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杂文的零思片想

2007-05-14 13:37朱铁志
杂文选刊 2007年5期
关键词:杂文家杂文文学

朱铁志

杂文,是射向封建主义及其直系亲属官僚主义的枪弹。也许对于强大的敌人来说,其火力未免太微弱、杀伤力太有限。然而伟大的战役从不排斥弱小的力量,不能断其一指,伤其十指也行;没有微言大义,微言小义也可;不能人木三分,入木三厘也不错。

不能发现真理,起码可以热爱真理;做不到全说真话,起码可以尽量做到少说假话,不说废话,鄙弃空话、大话、套话,尽量捍卫说真话的自由和权利。

不被鬼脸所吓,也不做鬼脸吓人;不被媚态所惑,也不谄媚于人。

杂文的骨髓里有钙、有铁、有钢,有一切宁折不弯的材料和品质。

见不得冷脸的人,不要写杂文;耐不住寂寞的人,不要写杂文;见官腿软的人,不要写杂文;见钱眼开的人,也不要写杂文。

不做吹捧者吹捧的奴隶,也不做诋毁者诋毁的奴隶。喜也杂文,悲也杂文,荣也杂文,辱也杂文,然后近乎杂文家。

杂文虽小,但不拒广博。专业的杂文家其实不是好的杂文家,没有专业背景的人难以成为杂文家。然则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就一定能当好杂文家么?也未见得。

——学养固然重要,人格更不可缺。

笃信“学而优则仕”的人,当不了杂文家;希冀“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人,当不了杂文家;梦想学而优则商、学而优则名的人,照样当不了杂文家。

世间砖头万种,惟有杂文这块砖头最硬;然而用于“敲门”,最不灵。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笑;搬起杂文砸自己的脚,可敬。

杂文不是手电筒,要照亮别人,先要照亮自己;要解剖社会,先要解剖自己。杂文崇尚“社会批评、文明批评”,更要“三省乎己”,把自己“撕碎了给人看”。没有理论的创作是经验主义的瞎子摸象,没有创作的理论连苍白贫血都谈不上。

真正的杂文家应该是社会良知的代言人,应该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鲜明的平民意识”。

杂文不能泄私愤,但它可以泄公愤,要爱人民之所爱,恨人民之所恨,杂文不能表达人民的爱憎,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根据。毛主席对作家说过:我们感谢你们!是因为人民需要你们!

当然,“公愤”有时未必是真理在手。“私愤”也不见得就是宣泄个人怨恨。当万人皆醉的时候,那个清醒的人就可能惹来“公愤”,然而到底谁离真理更近,恐怕还很难说。布鲁诺被处以火刑的时候,没有人不怀疑他是“疯子”。而时间证明,恰恰是当年那些认为他是“疯子”的人自己疯了。

如此看来,关键不在于泄私愤还是泄公愤,而在于那愤怒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着正义和民众。不仅如此,愤怒的属性还要与时俱变,当年引起“公愤”的思想,也许为后人所敬仰;当年脍炙人口的意识形态,可能沦为祸国殃民的歪理邪说。

杂文家怕人家对号入座,担心由此罹祸;杂文家又怕人家不对号入座,好人坏人看了都没感觉,那还叫杂文么?能够让人对号入座正是成功杂文的重要特色。

然而无论如何,杂文家是拒绝利用自己的文体优势进行人身攻击的。即便某人为事实和法律证明是十恶不赦的恶棍,杂文家也无权对其进行人格、人身侮辱。对事不对人,是杂文家不成文的行业规矩。

杂文是最易引起争鸣的文体,因为杂文家思想最活跃,感情最炽烈,为人最坦率。黄一龙说,杂文家的血液沸点很低,只需五十度就沸腾了。而我说,杂文家有时又是最冷静的人,当所有人都轰轰烈烈的时候,能够保持相对清醒的,正是那个叫做杂文家的人。

照世俗的标准看来,杂文家都是一些“傻乎乎”的人,是一群没有城府、很不成熟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杂文家的言行总是遭到“人情练达”之士嘲笑的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说,“易冲动”是杂文家最可宝贵的品格,正因为他们“脆弱”、“敏感”,动辄火冒三丈,所以他们能够路见不平,秉笔直书,即便遭受误解、受人诽谤,也在所不惜。

他们的“冲动”与其说来自价值观念,不如说来自固有的血性。世上有那么一种人,见着坏事就要批,遇到恶人就要打,不是认为不这样做有违是非标准,而是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是一群靠“本能”行事的人。令人欣慰的是,这种“本能”是长期积累、修炼、沉淀的自然结果,是由自觉追求到自然而然的“自动化”过程。

对于杂文家来说,匹夫之勇易得,深刻老辣难求。抡圆斧头排头砍去虽也需要排山倒海的气势,但那毕竟是连李逵也能做到的雕虫小技。而在复杂的战局面前审时度势,迂回进攻,闪转腾挪,举重若轻,一招制敌;大获全胜,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战略上的高境界。

对三百六十行而言,写杂文依然是高风险工种。在现有条件下,它还没有劳动保护,没有特殊津贴,社会地位不高,从业危险不小。杂文家有点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既要走得平稳安全,又要走得潇洒漂亮,不能显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样子,要心平气和、从容不迫。

对于杂文家而言,在危险的环境中作业,安全生产当然是第一要义。保全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个道理是不消说的。杂文家的保全自己不是放弃人格的苟延残喘,不是没有原则的明哲保身,而是一种职业需要的生存智慧,是为了人民利益而持续发展自己的必备素质。

杂文家不是随心所欲的放纵主义者,他们既不放纵自己的私欲,也不放纵自己的思想和勇气。他们鄙视“过把瘾就死”,崇尚“永远过瘾永远不死”。他们不仅认为经济社会需要持续发展,人类的精神文明也要持续发展,鲁迅先生所倡导的“韧性的战斗精神”,尤其需要持续发展。中国有几千年的封建文化传统,历史的重负和优秀的传统一样悠久,杂文家任重道远,焉能“过把瘾就死”?那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历史和人民的不负责任。

杂文家大都是些“喜新厌旧”的人,他们本能地拥抱新事物,拒绝旧观念。即便是对待自己的文章,也总是不满足,必欲创新而后快。不能在思想观点上创新,起码在材料视角上创新;不能在材料视角上创新,起码在语言文字上创新。他们视杂文为文学的一支,不仅关心要说什么,更关心怎样说;不仅要表达得真诚晓畅,而且要表达得艺术漂亮;不仅要把杂文写成战斗的檄文,而且要写成典雅精致的美文。

真正的杂文家往往不太喜欢杂而无文的杂文。在他们心目中,杂文与时评有着明确的界限。并不是排成楷体字的就是杂文,也不是放在花边里的就是杂文。

杂文之“文”是文明之文、文化之文、文学之文、文雅之文。

所谓文明之文,是说杂文所昭示的思想观念也许不是最新的,但它必须是符合人类文明精神的。它拒绝在正义幌子下的倒行逆施,反对在集体名义下的一己私利,排斥在文明假象后的野蛮粗暴。一切陈腐的、恶浊的、反人性、反人道的思想主张和集权意志都与杂文无缘。

所谓文化之文,是说杂文必须有学养灌注、学理贯通、学问滋养。朱光潜先生说过:“不通一艺莫谈艺”,即不通晓一门具体的艺术最好不要妄谈美学和艺术规律。写杂文也一样,空怀一腔热血是不够的,

必须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和思想依托。那家园和依托,便是深厚扎实的学问基础。文、史、哲、政、经、法,抑或天文地理、花鸟鱼虫,总要通晓一门,略知其他,这是为文的起码条件。

所谓文学之文,是说杂文作为文学的一支,必须遵循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讲究形象思维、框架结构、遣词造句。文章总要体现文学的一般特征,读来不仅有思辨的震撼,也有欣赏的愉悦,让人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所谓文雅之文,是指杂文的一种内在气质,它是文明、文化、文学综合作用到一定程度的自然结果,是一种下意识的流露,是一种不经意的表达,好比腹有诗书的谦谦君子,又好像长于名门的大家闺秀。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雅,是长期修炼、自然积淀的结果,火候不到,是学不来的。东施效颦,徒增笑柄而已。

时弊是杂文存在的社会土壤,没有时弊就无需杂文,从这个意义上讲,杂文是永恒的,因为时弊是永恒的。如此说来,时弊成了杂文家的“衣食父母”,就像小偷是警察的“衣食父母”。有趣的是,杂文家并不感激时弊,就像警察并不感谢小偷。相反,鲁迅先生早就声明,希望自己的杂文“速朽”。不幸在于,时弊似乎比杂文更有生命力,就像小偷之顽强丝毫不亚于警察一样。对于眼里不揉沙子的杂文家来说,想不写杂文还真不那么容易,就像警察想“下岗”,小偷还“不答应”呢。

杂文不是虚构文体,它因而常常被某些“文学家”排斥在文学家族之外。不过,关于杂文是否是文学的争论,在我看来实在无足轻重。文学而窘迫到难乎为继的程度,好像也风光不到哪里去。而《杂文选刊》、《杂文月刊》在文学刊物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依然销量迅速攀升,好像并未陷入“生存困境”,这不仅昭示着杂文的生命力,也昭示了人心的向背。

虚构文学可以思接千载、神游八极;杂文同样可以把自己的触角深入生活的每个角落。君不闻生活比想像更精彩,而杂文的生存空间无比宽阔,杂文家想下岗似乎比小说家还难。

与其他文学门类相比,杂文的境界更是“有我之境”。离开创作主体的爱憎取舍、喜怒哀乐,杂文就成了不知所云的个人梦呓。所谓“零度情感”、“纯客观观照”是与杂文不搭界的。

杂文中的“我”,是“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有别于众人的高度个性化的话语表达;是“我”的学养背景、“我”的见识、“我”的特殊的格物致知路径的集中外化;这个“我”既是大写的“我”,因为它代表了多数人的价值取向;又是小写的“我”,因为它在具体的思维方式和话语选择上,惟恐与人雷同。

杂文毫无疑问是“讲理”的,但那理寓于事中,寓于情中;通事理、达性情,因而能深入人心,舒解郁闷、化解块垒。

杂文的叙事须是文学化的,要有韵味、有趣味;杂文的抒情,须是抒真情。情景交融、理趣相生,是构成杂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征。

杂文是克隆技术的死敌,它追求独特的“这一个”,而不能容忍克隆思想、克隆情感、克隆文体、克隆语言。对于创作个体而言,杂文批量生产之日,正是创作枯竭之时。

【原载2006年第12期《中国党政干部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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