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2008-05-14 15:22小妖尤尤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08年12期
关键词:棺材味儿老伴儿

小妖尤尤

“怎么了?”苏婆婆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从棺材里坐起来,眯着眼睛望着我……

我抓起电话,有些不耐烦地说,“喂?爸!”今天已经是他第三次打电话给我了,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唠叨一些家常。

我现在哪有时间唠叨这些呢?这个书稿如果25号之前完不成,我就死定了。

“没事儿,我知道你忙,要注意身体啊!”老爸苍老的声音顺着电话线挠着我的耳朵,痒,痒在心里。

我抓抓耳朵,“我知道了,爸,您也是!”

“你啊,后天不用回来了。”老爸幽幽地说。

“呃?!我后天没有打算回去啊?况且我后天得交一部重要的书稿……”我疑惑地问,“爸,您是不是搞错了……”

“哦……我老糊涂了……”挂了电话,我盘腿坐在电脑前,继续冥思苦想这部小说的完美结局。刚刚有些灵感,门铃响了。于是,那些灵感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一溜烟儿,不见了。

我气恼地站起来,打开门,是苏婆婆。

苏婆婆住在我的对门,也是我的房东。

就像所有的房东一样,苏婆婆也是个小气苛刻的老太太。

我探出身子:“苏婆婆,我没有在墙壁上钉钉子也没有贴任何东西,今天也没有开音响听音乐,煤气都关好了,还有,睡觉前我一定记得关好窗户。现在是秋天,我也不会整晚都开着空调了……”

苏婆婆的皱纹挤在一起,微笑着:“哦,燕子啊,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她边说边凑过来,身上的怪味儿扑面而来。那味道很沉闷,有点骚,有点馊,难以形容。

苏婆婆见我皱起眉头,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退,“很难闻吧?没办法,这是死亡的味儿,身上的皮啊、肉啊、骨头啊、内脏啊,全都像夏天隔夜的西瓜一样,慢慢变馊,你老了,也这样。”

“您有什么事儿?”我没有接她的话茬,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老,也许人年轻的时候都会这么想吧。

“是这样啊……你这两天能不能帮我一起准备一下家宴啊?我啊,老了,腿脚不灵活……””

“对不起啊苏婆婆,”我努力压着自己的脾气,“我很忙啊!”

“如果你帮我一起弄啊,我免你下个月的房租怎么样?”苏婆婆见我无动于衷,语气里带着恳求继续说道:“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好吧……”看在房租份上。

“太谢谢你了,燕子!”苏婆婆的脸皱成了一朵花。

“可是……苏婆婆,您不是没有亲人了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过,您的老伴儿和孩子们都去世了……那还准备什么家宴啊……”

“是啊,他们是都死了,不过啊……”苏婆婆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芒:“每年中秋,他们都会回来团聚的……”

“中秋?”

“是啊,后天就是中秋啊……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苏婆婆边说,边颤悠悠地打开自己的房门。

从门口望进去,屋里的窗帘都拉着,黑糊糊一片,一股怪味儿从她的房里蔓延过来,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皱起眉头,急忙关上门。

这个苏婆婆,真是老糊涂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苏婆婆的家。她这所房子的结构,和我租住的一模一样,因此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里是厨房、哪里是洗手间,哪里是卧室。

客厅中间,燃着香火,摆着灵位,灵位上方,是三个人的照片。

“这个是我老伴儿……”苏婆婆幸福地指着中间照片里的男人,“他啊,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左边那个呢,是我的儿子,”苏婆婆指着左边的照片,“唉……这个傻小子,一看到红烧肉,口水就止不住。可是后来,非要找个连猪肉牛肉都分不清的懒婆娘当媳妇。”

“右边那个是我最喜欢的女儿,呵呵,”苏婆婆幸福地笑着,陷入了甜蜜的回忆:“她啊,总是一边嚷嚷着减肥,一边大口吃月饼,可惜啊……”

苏婆婆笑着笑着,竟然抹起了眼泪。

“苏婆婆……”那一刻,我心里竟然也酸酸的,觉得这个苏婆婆,也真是个可怜的人。

“你看看我……唉……人老了啊,就是容易伤感……”苏婆婆抬起头,“来燕子,菜啊,都放在冰箱里,你今天先把该腌的腌了,顺便看看还少什么,明天下午啊,你来帮我做做就行了……我说过的,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我啊,先躺会儿去……”

“哦……”我打开冰箱,冰箱里堆满了发黄的蔬菜和已经变臭了的猪肉。

“苏婆婆!”我走向卧室,“苏婆婆?那些菜……”

我站在卧室门口,愣住了。

卧室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棺材,和一个灵位,灵位上有一张小照片,俨然是苏婆婆的。

照片里的苏婆婆阴森森地笑着,我吓得后退一步,心里就好像堵满了棉花似的,闷闷的。

“怎么了?”苏婆婆穿着大红大绿的寿衣从棺材里坐起来,眯着眼睛望着我,灰黑色的皱纹们颤了颤。

“苏、苏、苏……”我颤抖着,指着她,步步后退。

“哦……别见怪……”苏婆婆从棺材里走出来,“我啊,活不了几天了。所以去年给自己定做了棺材和寿衣以及灵位,免得自己死后,这些事情都没有人肯用心操办……”

哦……

这个我听说过,在乡下,很多老人都是提前给自己定做好棺材和寿衣的,仿佛他们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等死。

“冰箱里……的菜,都、都坏了……”

“坏了?”苏婆婆皱起眉头,“没事儿没事儿,死人啊,就喜欢吃坏的东西……”

苏婆婆说完,就又躺回了棺材里。

我木然地站在门口,转头看着客厅里的灵位和照片。

照片里的三个人,也看着我,带着诡异的微笑。

明天,他们真的会回来吗?

明天就是25号了。

我焦躁地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恶狠狠地删去了那段乱七八糟的结局。

可恶!我站起来,打开冰箱,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把一盘坏掉的凉拌西红柿倒进马桶里,竖起鼻子闻了闻,那股怪味儿依旧存在。

熟悉的怪味儿,对了,是苏婆婆的味道。一定是这个味道才让我心神不宁写不好结局的!我闻闻自己的衣服,有些气急败坏地走到浴室,一边冲洗,一边往身上涂了一层香喷喷的沐浴液,继而,又抹了一层乳液。可是,那股味道仿佛已经渗入到了我的皮肤里,钻进了我的血液里,无论我怎么洗,它们还是不屈不挠地飘入我的鼻子,刺激着我的嗅觉。

我打开窗户,决定给房间换换气。

窗外有风,没有云,月亮很亮,很圆,斑斑点点。

记得小时候,每到中秋,父亲都会给我讲嫦娥、玉兔的故事,还常常端出一盆水放在院子里,溺爱地刮着我的鼻子:“爸爸把月亮给你摘下来了!”

爸爸……

我想起了爸爸的电话,他是不是,也像苏婆婆一样准备了家宴,孤独地坐在夜空下,等待我回去呢?

我叹口气,要不,明天回去一趟?可是稿子怎么办?苏婆婆的家宴怎么办?

想到苏婆婆,我的心里又是一揪。窗外,黑色的纸灰随着风飘进房内,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怪味儿,原来,那股味道是从外面飘来的。

我站在窗前,看到明亮的月光下,苏婆婆颤悠悠地蹲在地上,烧着纸钱,边烧边嘟囔着:“回来吧……回来吧……过节了……回家团圆了……回来吧……回来吧……”

那声音,似乎也变成了随风飘扬的纸灰,在月光下飘忽不定。

苏婆婆突然抬起头,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撇着干瘪的嘴一笑:“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好啊,明天请燕子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急忙躲在窗帘后面,拍着胸脯,这老太太,干嘛要搞得这么瘆人啊!

片刻后,门外传来慢慢的脚步声。我趴在猫眼上,看到苏婆婆步履蹒跚地扶着墙,爬上楼,然后微笑地站在门口:“别急,别急,我开门啊……”她颤悠悠地拿出钥匙,打开门,侧身站在门口:“进来吧,进来吧……快点……很久没回来了吧?”

她边说,边挥舞着干枯的手,仿佛在替家人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我木然坐在电脑前,脑袋里一片空白。

心想,苏婆婆八成是疯了。

我也疯了,因为写不出故事的结局。

一定是我睡觉的姿势不对,所以才会做那么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苏婆婆家客厅里照片上的家人飘下来,一家人围在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已经变质的食物。吃着吃着,苏婆婆突然变成了爸爸,爸爸也和苏婆婆一样老,脸色灰暗,端着一碗水,对我说:“爸爸给你把月亮摘下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嘴里有一股怪味儿,和苏婆婆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惊恐地醒来,原来自己竟然在电脑前坐着睡了一夜。梦醒后,那股怪味儿依然存在。

“燕子……”苏婆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吓得惊叫起来,看着她,她讪讪地笑着,眼睛里充满了讨好的神情。

“我叫了半天门,你也没吱声,所以我用备用钥匙自己进来了。”苏婆婆低下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刚刚入住的时候,她就总是这么没有礼貌,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拿备用钥匙打开门,画蛇添足地替我关窗户或者关掉煤气的总阀门什么的,害得我每夜都心惊胆战地以为闹鬼了。在我表示了多次不满之后,她才改掉了自己这个毛病。

“苏婆婆,你以后别这样了……我也有隐私……”

“我知道我知道……”苏婆婆急忙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事儿就是多。”苏婆婆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昨天晚上,我的老伴儿和孩子们都回来了!你赶紧到我家去做饭吧!”

“苏婆婆……”我满脸的不情愿。

“燕子啊,你已经答应我的啊……别忘了,一个月的房租……”苏婆婆虽然是在说威胁性的话,但是语气里却充满了哀求。

我叹口气:“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快点哦!”苏婆婆乐颠颠地出了门。

苏婆婆家里的怪味儿更浓了,甚至有些刺鼻。

“苏婆婆,打开窗户吧……”我边切着发黑的猪肉,边冲着卧室大声说。

“不能啊……”苏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打开窗户,孩子们会从窗户溜走的!”

神经!

我把烂猪肉倒进盘子里,心想,呆会一定要提醒苏婆婆不要吃这些东西,或许,真的只有死人才吃这个。腐烂的胃,吃腐烂的食物。

我把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抬起头——照片不见了。

灵位前的照片不见了,只留下斑驳的印记。难道,真的像梦里一样,苏婆婆的家人从照片上走下来,来陪她过节了么?

“苏婆婆!”我推开卧室的门,“菜做……做……做好了……”

我张着嘴,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颤抖不已。

苏婆婆的卧室里,在一夜之间多了三口棺材。苏婆婆坐在自己的棺材里,一会欣喜地看看这口棺材,一会儿又开心地看看那口,一会儿又把手伸到旁边的棺材里,轻轻抚摸着什么。

苏婆婆抬起头:“燕子,来,认识一下我的老伴儿和儿女。”

“苏婆婆……那是……”天哪!苏婆婆该不会连夜把家人的棺材挖出来吧?

“别怕,他们虽然没有生命,但是一直很亲切的……”苏婆婆从棺材里爬出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扯到棺材边。

看到了棺材里的东西,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擦擦脸上的冷汗。

三口棺材里躺着三个纸人,纸人的脸上分别贴着苏婆婆老伴儿和一对儿女的照片。

“苏婆婆……”

“好啦,吃团圆饭了!”苏婆婆抱起老伴的纸人,蹒跚地放在餐桌旁,继而又抱起一对儿女的,同样把它们摆在椅子上。

经她这么一折腾,整个客厅,被搞得像灵堂似的,有说不出的别扭。

苏婆婆拿起筷子,我急忙制止:“苏婆婆,这些食物已经变质了……是……是给死人吃的……您不能吃。”

“我也离死不远了……”苏婆婆若无其事地把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也不嚼,就直接吞了下去。“老伴儿啊……你说的对,自古只有痴心的父母,无情的儿女啊……”

“苏婆婆……我想回去……”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此刻在做什么呢?我,我也是个无情的女儿。

苏婆婆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继续边吃边说:“我这个儿子,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媳妇就那么好吗?唉……所以啊,我让你死了,你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生的你,还怎么把你塞回去……”

苏婆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恨恨地向嘴里塞了一块肉,仿佛,那就是她儿子的肉似的。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靠在墙上。苏婆婆的儿子,该不会是她自己杀死的吧?

苏婆婆说完了儿子,又拿筷子指着贴着女儿照片的纸人:“你这个臭丫头!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好到你什么都听他的。我不同意你们结婚,你就跟我断绝了母女关系……好几年连个电话都不打!唉……现在老实了吧?早知道这样啊,你一出生就该毒死你!”

“苏婆婆!苏婆婆!我先走了!”我慌张地夺门而出。

想不到,自己竟然和一个变态杀人老婆婆做了将近一年的邻居。我想起她前些日子总是偷偷潜入到我的房间,顿然觉得不寒而栗,庆幸自己的睡眠质量不好,容易惊醒。否则,没准儿我也早已死于非命了。

在这种时刻,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是的,爸爸,我总是在自己感到恐惧、慌张和无助的时候,才想起他。

“爸!”我拨通了电话,“爸!”

“燕子,我知道你忙,你打电话给我,我就很满意了……”老爸善解人意地说。

“爸!你……”我哽咽着:“我……我想要月亮……”

“好……好……”老爸的声音颤抖着:“你回来……爸爸,摘给你……”

“嗯!”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坚定地出了门。

对门苏婆婆家里,隐约传来她欢快的笑声。

陪爸爸在乡下过完了中秋,我又回到了城里的住处,家里一片狼藉,我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堆到了客厅里。

我站在苏婆婆门口,刚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一阵阵刺耳的争吵声。

“一人一套房子还不行?”

“在老家,女儿都没有继承权的!”

我轻轻敲了敲门,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打开门:“干什么?!”我吓得脸色苍白,指着她:“你……你是苏婆婆的女儿……你怎么……你不是……已经死了?!”

“你才死了呢!”女人大骂道。

苏婆婆家里敞开的门里,依旧是灵堂的布置,只不过,照片换上了苏婆婆的。

“苏婆婆……她……她……”我指着照片。

“死了!早就该死了!”一个男人冲出来,俨然是苏婆婆的儿子:“我说这两年做生意怎么老不顺,原来这个老不死的把我的照片贴在纸人身上,还设了灵位,这种咒自己孩子死的娘,早就该死!”

我靠在墙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才该死!”

“你是什么人?”男人揪起我的衣领。

“我住对面。”

“赶紧给我滚!现在那个房子是我的了!”男人吼道。

“什么是你的!如果你要这间,那对门应该是我的!”女人怒道。

于是,他们又继续争吵起来,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默默收拾了行礼,走出了这充满是非的房子。

我想,如果我是苏婆婆,也一定会对别人说,自己的儿女都死了。

我搬了家,跟出版社道了歉,开始重新写结局,不知道是不是换了新住处的缘故,灵感如泉水一般涌流而出,小说进展的很顺利。

夜深了,月亮已经没有中秋时那么圆,但依然很明亮。

我打了个哈欠,关好窗户,又拧了拧了煤气的阀门。

这些习惯,都是苏婆婆逼着我养成的。

猜你喜欢
棺材味儿老伴儿
年味儿与虎年春节
年味儿再淡, 过年都是喜庆的
是棺材,也是艺术品
在中国感受“别样”年味儿
“官财”的故事
小孙和小于
货比货
老伴儿学艺
Passage S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