“可这里也真的藏有一些好东西,有‘漏可‘捡。有人就从中购得元人名迹,我从中购得多幅明清名家真迹。”史先生深知此道,全在个人鉴别眼力的高低。他曾在解放前的琉璃厂购得一件清末抗日爱国将领邱逢甲的自制诗轴。一直到现在,邱将军的真迹,目前在大陆和台湾只发现这么一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手迹越来越显得珍贵。史先生是“捡漏”,买的时候很便宜,只花了几毛钱。1953年,中国历史博物馆需要这方面的文物陈列。他分文不取地献给了中国历史博物馆。

1941年,18岁的史树青高中毕业时,班主任老师、著名书画鉴定家张鸿来曾题诗二首赠送他,诗中一首有“书画常教老眼花,鉴藏年少独名家”之句。

史老先生最喜欢藏书,其斋号为“竹影书屋”,斋额是叶恭绰给他写的。史老经常用的一枚引首章是“几士居”,意思是说“我们家里有几个读书人”。史老除喜欢收藏各种版本书籍外,对收藏古砚兴趣也颇浓。由于他收藏了一方极为名贵的宋代琴式砚,特地又将自己的书屋取名“宋琴砚斋”。

史老解释说:“藏书,主要是指古书线装书。”他在讲课时还说:“在座的各位,能经常到书店走走,太好啦。不去卡拉OK厅,到书店走走,到琉璃厂看看,这是高雅的活动。有空就到书店看看有什么好书,碰到可心的书就买几本回来,用的时候就方便多了。过去有些卖书人也不简单,书店经理大都是版本学家。买和卖书都长学问。从前,琉璃厂有家书店叫《通学斋》,经理是孙殿起(已故)。他写了本书叫《贩书偶记》和《续记》,非常好,后面带索引,太方便啦!这书是一部十分完备的‘清史艺文志。我的老师陈垣先生说过,‘琉璃厂卖书的都是我的老师,尤其是孙殿起先生。我研究古籍问题多向他请教。他是个活的资料库。今天书店的业务人员应该向他学习。”

史老的屋,从地面到屋顶全是书,“纵横四面书为城”。史老同书有着不解之缘,“无事不出门,有钱就买书”,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天下最便宜的事,莫过于有钱就买书;天下最让人愉快的事,莫过于有空就读书。这是史老最为深切的体会。他说:“现在人的著作,就是现在人研究的成果。古人的著作,就是古人遗留给我们的成果。都是很有价值的。一本书,十元几十元,太值得了。作者把自己多年,甚至把自己一生的经验教训都写在书里了,我们花个十几元几十元就把人家一生的经验给买下来了,终身受益,是件多么便宜,多么好的事呀!读书,能使人增长知识,开阔眼界,有长进。所以说,读书是件最快活、最舒心的事。”

史老同书籍最有缘分,曾赋《书缘十咏》十首:买书、读书、曝书、抄书、校书、藏书、著书、检书、赏书、评书。

史老的藏书,最引人注目的是成函套的古代线装书,如同古代城墙。史老藏书不是为藏书而藏书,是为了读书、用书而藏书。他说:“我的家里就是书多,生活在这个‘纵横四面书为城的‘书城里太舒适了,等于我把那么多的古今名家学者都请到家里来对话。这有多美,多好呀!”说起他的书屋,史老特别兴奋。老伴把他誉为“书虫”。因为史老“有钱就买书,无事不出门,”总是喜欢一个人关在“书城”里“吃书”。

改革开放以后,出版社、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出的书也自然多了起来,可谓浩如烟海。有些书,是必须细读的;有些书,不能不读,但也没有必要细读。史老把藏书分为两大类,一类书,必须逐字逐句认真细读,像《史记》、《汉书》、唐宋文章等。即便是清人文章,有时只浏览也不行,走马观花地读更不行。读书读到不懂的时候,要查有关索引,查辞典,查字典,查工具书。古典文字,不逐字逐句地读不成,年纪大的人读书,不查工具书也不成。史老当年去过周恩来总理办公室,发现在总理的书架上除专业书以外,辞海、辞源、地图、年表一应具备。

另一类书,概括地读就可以了。因为当代社会,是信息越来越多的社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社会,读书的时间相对减少。在一天的时间里,除了读书,还要看电视、看报纸,还要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上网了还要看看网上的信息。这么以来,也就没更多的时间读书了。不过,概括地读,也得把迫切需要的最基本的一些东西读清楚。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因此,对作者的简史、简历,有哪些代表作,作品的时代背景,必须知道。为了解决读书疑难,应该找书去查,现在有很方便的专业工具书,必须充分利用。因此,对出版动态,新书目录,尤其各类工具书的目录,都得恰如其分地知道,这叫“会读书”。

史老反对藏书不读。他说,有人把书往书架上一放了事,成了插架子书,这是很不好的,应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读。

读书通常要先看序言和跋语。图书讲序跋,字画讲题跋。序是作者或朋友作的,主要是介绍书的内容。跋是作者本人或晚辈编书时,向读者的说明。除了看序跋外,还要看全书的目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取其书中之为我所需者。

最后,史老告诉我,他在为学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实用知识辞典》题的一首小诗云:

辞源字典各专名,

解惑释疑集大成。

旧学商量宜邃密,

新知培养在躬行。

毫无疑问,像史老先生这样的学术权威,在那个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中,准是重点批斗对象。

文化大革命中,他多次被批斗。其中有一条罪状就是“反动权威史树青是个‘三开干部”。何谓“三开”呢?是说他业务挂帅,不突出政治。在日本时期,吃得开;国民党时期,依然吃得开;到了共产党时代,他更是吃得开。于是,造反派贴出了大字报《坚决打倒老三开》。

史老是辅仁大学的高材生,同王光美是同学。毕业时,照片在同册年刊里。造反派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说什么史树青同王光美一起照过相。为此,历博的造反派组织联合起来召开专题批判会,彻底批判“反动学术权威史树青同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的老婆,狗特务×××合影留念”。开完批斗会,造反派命令史老交出他同王的合影照片。他老老实实地把毕业时许多同学的合影照片交了出来。造反派不干,史老说:“我从来就没有同×××同志在一起单独照过相,你们非要我拿,我也没有办法补照呀!”文革结束后,王光美见到史先生,深情地说:“我们都是劫后余生。”原辅仁大学成立校友会时,王光美当选为会长,王光英、史树青当选为名誉会长。

文革开始后,史老家里的许多东西(主要是古书等)被造反派抄走。落实查抄政策的时候,北京市查抄办公室通知单位,叫史先生去领被抄走的图书。不让史先生自己去领,由单位政工组派人去代他领。结果,他们领回来后,堆在一间屋里,再通知史老去取。史先生到了屋里一看,抄走他一千多册图书,领回来的这部分书,基本上不是他的,而且,被抄走的一些宋版书,都没有退回来。史老不领。政工组的负责同志告诉他:“既然已经领回来了,是你的不是你的,你都拿回去,这叫‘落实政策。”史老说:“我那些宋版书都没有退回来,怎么办?”政工组长回答说:“宋版书一本二元,作了价,我们领回了价款,有收据,善本书不退给个人。”他们的理由是×××有指示:这样的图书,应该归国家保存。既然国家需要,史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总共折价退给他80多块钱。另外抄走的书画墨迹,仅对联就数百幅。碑帖拓本未被抄没,现在他家中藏有碑帖近一千余种,包括大量的汉碑魏碑。

史老已经近80岁了,如今还坚持天天到中国历史博物馆上班。他忙于上班,忙于接待,忙于文物鉴定。他成了倍受人们欢迎的大忙人。由他和别人合作的大部头著作等身,其中有《中国百科全书·文物卷》、《中国文物精华大全》、《中国文物精品鉴赏集》、《长沙仰天湖出土楚简研究》、《楼兰文书残纸》、《祖国悠久历史文化的瑰宝》、《中国历史博物馆馆藏书法大观》、《中华文明之光》、《书画鉴真》等等。目前还有《鉴古一得》、《书画过目从考》、《金石书法题跋集》、《诗词集》四部专著正在出版中,很快就会同读者见面。

(未完待续) 责编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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