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沦陷：你的鼻息下奔逃着我致命的芳香

依　然

我将那六瓶香水一瓶瓶打碎，它们的香味混为一体，如同酒精一样挥发在整个空间。我有些眩晕，香水不香了，

香水失味了，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失去了全部的嗅觉。

1．

夜凉如水，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这个男人睡在床上，面颊平静如熟睡的婴儿，他真是太累了。

我起身轻轻走到更衣间，摸到他风衣右边的口袋，从中抽出那枚香水标签。今天，是我第二次发现他风衣里的香水标签，白色的纸条，此次喷洒的是大卫杜夫的ECIIJH。前味早已散尽，中味有金属的质感，后味则有着檀木和蔷薇的结合，带着淡淡的野性霸道的气味……

我的生活，有很多时候是靠嗅觉来完成的。不需要看见，不需要触摸，我在五彩缤纷的香味中体味着这个世界，捕捉着每一个想要了解的信息。比如此前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这个男人回到家里，西装上有沉重的烟叶味，有淡淡的汗味还有经过楼下菜场的腥味。我却仍可以分辨着闻出隐约的香水味，BKD，我猜是这一款——果然没错，在他去洗澡，我替他把风衣挂在衣柜里时，我在他左边口袋，找到一枚CKD的标签。

2．

在没有嫁给这个男人前，我是波士顿首屈一指的香水调配师。

并非天生有灵敏的嗅觉，我曾为这一天在内加哥的香水制造厂里苦修了三年，不停地在一种物质与另一种物质间的闻，分辨，记忆。三年后，我的分辨率从最初的500种物质到后来的5000种，而那时，波士顿最好的香水调配师的嗅觉也只能分辨出4000多种气味。

三年后，我去了法国，在一家大型香水制造公司担任首席调配师，专门负责男性香水的研发和设计。入冬后，我获得新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在去芬兰休假的旅行中，我邂逅了现在这个男人。

当时，他还是伦敦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浓眉大眼，高鼻梁，风光满面。在异域的天地中遇到他，成为我生命里注定的劫数。

一起去法国度过最初的最美好的初恋时光，两年后他毕业，我辞职，一起回到国内。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去登记结婚，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国内领结婚证只需要10块钱。

婚后很多豪情壮志都渐渐失味成每日微波炉里淡奶酪味，或是白生鳕鱼的咸淡。60块钱一扎的百威啤酒，三块钱一双的棉白袜子，还有日常生活中超市里水果的价格。一切的日常的琐碎造就了琐碎的幸福，而日常的琐碎的幸福，腐蚀了不凡的伟大的爱情。

3．

这个男人每日里朝九晚五地赶去上班，是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上层，喜欢提拔同乡下属，中午时他们去吃中山土菜。而我成为了全职太太，一个珠光宝气的庸俗女人。戴着珍珠项链去菜场买菜，穿着水晶鞋去挑一只老母鸡。这总是让人有一种高雅的难堪，于是，我对我的男人说，我不能总是这样过下去，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所经营的香水店，除了各种代理的品牌外，还有版本的香精油和淡然的古龙水。城市里的女人们慢慢地聚拢到我的店里，挑选她们喜爱的香味。

与不同的香水作用，会有不同和效果，娱情也好，家用也罢，如青橙于清晨，苦瓜于酷夏，摩尔的香烟于精铜的打火机。

那个女子第一次来我店里的时候，我不觉得她如何美丽，但是她给我一种优美的印象。修长的身材，浓密的黑发，肤色雪白，颈上有着紫色的吻痕，而她穿一件低胸的裙子，毫不掩饰昨天欢爱的痕迹。

我把香水标签在她鼻子面前轻轻地扇动，让她挑选自己喜爱的味道。她没有愉悦的表情，却欣然从我这里买走一瓶芬兰，一瓶古龙。出门前，我照例说：谢谢光临，希望你能喜欢我的香水。她便向我微笑：其实我根本不喜欢香水，我只是觉得好奇，才来你的店。生意这么好，一定有什么绝招吧。

4．

我第三次在我的男人风衣里取出香水标签时，是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结婚是一年，相爱是三年，我所得到只是一枚苍白的香水标签，是芬兰的TOLLA，也是我喜欢的一种香水。

那晚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性爱，只是躺着看电视，喝一种叫冰雪莱的茶，以伏特加，白兰地，橙汁，咖啡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唤做茶，却可醉人于无形，所以我们很快喝醉了。

那天清早我的男人起得晚，跺着脚发急，烟薰火燎地赶着上班，打翻了咖啡杯子。他走后，我把自他风衣里取出的标签并排放在一起，想着这个男人如何浑然不觉地带着这些细长的白纸条出入各种处所，是谁给他的风衣里一次次装进香水的标签？

我猜出下一次男人带回来的一定是古龙的ROEK。一边祈祷着别真的是这样，一边又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希望我的猜测是对的。我在清晨面对一只打碎的咖啡杯，发呆了很久。

中午时，我又遇到了那个女子，这一次她向我买香奈儿的ALL和YDL，作为送给朋友的礼物。帮她挑好后她满意地离去，临走时她破例对我说谢谢，并微微鞠躬致礼。

我关了店门，静静地跟在她的后面，来到她的住所。她住的不太好，旧式的红砖楼，她住在二楼。我记下那房间的方位和号码。

我的男人在傍晚时回家，他带回的香水标签是香奈儿的ALL。

那天晚上，我没有和男人一起躺在床上看电视，而是在卫生间洗了一个漫长无聊的澡，也并不很伤心，我却哭了很久。当一个本属于你的男人变了心，无论如何，我都很想对自己有所交待罢了。我的男人有了新的女人，她用香水标签为记，划出地盘，闲人莫进，公开向我示威。

5．

我偷偷配了男人手里所有的钥匙。

清晨，我的男人提着公文包去上班，我在他走后出了家门。开着车慢慢来到那红砖公寓的楼下。

走上二楼，我用钥匙试打每一个房间，一枚钥匙一枚钥匙地试，在第六枚钥匙插入锁眼后，房门应声而开。房间里空无一人，却处处留有人的味道。我在凝固的空气里，嗅到了我男人的气味，同时嗅到的还有，那位穿着低领衣衫女子的气味。她的味道相当特别，那种味道，没有一个准确的命名，我觉得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对幸福充满渴望却又处处碰壁，她身上有孤独的气味——经常不接触别人的人，身体就会有孤独的气味。

果然是她，我想她也太嚣张了，用香水把我的男人一口口吞噬，把我的婚姻活生生地搯断。BKD、大卫杜夫的ECIIJH、芬兰的TOLLA、古龙的ROEK、香奈儿的ALL和YDL。首位字母连在一起就是BET RAY——外遇！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闻着那复杂的气味，品尝着另一个女子对我的无声的挑战。

前天夜里，他们或许就在这样的香味里做爱，房间里谁的激情一擦即燃？九月的窗外，树木已经开始凋残，就像爱情失去了最初的新鲜后，煞费苦心的余味便不堪一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我很希望那美丽的女子和男人一起回来，来打开这紧闭的房门，然后用心慌的表情看到房间里的我。我很希望是这样，这世界需要多一点恶作剧。

可那天那个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回到这房间里，于是我留在这里过了一夜。并不觉得有如何的不适或伤感，或许是因为我的心情涣散，熟悉的男人身体气味让我迷惑。

6．

第二天清早，我如常来我的香水店，生意很好，老顾客带来新顾客。我用香喷喷的手数着一张张带着铜臭味的钞票，我想不久我就会发财了。

傍晚，我又回到红砖公寓的二楼，躺在那桃红的床上。男人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里。我告诉他，我此时正在一个神秘的地方，这儿相当安静，我很喜欢。一边说话，我一边起身走到窗台边。看到楼下，我的男人正和美丽的女人从车里出来，仿佛少年情侣一样热情地依偎着，他同时关掉了电话，我耳边的听筒里，嗒的一声，没有声音了。

他们上楼时，我轻轻地快速躲进浴室里。这样，他们丝毫没有察觉有第三个人正躲在房间里，只是一味地专注于彼此，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很快就扭作一团滚到了床上。而我转身过去，那里并排放着六瓶香水，此时，我的鼻子仅能闻出雄雌激素摩擦时发出噼叭的爆裂声。

我慢慢地走出来，站在他们的床前，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戛然而止，我想他们处于最关键的时刻，面上泛着潮湿的红，兴奋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我将那六瓶香水一瓶瓶打碎，它们的香味混为一体，如同酒精一样挥发在整个空间，我有些眩晕，香水不香了，香水失味了。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失去了全部的嗅觉。

很奇怪竟没有伤感的感觉，这场风月似乎一开始就与我无关。

7．

我刻意躲避男人为我送行，不想再给自己惹上任何麻烦。这个城市太过袖珍，不出两年，已索然无味。

年末时，我回到法国，12月的天空有微微的小雨，抬头，有飞鸟经过，不知怎么，又想起男人来。

我在QQ里给他留言，香水无味了，游戏乏味了，告辞，后会无期。

谁来谁去，皆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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