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莲大妈

2008-04-21 03:23
山西文学 2008年3期
关键词:姑爷屯子通辽

习 习

从屯子里说起

1939年,我出生在内蒙古通辽科尔沁左翼后旗一个叫新艾里的屯子。屯子里的人们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的蒙语名字,自小,周围的人都叫我胖丫头。生在一个穷地方过着穷日子,可刚生下来胖啊,我父亲双手掂着我,说胖丫头胖丫头。我的名字就这样来了。“包玉莲”这个名字是我丈夫白天德起的。1965年,转户口时,把我的名字改成了这个,大概他觉得玉莲这个名字好听吧。白天德是有蒙语名字的,叫乌尔图纳斯图,长寿的意思。

新艾里屯子当时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当时人们的日子都很难过。我家十个姊妹,因为穷,只活下来了六个。小小的,大哥就去条件好些的人家帮工。我也去别人家干活,那时,才八岁。实在是穷极了啊,肚子饿得没办法,背着三弟去要饭。有一次被狗咬了,腿上一大块肉给狗叼了,狗也饿极了。伤口化了脓生了蛆,现在想起来还钻心疼呢。

那时候,新艾里屯子里和我年岁相仿的有14个姑娘。当时真是穷怕了,我跟这些姑娘说,我胖丫头发誓,以后决不当农民,也决不嫁农民。人家笑我呢,看你,还飞上天呢。

1959年,屯子里成立了乳品厂,我第一个报名。那阵子,我可成名人了,谁都知道,胖丫头跑得快,胖丫头跑得快。怎么回事呢?厂子开的一次运动会上,我参加赛跑,跑起来疯得像射出去的箭,说是我打破了记录,也不知道打破了哪里的赛跑记录。我心想,跑步算什么?啥事我都会跑第一的。消息传出去,呼和浩特的体工队来人了,要调我过去,可乳品厂厂长说这说那的坚决不放。啥原因?又能干又利落的胖丫头走了,谁给他家当儿媳妇呢。人家是早瞅准我了,我心里清楚得很。

1960年,新艾里的朝鲁图公社成立了马戏团,因为我跑得快,身板儿好,把我调了过去。那阵子,我可是马戏团的顶梁柱呢。十几个姑娘在三匹马上翻上翻下,最后还要肩搭肩在飞奔的马背上摆成一个大扇子,绕场一圈向观众微笑。我可是最中间最光彩照人的那一个呢。是马戏团的老师相中了我这个胖丫头的,后来知道了,人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呢,想让我给他家小舅子作媳妇儿呢。

嫁给他家小舅子?决不会的,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不再当农民,一定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男人。

对了,对了,中间还有故事呢。

那年,我17岁。有一天,我去地里割麻黄草,麻黄草长得很密,能没了脚踝。那时,我是不放过一点点挣钱的机会的,草就那么闲闲地在地里长着,多好的东西啊。说这草可以做药,公社专门有人来收,一斤两分钱。别人看不上这草,我才不呢。那天,我正背了一筐麻黄草往回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哥哥挡住了我,他下了马,从褡裢里掏了那么多那么多圆溜溜的水果糖,全都给了我。哪里见过那么多糖呢,回到家,我高兴地给妈妈讲这个兵哥哥,把糖一堆一堆分给弟弟们吃,大家多开心啊。那个兵哥哥也是我们屯子里的,说要去远远的西藏打仗。临走时叫媒人来我家提亲,还在媒人那里给我留了钱、衣服、抹脸油。我心里挺美的,我早就想找一个当兵的。那年大年三十,我骑着马,从80公里外的马戏团赶回家里过年,远远就听见父母打架呢。父亲那时没一天不骂人打人的。这次打架是为了我,我在院子里听得清,俩人的意见不统一,父亲不同意兵哥哥的提亲,因为他们家好几个人都长着猫眼儿。啥是猫眼儿?就是眼珠子发黄还有些透明,和猫眼儿很像。老家的迷信,这样的人老了都会瞎眼。

什么猫眼儿不猫眼儿,我一心想找个条件好有工资能养家糊口的人嫁呢,兵哥哥多合适啊,而且兵哥哥又那么喜欢我。兵哥哥到部队后,每月都来份电报,我不识字,就找人念,找人给他回电报报平安。

兵哥哥打仗回来了,还升了官,肩上好几个星星。我心里乐得啊。可是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到公社去办结婚手续,人家死活不给办,说胖丫头家是反革命,你一个当兵的怎么能和反革命家的丫头结婚呢。我父亲当过嘎达梅林骑兵团的一个连长,后来他所在的团被判成了反革命,父亲就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一直到了“文革”结束后才给平反。反革命家庭,屯子里的人都看不起。当兵的没有办法,最后,我们的婚事就这样硬生生地黄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是马戏团的老师做怪呢,他非要让我嫁给他的小舅子。

我心里很难过。真他妈的,我谁都不嫁。一气之下,就把拖到屁股上的大辫子绞碎了。这一下,屯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胖丫头不嫁人了,胖丫头要去庙里当尼姑了。

家人终归知道了我的心思,不是当兵的我决不嫁呢。

21岁那年,我表哥的同学给我又介绍了一个当兵的。这次人家没长猫眼儿,家里人也很喜欢他。当兵的去公社办结婚手续,人家又说了,胖丫头家是反革命,你一个当兵的怎么能娶他们家的丫头做老婆。这个兵哥哥好聪明,他反问:胖丫头的爸爸是反革命,那胖丫头也是反革命吗?

1964年,我和这个兵哥哥结婚了,我跟着他把家安在了通辽市。这个兵哥哥就是乌尔图纳斯图,我今天的丈夫白明德。

新艾里屯子,14个大姑娘,只有我胖丫头嫁到了城里。

我的野心可大得很。

在通辽的日子

我丈夫白明德的日子也过得不易呢。八岁时成了孤儿,跟着叔叔生活。叔叔家孩子多,条件也不好,他就去寺院当了两年喇嘛,后来参军当兵,总算能独立生活了。

白明德1965年转业。我们就把家安在了通辽。老头子也很好强,没上过学,可硬是一个字一个字学起了文化,到今天还练出了一笔漂亮的毛笔字。

到通辽后,我当起了临时工,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我这样想:我没有文化,但可以靠一身的力气挣钱。装石头、灌水泥、和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我满身是劲儿呢。那时的临时工,一天能挣一块三毛三分钱。1970年,临时工转正,我成了蒙金属公司的一级工,一个月能拿到33.33元的固定工资了。

在蒙金属公司工作的十几年,厂里的人可喜欢我了。

我的主要工作是给单位的同志们烧开水、蒸饭。一人高的大茶壶,时时都有热滚滚的开水,我的大茶壶永远锃亮锃亮。早上,人们还没到单位,我的大茶壶里的水已经滚成了牡丹花儿。壶面干净得可以烙饼子呢。中午,下班铃一响,打开大铁蒸笼,苞米粒子、窝窝头,热腾腾黄澄澄的。我没文化,没文化就要不停地干活,烧好水做完饭,再去打扫厕所、院子,洗宿舍的被褥。能看见的活儿我都干。我想,这是为国家做贡献呗。

你想想,大伙儿能不喜欢我吗?单位的领导对我们一家也可好了,一个普通的工人,还分到了一套房子呢。

我老想,干活我从不怕吃亏,看起来像是吃亏,但实际上,我什么好都得了。

我再抽根烟,我烟瘾不小呢。八岁起抽烟,抽了一辈子了。现在,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抽,三天四包,还算是节约着抽呢。屯子里的女人都抽烟的,那地方蛇多,蛇闻见人身上有烟味,就不咬

了。

你看,我这手,都变形了,干了一辈子活,手指头都干弯了。

不过啊,别看我这手指头弯,可有财呢。给你讲件我发财的事情。

那是1984年。有一天,我出门买菜,路过一个卖奖券的摊子。人家说:大妈,买张彩票吧,20元一张,说不定能中奖呢。怎么个中法?明年的今天,报纸上会登出中奖的号码。我从小是穷惯了,想到能中奖,心一热,买了一张,回了家,给谁也没说,偷偷塞在床底下一个小盒子里。一年里,我老想起那张彩票呢,老天爷,要是能中个奖就好了。第二年的这天,报纸上的对奖号出来了,上街买张报纸回家,给了老爷子。老爷子奇怪呢,不认字儿怎么想起了买报?我拿出床底下的奖券让老爷子对号码。哇塞,白老爷子的手颤得厉害呢,中了头奖!我不相信啊,白老爷子把号码对了又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写在纸上和报纸上的对,没错,是一等奖,中了四千块钱啊。四千块钱,天大的数字啊,我俩的心热得直哆嗦。

这喜事我们一直藏着不让外人知道,包括家里的孩子。老姑娘马上要结婚,我正日日夜夜惆怅着没钱给她买嫁妆呢,这下好,嫁妆终于有着落了。

真的是老天爷送来的钱呢,老天爷对我好啊。

我的老姑娘叫乌仁其木格,汉名叫白明菊。“乌仁其木格”的意思是“后面来个男娃娃”。后来我果然生了个小子呢,加上大女儿,我们家一共有三个孩子。

我虽是离开了农村,但不惜力气的习惯一点儿没变,节俭的习惯也一点儿没变。退休前,我的工资每月50元不到,除了家里的花销,我还得补贴屯子里哥哥弟弟的家用。

1986年,我退休了,大女儿顶替了我的工作。为了解决儿子的工作,白老爷子退休前把干部编职转成了工人,儿子接替了他的工作。

孩子们都上班了,家里的情况越来越好了。

没想到一来兰州就是9年

那时候,哪里知道兰州这个地方呢。就是因了老姑娘,我们从远远的通辽来到了兰州。

时间过得快呀,一转眼,老姑娘明菊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明菊嫁给了通辽的小伙子少布,少布真的是个雄鹰一样的男人呢(少布,蒙语名字,意为雄鹰)。我们家的姑爷是从通辽打出来的摔跤手,很英俊,在全国获过大奖。后来就调到了甘肃省体工一大队的摔跤队,再后来,做了摔跤队的教练。

明菊跟着姑爷到了兰州。内蒙古长大的姑爷很要强很吃苦,工作特使劲儿。明菊怀了孩子,姑爷忙,照顾不上明菊,就把退休在家的我们老两口接到兰州。我家老姑娘小的时候也可怜,得脑膜炎差点没了命,一个土医生给的个土方子奇迹一样地医好了她,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啊。我想我的老姑娘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呢。到了兰州我就一心照顾我的老姑娘,盼着她赶快生下一个胖小子来。

1999年,老姑娘生了一个漂亮的闺女。姑爷给闺女起名伊丽琦。伊丽琦,温暖的意思,姑爷一定想,这小丫头让家里好温暖啊。可是姑爷得病了,一大盆一大盆地吐血,到医院一查,胃癌晚期。真是晴天霹雳啊。伊丽琦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姑爷走了。内蒙古长大的姑爷临走时很勇敢呢,他要小伊丽琦在他身边,说要让伊丽琦看清楚,他爸爸是勇敢地离开人世的。

爸爸没了,伊丽琦跟了母亲的姓,叫白伊丽琦。

我的老姑娘在兰州孤孤单单多可怜啊,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兰州。我们决定,就在兰州安家吧。

伊丽琦三岁时,我带着她在通辽待了一年。回到兰州后,老姑娘和老爷子都傻眼了。怎么了?

伊丽琦胖得跟个小猪娃似的,小胳膊小腿像圆圆的小椽子。我是要争口气呢,回到内蒙,我成天操心着给伊丽琦吃啊吃,我要让兰州的人看看,没有爸爸的孩子一样可以吃得胖胖的养得好好的。

姑爷去世,家里没了经济支柱。我老两口一月下来的退休工资也就一千来块。伊丽琦大些后,明菊到一家个体服装点当了售货员。我的老姑娘憨厚,工作尽心尽力,老板好喜欢她呢,一月八百元工资,还经常送新衣服给我们一家呢。为省钱,几年了,明菊上下班从来都是走呢,来一下去一下各两个小时,每天晚上回到家就9点多了。

我们老两口的主要任务是照顾伊丽琦。我没文化,我一定要伊丽琦好好学习。好在没有爸爸的伊丽琦很懂事,很有礼貌,学习也好。老师和体工大队家属院的人们都喜欢她。周末,她还学跳拉丁舞呢。

不过啊,人是到了兰州,到底还是很想老家呢。好在体工队有好几个内蒙老乡。没事时,我们聚在一起喝喝酒玩玩扑克。扑克是内蒙人的一种玩法,叫一四四,是那年去参观大庆油田的路上学会的。我老梦见草原,梦见屯子呢。年轻时在屯子里骑马飞来飞去,去年体育场开运动会,来了好几匹内蒙马,我心热啊,骑上马在体育场跑了好几圈,大家都啧啧的,这老太婆好厉害啊。

捡废品是为了日子更好

在内蒙忙惯了,到了兰州闲得受不了。住在体育场家属院里,我老爱围着体育场转圈圈,一圈、两圈,转上几圈,心里就不急了。我只能在院子里转,出了体工大队的门,我就认不住路了。转着转着,就有念头了。体育场常开运动会,院子里乱扔着很多纸板、饮料瓶子,我顺手捡了,到废品站去卖。慢慢的,没想到就成了我退休后的新职业了。楼群里的人都知道伊丽琦的奶奶收拾废品,见了面都说呢,大妈,我家有东西,来拿吧。嘿,没想到吧,一月下来,少说能挣百儿八十的,多了能挣两百多。我最大的一次业务是一个歌星来体育场演出的那晚上,歌星叫张惠妹吧,那天人山人海的,天哪,一晚上我就捡了375元。

为嘛记得这么清楚?我有账本子呢,每次换废品的收入,还有家里的每笔花销,我都让白老爷子和伊丽琦给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捡废品,每月的烟钱肯定能拾来的。我们爷仨还时不时去吃顿小火锅,改善改善生活。还有富裕的钱给伊丽琦买肉买蛋买新鲜水果,给她补补脑子,让她好好学文化。

挣了钱,一定要花出去。不买东西,垃圾就捡不着。钱出得快进得快。我穷惯了,但我是不惜钱的,人一辈子不能让钱给压住。体工队谁家有了红白事,我只要知道,一定要去的,送上自己的一份礼,一百块,哪里挤一下就挤出来了。要想想人家平时对你多好啊。

我人在兰州,怎么能忘掉屯子里的穷哥哥穷弟弟呢。白老爷子不知道的,我经常给老家的哥哥弟弟们寄钱,现在哥哥弟弟家的娃娃们都大了,正是花钱的时候呢。

我老说呢,我没文化,我靠力气挣钱。1988年,我开始琢磨着在老家养牛。老家里的传说,谁的心地好,谁家的牛生崽子就生得多。那年我给弟弟花了500块买了一头黑白花牛犊子。现在,弟弟家已经有十头大花牛了。还有一年,我掏钱让弟弟养猪,光养猪就挣了一万块呢。

钱是苦出来的,日子也是苦出来的。只要不惜力气,钱不是那么难挣的。

刚开始捡废品时,白老爷子反对呢,说多寒碜啊。见我捡垃圾就躲。现在呢,他还帮我整理、捆扎呢。

别看我68岁了,我力气有的是。我这身板为什么这么直,是因为到了城里后,我想,我的腰杆子要挺得更直呢。平时,我骑自行车去废品收购站,驮满东西,还骑得飞快呢。我还有定点的关系户,那家收购站的老板老板娘都很欢迎我,我从不作假,从不往纸板子里淋水,各样垃圾我分得清清楚楚,所以,人家给我的价总比别人高一两分。

挣了钱,我们就好吃好喝。谁家结婚,我穿上漂亮的旗袍,戴上手镯耳环,大家还都说我老婆子漂亮呢。

新艾里屯子里一拨儿14个姑娘,出来的只有我一个,现在活着的也只有三个了。我野心大,要往八十活呢。现在,回到屯子里,我是一流的。人家都说呢,哇塞,胖丫头没上过学,可现在,比国家的妇联主席都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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