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愿望

2007-04-24 06:49
收获 2007年5期
关键词:电视机表弟

毛 尖

录像厅

从宝记巷穿到槐树路,跑过解放桥,过体育馆过中山公园,就到了。这条路,我们平时上学走半小时,但偷跑出去看录像只要十分钟。我们那么奋力地跑,有一次,表弟的鞋子跑掉了,我们回去捡,又跑了几十米。

录像厅在宁波的出现,大概也是我人格分裂的开始,我一边在老师家长眼皮底下做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一边跟着表弟出入父母严禁的黑色场所开始江湖生涯,他在院子里练金刚掌,我就一旁帮他回忆录像厅里看来的那些武功招式。练不到行云流水,我们就又跑,跑到录像厅去看武侠片。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老师家长开始看到武侠片的危害,但是敌人反对的,必然是我们拥护的。

有一回,也是去看武侠片的,可影片开场,我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当时,全国人民还不会使用“淫荡”这样的词,反正,片头传出的那些“格格”笑声,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听到过,混合着录像厅里的兴奋口哨声,我们预感到有一些大事要发生。那年,我十四岁,表弟十三岁,第一次在银屏上看到了女人身体。

放映结束,电灯噼哩啪啦打开,一个小青工扫了我们一眼,说“两个小人也来看录像”,顿时让我羞愤不已。回家路上,我们第一次没跑,仿佛脚步有些虚,又仿佛这个城市是恍惚的,表弟甚至没叫我小姐姐,他叫了我的名字,那名字听上去也是陌生的,好像我们的童年,随着他这一决定性的称呼,结束了。

现在,我三十七岁,看过的影片也有成千上万部了,但很奇怪,一直没有重新看到那个夏日午后在浑浊的录像厅看过的片子。以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部言情剧,只是,女主角一上场,就披了浴衣出来,然后这浴衣随着一个英俊男人推门而入,滑了下来。我们看到了她的背,她的屁股,录像厅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了口哨声,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个人嗑瓜子。当时的场面,也就从前看《欢腾的小凉河》可以比拟。

那年在上海,爷爷带我去南京路石门路口的新华电影院,看新片《欢腾的小凉河》,字幕刚放完,影片开始才两三分钟,突然中断了,大家都以为是通常的“跑片未到”,一边嗑瓜子一边等。间隔了足足十分钟,突然响起了男低音,“中共中央……沉痛宣告”,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没了,全场死寂。讣告宣读结束,电影院宣布电影票继续有效,放映时间另行通知。我嘀咕一句“真倒霉”,立刻被爷爷低沉而严厉地打断,“不许乱说!”再后来“四人帮”倒台,“小凉河”不许再欢腾,那张电影票永远无效了。

所以,在我的少年时代,电影院承担革命和爱的教育,录像厅促成暴力和性的认识,而我们这一代人,在内心还一片无邪的时候,被周遭蓬勃发育的世界弄得心驰目眩,又晚熟又早熟地跨入了世界。有一次是看《永不消逝的电波》吧,其中一个镜头,袁霞看到孙道临受尽折磨,热泪盈眶地把脸贴上去,看完以后,叔叔阿姨就在我家议论起这组高难度的镜头,“这怎么演啊?”最后他们的结论是,这是假镜头,其实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远,是导演把镜头剪接到一起的,否则,演员自己的爱人看到了,还不打架!

我们几个孩子在里屋听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乐坏了,天哪,他们怎么这么愚蠢,一男一女亲亲脸有什么,录像厅里都有光身子了!所以,当年看《大众电影》,我们很喜欢读群众来信,瞧瞧这帮傻老帽都说些啥啊,“看不懂有些电影镜头,为什么一男一女,灯一黑,回头家里就多了个孩子?”真希望去《大众电影》当个编辑呀,每天收到一百封一千封群众来信!

很多年以后,我研究生实习,真的做了一段群众来信的编辑,不过不是在《大众电影》,是在《故事会》。那时《大众电影》开始慢慢退出市场,八百万的发行量就像我们青春荷尔蒙一样,慢慢退潮,慢慢的,我们也开始疑心,当年父母那么热烈地议论袁霞和孙道临,也不过是一种娱乐吧,就像我们小时候,《林海雪原》里看到“奶头山”,一个晚上兴奋地叫“奶头山!奶头山”!

而有一次,当我们真的在录像厅里遭遇“奶头山”,却是另一番感受了。

那次看的片子应该是楚原的《爱奴》,但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同性恋”这样的概念,所以春姨亲吻爱奴,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两个美丽的女人互相爱慕,这没什么。不过,片子看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录像厅的日光灯亮了,我们惊愕地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手抱婴儿,热气腾腾地站在最后一排。她很快地扫了一眼观众,然后把婴儿塞在跟过来的看门人手中,噼哩啪啦冲到前排,一把拎住一个瘦刮刮的男人,也不说话,劈头盖脸就打那男人,那男人开始就抱着个头任她打,但后来突然发狠了,随着一声“操你妈”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衣服,女人内衣露了出来,全体观众能看到她的胸非常丰满,而且,因为哺乳期,显得赤裸。

女人哇的一声哭起来,而就在那一刻,就像上帝的意思,录像厅的灯被关掉了。黑暗中,大家突然有了羞耻感,那男人也拉着女人抱上孩子走了,银幕上,两个原来互相爱慕的女人已经打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录像厅是个悲伤的地方,再看看周围的人,一点都不像电影院的人那样充满朝气充满正义感,这里的人平均年龄要比电影院小,但却多少染着点蔫了吧唧的气息,或者说,那就是颓废。没错,颓废,从电影院出来,就算是资产阶级感情,我们也用无产阶级热情同化它。

杜丘眼看就要落网了,但骑着马的真由美出现了。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场景最喜欢的台词,我们一遍遍说“我喜欢你”,内心万里晴空,没有一点小资气息。但从录像厅出来就有些不一样,而且我们从来不用打扮了去录像厅,那里脏兮兮的,好像天然放映生理电影,所以,从那里出来,就像手淫后的人,希望马上离开现场,让自己消失在人群中。

等我上了高中,就不再去录像厅了。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和表弟一起升入高中的那年,他却死了,他去游泳,没有回来。不过,我想,在我们这一代的青春中,都有这样一个录像厅吧,它收藏我们狼奔豕突的精力,然后,我们长大,不用内疚地就抛弃它。

电视机

录像厅的衰落,我想跟电视机的普及也有些关系。刚开始是一个弄堂一台电视,夏天还没到,已经放在弄堂口,我们都自愿去捧那个天线,尤其是在直播中国女排三连冠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奋力把天线举得高高的,好像这样也能给女排加油。

很快,弄堂里人家接二连三地买了电视,但父母不知怎么搞的,坚持收音机就够了。当然,他们的预见是对的,等到后来我们家终于有了电视,姐姐和我,表弟和表妹,都在一两年时间里,得了近视眼。但父母不买电视的行为,当时而言,就是一种虐待。我们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不去嘲笑邻居小孩的可笑发音,否则人家就有权利宣布,今天晚上咱们家不放电视。同时,我们还学会了奴颜婢膝,对门女孩烫了难看的鬈发,我说,好看,真的,好看。转过身去,姐姐说,

你说得太恶心了,但到了晚上,“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声音从对面窗口传过来,姐姐自己先瘫痪了,她说,我们过去看吧。

那是我们最压抑的岁月了。有一次,起床晚了,等我和表弟匆匆赶到教室的时候,发现那天是数学测验。我和他站在威严的数学老师面前,互相看了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邪念,我对老师说:“我们外婆死了。”老师的脸色马上和缓下来,她把我们俩带到办公室,说,不要难过,今天你们就不要测验了,回家吧。老师突然的宽宏大量让我们猝不及防,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我先哭了起来,然后表弟也哭。

第二天谎言就被揭穿了,外婆在菜场碰到了老师的同事,一个在办公室见证我们眼泪的语文老师。不过,我和表弟要比《四百击》里的安东运气好,他和我们撒了一样的谎,但接下来受到的惩罚改变了他的命运,我和表弟第二天就幸运地传染了姐姐的猩红热,疾病拯救了我们,甚至,数学老师还到我们家来探望,在她看来,我们的谎言不过是疾病的征兆。感谢上帝,生活中有那么多逃生口,我后来很喜欢看《肖申克的救赎》这一类影片,大概和这一段经历有些关系。

但大人还是不肯买电视机,饭桌上,我们甚至抛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假新闻,槐树路小学有两个五年级的学生,因为家里没有电视机,离家出走了。姐姐以更宏大的想象接力,是的,她也听说了,宁波一中有一个女生,因为看不到电视,跳楼了。我们在饭桌上义愤填膺地说,怎么有这样的父母?但是,爸爸妈妈叔叔阿姨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他们自己正被改革开放弄得心神不宁,盘算着是不是开一家小店,还是再去什么地方进修一下。真是绝望了,世界上有两种家庭,一种有电视机,一种没有,我们可悲地属于后一种。那个阶段,我们最好的朋友都是家里没电视的,患难见真情,我们抱着孤儿似的心态彼此取暖,都在作文里写,快快长大!自力更生!

多年以后,看到小津安二郎的《早安》,兄弟俩为了电视机和父母展开的“绝言”斗争,让我无比亲切又无比伤感。电视机最纯洁的年代过去了!在一个平常的晚餐时间,妈妈突然宣布,明天家里就有电视机了,我们内心涌起的激情,就像《无名英雄》中的俞林,受上级指示去圣母咖啡馆,把万分紧急的情报交给最隐秘的情报员“金刚石”,俞林去了,他在咖啡馆见到的是,是顺姬!啊,这依然是一个值得赞美的人间,我们在黄昏的弄堂里跑啊跑,从高高的水泥板上跳下来,学着俞林的腔调说:“请问,这是今天的报纸吗?”

路过的小伙子听到了,接过去说顺姬的台词:“今天的报纸都卖光了,这是十七日的。你那张报纸是?”“是十五日的。”我们一齐说。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在家里最正中的位置,看最美丽最智慧最勇敢的顺姬了!表弟说,以后他要整晚看电视,不睡觉了,而且,只要稍微练一下内功就能消除睡意,他的话还在耳边,时光却哗哗地流走二十多年,现在我们有几十个电视频道了,但我们只用电视机看盗版碟。陈村说,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有这么多广告,他愿意再活一次,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没这么多广告,好像电视就会死掉。当然,死得更早的,是电影院。

电影院

参加工作以前,最美好的记忆都和电影院有关,它见证了我最辉煌的人生经历。我在那里出席了一次又一次市级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参加了一场又一场文艺汇报演出,在那里,我们听时代偶像们演讲,灯光那么明亮,主席台铺着红色的桌布,我们都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跟着主持人说,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准备什么,其实我们也说不清楚,但站在电影院舞台上,我们自己把自己点石成金了。《看电影的人》里有一个细节,在新奥尔良,一对度蜜月的普通夫妻意外地遇到了大明星威廉·霍尔登,年轻的丈夫不露声色地给霍尔登点烟,甚至和霍尔登一起漫步,还谈了谈天气,最后霍尔登拍了拍他的肩道别。从此以后,他们的蜜月焕然一新,因为和电影的关系,这一对夫妻在新奥尔良获得了存在权,“现在,完全可以像霍尔登那样存在了,世界顿时向他敞开。街头巷尾一无可畏之徒。”而新娘对自己的丈夫亦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情爱,一切都变了。

从舞台上下来,铃声响三下,灯光黑下来,然后主持人宣布,表彰大会结束,现在,请大家观赏《简·爱》。黑暗中,我很多次抬头看头顶上的那束光,觉得这就是上帝说的那个“要有光”,而且,靠近这束光的人,也经常是不错的人。

一次,《神秘的大佛》公映,但父母说,这是恐怖片,小孩不能看,而他们自己却完全不顾我们的感受,吃完晚饭就往电影院赶。恐怖片!对于小学二三年级的我们,它就像色情召唤二三十岁的兄长,我们心急如焚地在家里找钱,一分两分都好,只要凑够一毛钱,就能买一张儿童票,而且,只要买到一张儿童票,我们就有本事把两三个人轮流弄进电影院。

我们翻箱倒柜地找钱,妈妈的抽屉,没有;外婆的席垫,没有;爸爸的书架,没有,电影就要开始了!大概是被绝望弄疯了,我们决定空手前往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门口就站一个老头把门。我走过去,对他说,我是刚才出来买冰棍的,老头问,你的冰棍呢,我说,掉地上了,并且舔了舔嘴。老头同情地看看我,让我进去了。我一进去,就被电影吸引,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责任引开老头,让姐姐和表弟进来。

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完了整场电影,在海能法师被蒙面人挖去眼睛的刹那,我还一头躲到了旁边陌生人的怀里,把那女人吓得魂飞魄散。

电影散场,我发现姐姐和表弟就站我不远的地方,他们也进来了,是看门老头放他们进来的。那个年头,电影院的看门人就是圣诞老人,他知道我们撒谎,知道我们耍的小小诡计,但他不拆穿,他慈悲,把我们当自己家的孩子,再说,样板戏时代的记忆还在,李奶奶的邻居慧莲过来,她的孩子饿得直哭,她还没开口,铁梅就把家里最后一点面递了上去。

慧莲:您待我们太好啦!

李奶奶:别说这个。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咱们就是一家子。

铁梅:奶奶,不拆墙咱们也是一家子。

李奶奶:铁梅说得对!

铁梅对了二十年,现在,拆了墙不是一家人,不拆墙更不是了。声光化电里,过去的动力机厂电影院随着动力机厂的倒闭,消失了;过去电影院的看门老头,则被露着大腿的美女取代,就算不取代,老头自己也不愿干了。我们有个邻居大爷,一直看管街道浴室,但改革开放后,“五一浴室”改成了“曼妙桑拿”,他在门口值班,晚上十点,一对狗男女过来问,有没有男女同浴?大爷第二天就不干了,老脸没地儿搁呀。

电影院也自暴自弃了,先是搞情侣双人座,后来又搞恋人专场,服务越来越好,但不为人民服务了,人民就自己服务,自己买碟自己放映,而看电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费。所以,有时候回宁波,走过中山公园,想起那个早已蒸发了的录像厅,竟然会涌起一个念头,相比今天的电影院,录像厅多么纯洁,就像淫欲,在一个高度“性”化的时代,倒可能是一种反抗,呵,我要涌起无边无际无远弗届的欲望,突破你物质主义的天罗地网!

所以,如今重温马龙·白兰度,他的淫荡显得多么天真,就像玛丽莲·梦露的性感像悼词,提醒我们曾经有过多么不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投资的好姑娘。甚至,那个年代的百万富翁都豪情万丈,鸭嘴兽一样的大金主布朗爱上了假女人莱蒙,他对他说:“妈妈要你穿她的白纱礼服。”

莱蒙:“奥斯古,我不能穿你妈妈的礼服结婚,我们两个的身材不同。”

布朗:“礼服可以改。”

莱蒙:“不行。奥斯古,老实说吧,我们不能结婚。”他吸一口气,继续,“第一,我不是天生金发。”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的过去不堪回首,我跟萨克斯风乐手同居了三年。”

布朗:“我不在乎。”

莱蒙:“我们不会有孩子。”

布朗:“我们可以领养。”

莱蒙:“奥斯古,我是男的。”

布朗:“没有人是完美的。”

没有人是完美的,希区柯克的梦想是,有一天,他走进一家普通的男装商店,从货架上买到一套西装,可每一次对着镜子,他都发现,自己和想象中的自己有一百多磅的差距。这些都没什么,因为我们有电影,就像希区柯克拍出了银幕上“最高最瘦最美”的电影,我们藉着英格里·褒曼、汉弗莱·鲍嘉走出自己的躯壳,但是,让我们回到现实吧,我们背后已经没有光,我们也没有录像厅,我们的电视机也被糟蹋,我们一无所有,除了盗版。

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还能走进一家普通的电影院,虽然北岛的诗歌马上就在耳边: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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