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世界里的困窘

2005-01-08 05:47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纯文学残雪编织

贾 蔓

敬佩残雪之精神领域的执著探索,是我认识残雪的动力。关注她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温柔的残雪却捧着“梦魇”般的故事向人们踽踽走来时,“文革”后的一代青年惊愕、涌动了,他们迷惘、焦灼、愤世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呼应。残雪是在当代文学史上首次把荒诞的存在作为生活的原生态进行表现的一位作家。残雪文本不用任何理性评判作为外化的程序,而是让读者直接进入她本身,进入她的身体的感觉,生命的感觉。她的文本即潜意识,她在某种自我封闭的状态下,先验地绘制了一个荒诞的非理性的世界。这是一个无序的、孤立的世界,也是一个超验的世界,读者很难以正常的生活逻辑去感知、去解读它,只有具相同体验的读者才能走进作品的精神内核。亦如刘再复所言:“残雪是一个真正进入文学状态的孤独者,在城市的喧嚣中默默走进经典并与历代大师相遇的奇才,也是在浮华的时代里平实地生活和扎实地写作,而保持文学尊严与灵魂活力的‘稀有生物。”残雪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是不争的事实,但一个问题却接踵而来:残雪卓有成效地开拓以后的文坛超验世界本会是一片葱绿,但遗憾的是不仅继承者鲜有,读者更是寡然,个中原委何在?我认为借用先锋小说家(包括残雪)膜拜的博尔赫斯的话可以表明其缘由:“文学引起的激情也许是永恒的,但是方法必须不断改变,哪怕只有一些极小的变化,才不至于丧失它的魅力。”纵览残雪从1985年开始创作《山上的小屋》和《公牛》,直至我们2004年2月于《大家》杂志上见到她的《温柔的编织工》,其执著是可贵的,其方法却依旧。读者层面沉寂如夜,评论界也鸦雀无声。我期望受人敬佩的残雪是当代文学永远的残雪,切莫成为尘封的历史的残雪!

残雪文本的“怪异”,正是她的敏锐所致。她是这样阐释自己的作品的:“我将我写的作品称为纯文学,这是我的领域,是我内部的精神得以盛开的方式。按照我的理解,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纯即意味着向核心的突进。”残雪所用现代派的荒诞、感觉主义、意识流、象征等技法,恰好表现她作品中荒诞的非理性世界。这些正呼应了当时“文革”过去之后,人们普遍存在的怀疑情绪和文化失落感。十年浩劫期间极左观念、荒诞的社会现实和残存的封建主义痼疾像噩梦一般笼罩在人们心头,残雪初期的作品正是其写照。作品中常见的个人处境和难以摆脱的悲剧命运,是孤立无援、惴惴不安地处在他人的包围之中。为此,人们迫不及待地想隐退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可是在旁人的窥视之下,也难保一个不受骚扰的平静的心境。残雪笔下的人物总是处在惊恐不安、焦灼压抑的状态之中。这禁不住使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文革”中那人人自危、动辄得咎的历史影像。这种荒诞的社会现实,扼杀了正常人性的存在,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笼罩上沉重的阴影。“残雪的小说则把这荒诞的社会存在和精微细致的心理体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也形象化地传达出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的哲学观念。”

残雪是“做梦”的高手。有二十年创作生涯的残雪,其作品里永远充满了梦魇和幻觉,生活的原生态在残雪那儿已经成为被体验过的梦幻世界。她有意模糊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如《山上的小屋》“我”在外界的侵害中,过度敏感,在惶恐中产生了无数的视听幻觉,似真似幻不可分辨。残雪以其不可多得的才华,将人们曾体验过的反常情绪物化为赫然可视的、怪诞恐怖的场景和图像。例如,太阳把眼珠晒成

焦干如玻璃珠似的死鱼眼睛;弥漫在空中刺鼻的死尸臭味;满屋子的毛毛虫与四处窜动的老鼠;浴室里的汗臭体臭合成的气味;墙上爬满了蛞蝓一不小心就掉在人颈窝里;沾着片片头皮的白发;食物腐烂的恶臭,一盒一盒的浓痰……这些肮脏的场景自古以来为文明社会所排斥、厌恶,描述这些不是残雪的错,它们确实存在,构成了特定时期人们的栖身之所。然而,历史的车轮永远不会滞留,今非昔比,蓄有“苍老的浮云”、“迷舟”、“难逃劫数”的情绪时代终于过去了,人们正精神昂扬地行进于光明的平坦之路上,快速的生活节奏带来价值观念的转变,有谁愿意在那仅有的闲暇时间里付出艰辛的脑力来钻先锋派作家们布下的迷宫?先锋性若是以失去读者的代价来保持的话,值吗?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在广大读者的阅读接受中实现自身的价值,也才完成它创作的最后阶段。

认为残雪的创作没有变化,那是片面的。“我还发现,经过20年的创作,我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其变化之大,令我惊讶。也许,我所从事的这种纯文学,就是促使一个人不断变化,不断否定对于自身的规定的文学。就我自己的体会来说,不论是读,还是写,都只能是创造性的,这种文学无现成的规律可循,你只能调动你内部的能量,在竭尽全力去‘做的过程中形成或‘发现属于你的规律。”考究残雪前后二十年的创作确实有所变化。其早期作品传达的是她独特细腻的感受,一种弗洛伊德似的潜意识的感觉主义创作方法,用一种阴湿的、污秽的、互窥式的方式揭示现实生活。既然立志做一位纯文学的作家,其写作的终极目的绝不会在于用花哨的技巧来表现现实生活,而是展现另一种不为人所注意的、前景更为广阔的现实,“在那种现实里,善恶的社会界限消融了,人所面对的永远是、也只能是自己。”残雪的《温柔的编织工》便是展示这样主旨的作品。它讲的是一子承父业的忧郁而聪敏的男性编织工,他一生的追求便是努力把自己想象中的美轮美奂的宫殿和城郭织出来,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当他用目光向内进行操练的时候,他会看见一座摩天大楼的架顶;一个庭院中的古银杏树的树梢;一尊被毁的庙门前的石像;喷泉里喷出的一股亮晶晶的水链;花园中的凉台;沧桑老人的前额和手;港口处的一座古钟;帽子上晃动的驼鸟毛;一口深井旁边的雕花栏杆;一个被遗弃的柱头;埋在沙里的水晶球等等。”他所见的异物,看不清,也留不住。在残雪看来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双重人格,并过着双重生活的人。这位温柔的编织工正是残雪创作世界中的艺术家。

由感觉现实世界到探索精神世界这是残雪所说的变,而不变的是其创作的“内核”。残雪的变非创作方法、创作领域和创作观念的改变,仅是向着人的精神内核勇往直前的突进,更少观照现实世界罢了。也许这正是其纯文学创作的理念。“残雪这位女性作家是中国的卡夫卡,甚至比卡夫卡更厉害,不断提出抗议,是位很特别的作家。”(马悦然语)我们知道卡夫卡是奥地利表现主义小说家代表,塑造了一系列在资本主义金钱社会里异化的变形的艺术形象。表现主义是西方现代派的一种创作方法,其拉丁文express us,具有“抛掷出来”、“挤压出来”的意思,其文学特征及倾向为:“他们不重视对外在的客观事物的忠实描绘,要求突破事物的表象而表现事物内在的实质,要求突破对人物行为的描写而揭示其内在的灵魂,要求突破对暂时现象的抒写而展示永恒的品质或真理。他们笔下的人物往往是某些共性的抽象和象征;他们经常采用内心独白、梦景、假面具、潜台词等手法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鲁迅的《野草》言道:“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向自我内部的这种“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鲁迅此举恰是涅槃新生埋葬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文精神的显现。鲁迅是思想家,在残雪看来他更是艺术家,“抉心自食”正是残雪作品中主人公所追求的。她的作品中展现出的人性矛盾,也是纯艺术、纯文学之根本,通过艺术家自审的压榨促使灵魂的裂变发生,因为这裂变对于处于危机中的自我是生死攸关的。《温柔的编织工》里,织工为完成编织工作,最终意识到已有诸多与自己心灵相通者付出了生命。他们无论生时或再生时,都给予织工以哲人的启迪,居高临下观照着织工的行动,不断逼他,暗示他越无法无天越成功,任何的松懈都是不可饶恕的失败。高处的观照者们又具有致命的威慑力,下面的织工犹如表演者,生杀大权就在他们的手中。艺术家的任何一次搏击,实则都是自焚新生的肉体与灵魂的决斗,织工便是戴着不同面具反复出现的死神的扮演者,一次次的紧张和恐怖场面,便是灵魂求生的可怕图像,也是自由意志现身的永恒瞬间。二元对立的模式也在作品中得到体现。“宫殿与城市并没有固定的模式,而是相反,它的细部瞬息万变,它的全貌花样翻新,令人目不暇接,迷惑不解。”这是织工心灵里的期待,是他理性世界里的追求。它是一种愿望,一种情绪,一个永远也达不到的目的。丑陋的现实与美妙的灵界相去甚远,这便逼着织工完成自己理想中的图景。临死的章老头让织工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阳光里头收集来的丝,织工九死一生地体验了采丝的过程及获得了那种“珠网”的感觉,然而,最终他仍未真正取得成功。那是一种不可触及的丝,是人灵魂深处的理念之光芒!残雪的“追求”及“采集”,是人之本能人性的展示,亦是人性升华之必经之路。然而这样的执著,常常是无果的付出,不知作家有何感想?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作为集体型的先锋派显示出一种整体的冲击力量,而后先锋们各自做了创作的调整,减弱了形式实验,中止文体游戏,关注人物命运,重视故事情节,重建理性深度,追求价值意义。唯有“孤独”的残雪,毅然地再现着灵魂深处的原始图像,仿佛是用阳光里采集来的五彩的“丝”,编织了炫目而透明的精神世界的挂毯,可望而不可及,与读者的距离愈加遥远了。面对含笑的残雪,人们也只有仰视才是了。而聪明的残雪似乎也开始认识自我了:“有人将我的这种写作称为孤独的写作,拒绝读者的写作。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一个纯文学工作者,由于他从事的是灵魂探索,他的作品是再现精神结构的原始图像,他理所当然地不可能是为大众而写作。然而果真不是为大众写作吗?如果作者的作品起到了提升人性,改造文化的效果,大众难道不会因此受益吗?就作品本身来说,纯文学既拒绝读者又向读者敞开,它越过身份、等级等等的鸿沟,直接向那些有精神追求的心灵发出邀请。”实则残雪无意间拒绝了众多的读者,她也反复强调只有与她有相同体验的人才能进入到她的精神世界里去,而且她之所以探入人的灵魂深处是因为现实的丑恶和人际的险峻……试想能跨越这些条件的阅读者有多少?我们今天的现实社会仍只用“荒诞”来再现吗?“文章合为时而著”,博尔赫斯的“方法必须不断改变”难道没有其合理性吗?既然已明白了自己的“孤独”,何不敞开心扉普纳大众呢?愿非凡的残雪在读者的心中永驻,而不停滞于历史的港湾。

注释:

①⑨见《残雪自选集》封底。

②《残雪自选集》扉页。

③《残雪自选集》卷首语。

④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流派史》,第210页。

⑤《残雪自选集·序》。

⑥《残雪自选集》,第565页。

⑦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第209页。

⑧《温柔的编织工》,《大家》2004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半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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