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抗战博物馆

2007-05-31 09:56黄章晋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7年24期
关键词:抗战文物博物馆

黄章晋

我们郑重介绍樊建川这个人,是因为当代中国,拥有特殊理想主义情结和历史使命的这代人,在个人事业获得成功后,已悄然开始承接本应由全社会共同承担的责任。由房地产商变成收藏家的樊建川,就是这个群体中的特殊一员。

作为全社会宏愿的一个开端,樊建川那些几乎是妄想式的博物馆,今天已孤独但却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虽然,某种程度上它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儿——一种唐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追求。也许,若干年后,我们这个国家发生的变化,将使樊建川的一己之力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我们不应忘却,当年正是这个人,是这一非凡事业的试水者。

樊建川有着典型布道者与实业家的混合气质,皮肤黝黑如建筑民工,热情不减如传销讲师,那双早年当兵打风钻的手,握上去坚定有力。在向人介绍他收藏的宝贝时,樊经常会自顾自地俯下身,对早被他抚摩过千百遍的藏品摇头叹息:美啊美啊;深夜聊到兴奋处,樊会蹬着破袜子盘坐在沙发上,双手在空中挥舞,镜片后跳动着激越的火光。

“樊建川这种人是典型的病人,但没有这种痴迷的魔症,他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一位与樊相熟多年、业余成为樊事业宣传员的人这样说。

贪得无厌的浪漫主义者

樊建川的规划听上去像是野心勃勃的妄想。出过刘文彩、刘文辉、刘湘等刘氏名人的大邑县安仁镇,为樊建川的博物馆梦所萦绕。这个梦并非一个早有清晰规划的蓝图,而是逐渐清晰、迅速膨胀的产物。

最初,在成都经营房地产小生意的樊建川设想有朝一日建个小楼,把自己成山成海的文物全放进去。最后,收藏家樊建川看中安仁镇,准备把博物馆理想变成一个产业。“我设想好了,要有共产党抗战博物馆、国民党抗战博物馆、川军抗战博物馆,还要有援华博物馆,后来一想,还该有战俘博物馆,还该有汉奸博物馆。哎呀,我一下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今天在樊建川心里,那个占地500亩的建川博物群,将远不止目前对外规划的三个大系(抗战、文革、民俗)、25个展馆,凡是1900年以来中国发生的灾难和重大历史,樊都要建博物馆,甚至,樊开始考虑增加一个华夏名人系列,把百年历史著名华人全部都收藏到安仁来。

“将来要想看这10 0年的中国历史,还得到我们大邑的博物馆聚落来。”樊建川谈起未来自信异常。

他为他的博物館群设想发明了个新词:聚落。他把眼睛盯着百年以后,为此曾无数次考察欧美大大小小的博物馆。今天已经建成对外开放的6个博物馆和两个广场,均由国内外名家设计,在用工用料上不惜血本。为此,他已砸进3.5亿元。

但樊建川的梦想进行曲相对他的资金实力,显然过于庞大了。他只是成都市一家年利润5000万元左右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持股50%。像他这级别的有钱人,在四川并不算少。樊在建博物馆前,资金够他贪婪地吃进来自各地的文物,但博物馆则是个吞噬资金的无底洞,樊建川自称,他的财力与梦想,是“小马拉大车”。

樊建川2003年开始着手筹建博物馆,始终为资金问题困扰,他所有的积蓄已全部投入到博物馆聚落的建设中,其间他还以4000万元卖掉了总公司的办公大楼。但要完成剩下项目,资金缺口还有1亿元。在建川博物馆聚落,好几幢建到一半的博物馆正在等待后续资金启动。

目前,樊建川博物馆雇用员工200余人,每月人员工资加水电等运行维护费用需数十万元。而目前每天参观者仅300人,门票收入尚不足维持运转。这些地面上的博物馆和刻在他脑子里的蓝图,全得靠房地产公司的赢利来维系。

被历史使命击中的理想主义者

樊建川手下员工的名片上都有他手书的“忠礼勤信”四字,据樊介绍,父亲给他的这四个字,是他立人处世建功的圭臬,亦是他倡导的企业文化的价值核心。

樊建川的收藏癖好与家庭和成长经历有关。他的父亲是老八路,成长岁月,赶上文革,先是看到父亲被批斗毒打,然后自己也参与动手打人,当樊对成长经历开始反思时,模糊的历史使命感的萌动就变成了对文革旧物的收藏冲动。

樊建川的第一件收藏品是其幼儿园时的老师评语。此后,他逐步开始收藏像章、传单。1979年开始,在西安军事学院就读期间,樊建川彻底迷上收藏,迷上了文革旧物,当时的主要收藏途径是在垃圾堆、废品站翻捡和到朋友家熟人家软磨硬泡,到1993年樊下海时,各种文革文物已达万件,小有成就。

随着生意上的发达,他藏品涉及的主题越来越宽,从文革、抗战到大饥荒、辛亥革命等等,与百年来中国历史有关的文物皆在他搜罗之列。建博物馆前,樊建川每年花在文物上的资金达到2000万元以上。

为搜集抗战文物,他到日本多次“扫荡”,仅购买、翻拍的照片数量就近30万张之多。樊的收藏梦开始越做越宏大,越来越清晰。业余爱好逐渐变成樊此生奋斗的事业。

据樊建川周围的朋友介绍,樊几乎无任何今天有钱人的喜好:不打高尔夫、不打牌、不讲吃穿,也不追逐女人。樊的喜好是他收藏来的宝贝。

现在,樊建川有一半的工作时间都花在博物馆事业上。离开生意场,他就独自泡在办公室整理收集来的文物,每天过手的文档多达100多斤。

在安仁镇的办公室里,沿墙一溜文件柜里全是樊建川独自分类整理出的文革文档。每个塑料袋里都附有一张樊手书的内容简介,情之所至,他往往会批注诸如“此件展示苦难中的人性,惨惨!”之类字样。樊建川收集的数万件文革日记、书信、档案、判决、自杀遗嘱中,其背后都曾有一个生命的挣扎、迷惘和苦难。两鬓已现白发的樊建川,虽整日浸泡其中,每每介绍起这些文物背后的故事,往往还是情难自抑:“唉,我们中国人哪,这一百年经历过的历史教训太多了,苦太多了,但这么多历史一直被扭曲,没有人来梳理。”

樊对此有种当仁不让的使命感,认为这是时代安排他来做这项工作。

一位樊建川的朋友说,樊身上的古典江湖侠气和狂热的使命感颇能打动人:“像这样自己的事都忙不完还为中国操碎了心的人,以后再不会有了。”

不理解樊的人还是多数,樊周围的生意伙伴中,喜好收藏者不在少数,但与樊的“不务正业”不同,大家收藏只是玩玩,且收藏几乎不离字画、金石玉瓷一类古玩。樊也曾跟着生意上的朋友高雅地玩过票,但大家很快就不带他玩了,因为樊被认为没品位,大家一起出去,他老是对成堆的垃圾和废品更感兴趣。

前几年,樊建川收破烂出名后,有段时间每天公司能接到一个集装箱的破烂。

樊建川两年前即准备了遗嘱,以备自己万一突然遭遇意外,收藏散尽,故申明把其他财产和收藏、博物馆事业分开,后者转给国家或社

会。为此,樊正筹建一个文化基金会,以管理他的身后事业。

樊建川有种惶惶不安的紧迫感,因为他知道,全世界非依托企业型的博物馆,没有一个是可以离开国家专项拨款资助能存续下去的,但樊试图突破这一极限,靠一己之力能独立活下去。他生怕自己死在博物馆能赢利之前。

“纸寿千年,可我很快就要死掉,我死掉文物怎么办呢?所以我必须要赚钱,让它生存,这博物馆现在就像个没学会谋生的傻儿子,老子怎能放心死得?”

精于计算的投资者

樊建川身上有着某种成功的天然禀赋:热情、能说、能写,善于动脑、坚韧不拔。

当年,他眼睛近视,征兵蒙混过关被人检举后,不死心地找到接兵军官,毛遂自荐表演了一番吹拉弹唱手艺,奇迹般被军官看中带走。

在部队,樊不但成为特等射手,还是上过军报的标兵;转业地方,“不善于做官”的樊建川,又因為在国家级学术刊物连续发表文章被上级看中,5年内完成从最基层办事员到宜宾市常务副市长的升迁。

1993年,樊建川在可能变成宜宾市长时,辞去了这份使他越发觉得无法忍受的工作,到成都创业,5年内又从一个打工者成为一个中等企业的老总。

据熟悉樊建川的人称,樊的房地产业经营得非常稳健,投资中从没犯过错,因此颇得股东信赖。

樊建川把自己的终生事业放在安仁,当地政府理所当然地予以积极配合。他超强的鼓动能力使当地的规划、经营几乎都是按照自己的设计蓝图在实施。

为使地方与他的事业捆绑得更紧,樊建川不但大量聘用当地居民,还出资兴建了一批单体式住宅帮助解决征地被搬迁农户的安置问题。

在记者面前,樊建川可以随时从理想主义者切换成一个精明的商人。谈到某件抗战时期普通百姓旧家具背后的血泪故事,樊会激动得额上青筋暴露,双手颤抖;而谈到那件多位国家元首曾用过的豪华家具,樊又会喜上眉梢地介绍,当年多少钱买来,现在多少钱有人抢着要。他身上这种双重气质容易迅速感染并打动人,又容易让人坚信,跟着他不是在空想。

机谋深沉的现实主义者

樊建川的历史情结一点点变成地面上的实物,像俾斯麦那句“端着一根长长的木杆穿过密集的森林”一样,需无数灵活的妥协机变,但又要最终曲曲折折达到目的。

近代历史题材的大规模民间博物馆,是前人未曾涉足的空白,在相关法律法规尤其是具体政策和尺度上,处处都有令樊想破头的难题。樊建川的抗战系列博物馆原想赶在2005年8月抗战60周年胜利纪念日正式开张,但准生证未能到手,开馆日只能以“试馆”名义开馆。

樊费尽周折在当年12月27日才搞定一切手续。当初帮助樊设计、参谋的人,都认为这已是奇迹,因为他们实在不相信抗战系列中的国民党馆、川军馆、美军馆、战俘纪念馆能在今天的中国开张。

抗战博物馆开张时,国民党大佬和部分国家的官员曾致函希望能出席开幕式,被樊谨慎地婉拒。因为抗战系列博物馆是经历过馆名、内部装饰摆设等一系列变更后才通过的:“国民党抗战馆”被改为“正面战场馆”,连战题写的馆名和题词被挂在醒目的地方作为文物收藏。馆内正对大门口的墙上,原来那张蒋介石发表庐山抗战演讲的巨幅照片上,已被胡锦涛抗战60周年讲话中对正面战场肯定的一段文字覆盖——这被樊认为是来得非常及时的护身符。

而“ 新中国瓷器博物馆”原名“文革瓷器博物馆”,经综合考量,樊又从自己的文物仓库里搬了些1949~1966年间的瓷器放进展台,以1966~1976年的瓷器为主,更为现名,遂获准生证。

距几个抗战博物馆不远有个广场,立着一组极具视觉震撼力的“中国壮士”抗战英雄群像,202人中既有我们熟悉的赵一曼、杨靖宇、左权、狼牙山五壮士等中共英烈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彭德怀等将士,也包括了将介石、薛岳、谢晋元等在内的一大批国民政府将士,这在19 49年以来的大陆实属前所未有。所以,广场最终被一圈草席围了起来。

现实主义者的樊建川对自己把握中国历史渐变节奏的能力非常自信:“有戏,但急不得,慢慢来。”谈起那些现在尚不合时宜的规划,樊建川的神情颇为自信。一方面,他颇得意于自己总能准确地打提前量:“当初那些认为正面战场馆搞不定的人,恐怕没几个人能想到连战会成为大陆的座上宾吧?”另一方面,他又强调时代在一点点变,机会在一点点成熟,有什么样的时机就做多大的事。

在今天的安仁镇,你常会看见樊建川坐在街边的麻辣烫小吃摊上,吃得满头是汗,不时抬头与路过的市民打声招呼。他是这悠闲适意小镇上引车卖浆流中的普通一员,但十里之外就能闻到这个人的气息。

(摘自《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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