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流浪汉

2007-05-14 16:48张抗抗
意林 2007年4期
关键词:脚爪把门虎皮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室内的暖气烧得很热,我开了阳台的门透气。过了一会儿,我想去把门关上。就在我把门往回带的那会儿,我的手碰到了一个软沓沓的东西,把我吓了一大跳。那东西黑糊糊凉飕飕的,就蹲在外面的窗台上,不停地颤抖。看仔细了,却是一只小鸟,好像是冻僵了。壮壮胆伸出手一把抓住它。它温顺乖巧,绝无反抗之意。用掌托着,举在灯下,才看清是一只绿颈黄翅的虎皮鹦鹉,身子小小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微微有一丝气息。两只脚爪,一个只剩下两枚脚趾,另一个,一枚爪子也没有,只留一坨光秃秃的脚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稳。

不知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黑夜里。它必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为着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而它居然能在黑暗中用最后一点儿气力,奔向一扇透出热气的门缝,可见它是一只生存力顽强的鹦鹉。

阳台没有封闭,只好先把“鸟笼子”挂在厨房里。垫上接鸟粪的纸板,拴上仿树枝的竹筷,系好米盅和水杯,为收留这位气息奄奄的入侵者。

这小家伙实在是饿坏了。怎么饿成了这个吃相,像个饿死鬼。我说。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它喳喳的叫声吵醒。

又喂它米和水。它扑过来,吃得贪婪而疯狂,犹如风卷残云,顷刻间一扫而光。

如此持续地大吃大喝了几日,它变得身子浑圆,羽毛锃亮。常用那两根脚趾,金鸡独立,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钢丝一般,小眼睛警觉而锐利地洞察四方。叫声一日比一日地高亢嘹亮,虽然音律音调全无,一片聒噪之声而已,它却自我感觉极佳,傲慢得像只老鹰。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想着外面世界的无奈,只希望它从此在我的笼子里安分守己。却不。它明显地烦躁不安。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猛烈地啄着笼边的钢丝以及笼子里一切可以啄出响声的东西,试图诉说它某种未竟的愿望。胸脯上白色的细绒毛,一片片飘落下来,在空气里浮荡着,如同一份份难以阐释的宣言或是传单。有时它就在笼子里长时间地兜着圈圈,像是一只失控的钟表。

丈夫被它吵得坐不住,说它一定是想晒晒太阳了,它本来就是天上树上的东西。

就把笼子挂在阳台的钩子上。阳光洒在它翠绿的羽毛上,它昂起小脑袋仰望着蓝天,忽然停止了连日不断的哀鸣,变得非常非常安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温柔的光泽。

如果那时我能感到,在它这短暂的宁静中,实际上正酝酿着一个蓄谋已久的越狱计划;一个天赐的逃跑机会正在临近———我会加固那只笼子吗?我不知道。

那天,就在中午时分,我偶然走近阳台,一抬头,发现它已撞开了笼子顶端的盖板,身子悬在笼子的出口。正挣扎着想从笼子里拱出来。我叫一声不好,忙拉开门冲到阳台上去———却已晚了一步。就在我接近笼子的那一刻,它猛地钻出了笼子,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嘟的一声,像粒子弹似的,往天空射去。

它走得义无反顾。连头也不回。顷刻间就没了影儿。

我们曾经拥有过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鹉,就这样,来了,又走了。带着它伤残的脚爪,和它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的经验,重又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

人说鹦鹉实际上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设法逃走。即使有伴,它们仍然会放弃小窝,一前一后地仓皇出逃,开始一种渺茫的寻找。它们在风霜雨雪中被击败被摧残,却仍然固守着无望的期待。有时,它们其实只不过是从一只笼子逃向了另一只笼子而已。但对于自由的冀盼,使得它们永远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笼子,也背叛蓝天。

都以为鹦鹉是一种已被驯养的家鸟,惯性思维使我们走入误区。然而世上还有一种不会学音却一心只想挣脱羁绊的鹦鹉。可惜我是在鹦鹉逃离之后,才懂得鹦鹉的执迷。

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被冻死在野外了。但重要的是,它宁可被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李欣摘自《张抗抗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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