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羌寨

2008-05-14 15:06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25期
关键词:杨俊羌族帐篷

秦 轩

搬还是不搬,大地震所导致的村落迁徙,对于许多羌族人来说也许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但又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几年前,四川茂县牛尾巴沟羌寨从沟里迁到岷江边上。重建的房子,已不是平顶相连的堡垒,而是其他地区常见的人字形船头尖顶房。由于气候改变以及与外界交流的频繁,寨子里说羌语、穿羌族长袍的人越来越少。

今天,在岷江下游支流龙溪乡的5000余羌民,可能面临同样的问题。汶川大地震导致该乡大多数房屋垮塌,生存环境恶劣。6月中旬,天气预报有暴雨。龙溪乡各村为避免暴雨导致泥石流,从山里临时转移到靠近棉篪镇的板桥村地界。

近千顶帐篷搭建在岷江和通往都江堰的快速路之间。

他们将何去何从?

葬礼上的释比

6月30日21时,四川省汶川县城某小区门口。

这是34岁的释比杨俊清从北京回来的第3天。他跟其他释比一起赶来主持葬礼。“释比”——又称“许”“比”或“诗卓”,是羌语对羌族民间祭司的一种称呼。释比平时是普通人,住在家中,下田劳作;受邀外出,戴上法帽,穿起法衣,拿起法器做法事,就是羌族同胞眼中神的化身。

地震过后半月,县文体局让他和其他两名释比参加了四川一个演出队伍去北京演出。6月下旬回到汶川时,他在汶川县龙溪乡阿尔村的家,已在6月17日紧急避险的转移中,临时搬迁到汶川县板桥村附近的帐篷里。

小區门口的垃圾桶旁支了个火堆,旁边的5个羌族舞者各持一面羊皮鼓。昨天的一场大雨,将帐篷里的羊皮鼓弄潮了,声音太闷。他们敲击试音。

约20分钟过去,一人说可以了。众人列成一队,头人左手扛一根杆子,杆子顶端有十几面彩色小旗,右手持铃。5人尖叫一声,铃声鼓声同时响起。伴着鼓点众人跳着羊皮鼓舞进入小区院子里的灵棚。

大地震已过去近两个月,汶川县城的居民依然住在帐篷里。灵棚也是用帆布临时搭建,面积六七十平方米。中间停放一具棺材,棺材上方悬一盏灯泡。这天是大地震后该小区首次供电。

棺材左侧摆满花圈,前方放着火盆。死者亲朋在四周围着。

死者是一位80余岁的老太太,前一晚因病去世。按羌族习俗,葬礼要闹3天3夜才下葬。因为大地震,一切从简,今晚请释比做法事,次日就入土。

老人家是龙溪乡人。好多亲戚从龙溪临时安置点赶过来。

舞者绕棺材跳了十来圈,散去。接着,男男女女围着棺材跳起锅庄。男女对唱,有羌语歌,也有汉语歌,热闹欢快。

锅庄结束,杨俊清穿过灵堂,走到死者儿子在小区一楼的家里。大厅内3名老释比正围坐茶几唱经,茶几上摆着干果、酒、酱猪肉和烟。此时已经唱到哭诉母亲生前苦难的经文。

主唱的老释比姓朱。朱老释比穿着羌族服饰,戴着很厚的眼镜,满头白发,扎成短短的马尾辫。在当地,他算是一位比较“行”的老释比。

另一个释比穿着现代,是杨俊清的舅舅。唱到兴起处,他和朱老释比相互应和。

杨俊清坐下也跟着吟唱。杨俊清穿着印有“汶川”字样的背心,外套一件蓝白条纹的西服。他的左手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牛头的骨雕。

死者是杨俊清堂哥的母亲。

唱完经,主事者和杨俊清到灵堂安排次日事宜,发放孝带。12点,全城停电,一片漆黑,众人散去。否则,按照羌人规矩,要“闹”通宵。

次日一早,太阳上了山头。家属抬着棺材从小区出发,一路步行到坟地。朱老释比摇铃,年轻的弟子跟着。杨俊清紧跟着师父朱老释比,手持神棍。后面一人拿着扎有小旗的杆子。再后面4人敲着羊皮鼓。每走约50米,都有人在棺材后放一串鞭炮。过岷江时则要尖叫。

遇到鞭炮齐鸣,杨俊清和其他弟子会绕道或暂停,但朱老释比依然踏步直行。

到准备好的葬坑前,释比先是绕棺材跳羊皮鼓舞。几圈后,老释比停下,将一把刀交给杨俊清衔着,又从兜里取出一个帆布包,里面裹着几根钢针,约10厘米长。舞者每过一圈,释比依次停在朱老释比面前。朱老释比将钢针从每人左腮插入,又从口中穿出,如是3次。据说,这是老释比的绝招之一。

舞跳完,另有释比念经,时而羌语,时而汉文,又将糯米掷在棺材和葬坑里。最后众人应一句“金玉良言”。

此时女人都已离开。剩下来的男子将棺材放下,又有几人立起树枝,对准棺材和对面山峰的方向,才铺土盖砖。

回到云端的羌寨

当晚,杨俊清在堂哥家喝了约一斤白酒。喝完酒,没有直接回玉龙的帐篷,而是和几个亲戚一起进山,回到龙溪乡阿尔村自己的家里。

从汶川县城到龙溪乡,开车要往岷江上游走近半小时。这条路现在还时有塌方、飞石。到了岷江的支流龙溪,再走10里到乡政府。到乡政府沿大道进山,约1小时可到阿尔村。

阿尔村,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龙溪乡的9个行政村之一,位于汶川县城北面30公里,在龙溪的上游,周围被五座山包围着,每座山都有名字,中间三条沟。村子由4个羌寨组成,沿溪的第一个寨子是自家夺寨,对面半山上是立别寨。再往上游走,是巴夺寨,3条溪交汇的地方;对面梁子上是阿尔寨。大地震中,山上的立别寨和阿尔寨房子几乎全部垮掉,自家夺寨只剩一半,巴夺寨好些,全垮的房子不多,但立着的也已全是危房,裂的裂,斜的斜。寨子里的邛笼(碉楼)1933年地震时垮过,还剩5节,5·12大地震后还剩3节。

往年五六月,是寨子里最热闹最忙的时候。男人会到山上采摘草药,女人和老人在家种菜。从农历2月到立夏,是找虫草的季节。龙溪乡的沟里就有,不过从阿尔村出发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有虫草的羊顶山。那是在覆盖白雪的山梁上。5·12大地震时,有些人还在山上没有回来。

今年的虫草比往年翻了一番。除了虫草,山上还有贝母、雪莲花和羊肚菌。

杨俊清的家就在巴夺寨村口。3条溪在他家门口交汇成龙溪。

回到寨子,杨俊清喝了3两酒。他的父亲和姐夫住在帐篷里。6月17日全乡临时搬迁,两人决定留下来喂猪。

杨俊清没在帐篷里睡,而是走进自己的房子。老婆带着两个孩子都在安置点的帐篷里。这座房子是2005年他亲手盖的。大地震后,房子裂了口子,已是危房。房顶上逢年过节祭神的祭祀塔垮了。羌族寨子里每家都有这样的祭祀塔。杨俊清说,房子里的情景有些恐怖。

杨俊清在大堂的沙发睡下,对面的墙上挂着他四处表演释比活动的演出证牌,正中是2006年阿坝州给他的声乐大赛青年组优秀奖荣誉证书。

在巴夺寨寨口,有一块刻有“释比文化传承地”的碑,是2006年汶川县县政府立的。和龙溪乡其他释比一样,杨俊清也在汶川县萝卜寨表演过。那里被称为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黄泥羌寨。

杨俊清的外公是释比,姨弟是释比,

舅舅也是释比。

据杨俊清回忆,小时候,他外公和舅舅去成都演出,带上他。外界对释比的关注,让他感到很自豪。不过,他们姊弟4人,也只有他最关注释比文化。2年前杨俊清的外公去世,他认了朱老释比做老师。

在萝卜寨表演,杨俊清每月可以拿到800块。2年前他外公没有去世前,就在那里演出。大地震中,萝卜寨几乎彻底震垮。

当夜2点多,余震将杨俊清从梦中惊醒,只好跑到外面的帐篷去睡。

大地震中的阿尔村

这两年,乡里采虫草的人越来越少。养羊人家把羊赶到海拔高的山上草場,留几个老人照顾,到秋天才赶下来。外出打工的虽不多,但壮劳力会去龙溪沟的小水电站打工,一个月五六百元。

和汶川其他村庄一样,龙溪乡是成都的蔬菜供应基地。1998年后,乡里就以种菜为主,主要是白菜和莲花白。全年就一个菜季——4月谷雨过后,犁地、打平、打沟、上肥、铺地膜,直到6月底,要忙活3个月。每亩菜运到成都差不多可以卖三四千块。错过了菜季,一年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也就没了。

闲时,大家会聚到太阳比较足的几户人家房顶吹牛,摆龙门阵。秋季丰收,全寨人在房顶晒粮食,一起跳锅庄,对歌。

大地震前,杨俊清家的白菜已经种上,地震后改种土豆,地膜也没有撤。6月底他回家时,他家的土豆明显比弟弟家的小。那些种莲花白的人家就更惨了。路不通,卖不出去,也没人去收,菜全烂在地里。从进龙溪沟的第一块田开始,村村如是。

大地震当日,杨俊清正在山里采羊肚菌。这天他收获不错,3小时里就已采到三四斤。这种菌在街上很好卖,七八斤生菌晒成1斤菌干,可以卖到600多块。

他已经采了近10天。每次都是当天来回。在龙溪乡,采羊肚菌的日子和采虫草相差约半个月。

大地震发生时,他在山梁上。起初他并没在意。在龙溪乡,地震不算新鲜事,一般都是晃几下就过去。可这次不同,地晃得越来越厉害,大山裂开口子一张一合。

杨俊清赶紧双腿跪地,手掌合十,向所在山的山神和地神磕头,也被称为“龙神祷告”。山神似乎并不领情。余震小一点时,他停止磕头,坐下来抽烟,直到把带来的一盒烟全部抽完。

抽完烟,他决定下山。

下山路上杨俊清遇到来寻他的媳妇。从媳妇那里,他得知自己在阿尔小学上学的两个孩子都没事。走到村口,太阳还没落山。村子里哭闹声一片,烟尘弥漫。很多人躲在龙溪边上叩头求神。

有人对杨俊清说:你要挺住。他的大哥杨俊峰进沟修阿尔小学的引水池,大地震时山垮了,石头把整个池子都埋了。

天黑后,杨俊清叫了几个胆大的,和他进沟子去“抢”尸体。几个人刚摸到杨俊峰的尸体,突然余震,山又开始垮,几个人吓得跑回去。第二次,尸体还是“抢”出来了。

按习俗,杨俊峰属于“凶死”。

旁边的人对杨俊清说,明晚把尸体烧掉。杨说不行,要避免疫情,要立即烧掉。现场只留下不到7个人,负责焚烧尸体。亲属都不叫来,大姐、三弟一家没有参加,父母也没参加。

杨俊清找姨弟朱金龙做法事,过程不过5分钟。接下来是烧尸体,这晚雨很大,到凌晨3点多才烧干净。他穿的用的,也在旁边烧了。灰埋起来,用石头堆成坟包。

折腾一夜,杨俊清从山上带回来的羊肚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按阿尔村的习俗,老年人一般分开,各自和一个子女过。一个子女供养两个老人的情况很少。杨俊清的父亲本来和单身的大哥一起,母亲和三弟一起。大地震当晚,父亲就和杨俊清一家住帐篷。

寨子口那个祭祀塔也垮了,白色的塔尖朝上,落在田里,没有人管。过年时,那本来是全寨人一起祭拜天神的地方。

雨一直在下。

大地震过后,村里组织壮劳力,用了3天把到乡里的山路勉强打通,但只能过人,车和拖拉机依然过不去。很快,解放军进村救援,要求各家把狗集中打死,防止疫情。在村里,杨俊清是村团委书记。他带头把家里的狗和亲戚家的狗领去打死。

杨俊清和周围3家人住在一个帐篷里。

再过三四天,从乡街上回来的一个小伙子给杨俊清带来通知。通知上说,请他和其他两个释比传承人朱金龙和余正国去北京演出。

这场演出地震前已安排好。管吃管住,每天还给100块补贴。

杨俊清决定去,一是为了感恩,二是为了申报羌民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5月24日,3人徒步3个多小时到乡里,打座机叫县文体局过来接。

帐篷寨落

7月1日,太阳下山,朱亮吉和十几个突击队员一块到烧烤摊吃烤猪肉。

朱亮吉是杨俊清大姐杨俊珍的孩子,是下一代里最大的孩子。

烧烤摊就在龙溪乡灾民临时安置点入口处,旁边是油盐酱醋的小摊。安置点在汶川县城往都江堰的道旁,是板桥村的地界。这条路直通龙溪乡政府的临时办公点,由几个蒙古包组成。路两旁都是帐篷,住着龙溪乡5000多名灾民。

这天中午,突击队清理帐篷村寨前后两条沟的淤泥,尤其是公路那两个厕所旁的沟子。前两天下大雨,沟里有不少淤泥。这些突击队员年龄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朱亮吉是他们的头。

岷江边上的气温比山里热许多。杨俊清的母亲,和村里其他的老人一样,仍旧穿着羌人特有的长袍。

杨俊清回家时,杨俊珍正在绣第二双鞋垫。她的长发几乎到腰。这里的女人一般都把头发留长,每次梳头会把掉的头发攒起来,到街上去换各种颜色的线。两三个月的头发换的线够做一双鞋垫。朱亮吉刚好一年需要4双鞋垫。

挑花刺绣是羌族传统手工艺的主要组成部分,早在明清时期就已经十分盛行。其中,挑绣是羌族妇女最喜爱的表现手法,各寨子各有自己的风格。在龙溪乡,每个村子的刺绣样式就不一样。朱亮吉一眼就能分辨出哪双鞋垫或者衣服花边是阿尔村的,可是要说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妈妈也说不清楚。

搬迁到安置点后,几乎每家帐篷里的女主人都开始刺绣。杨俊珍是在到安置点第三天才开始的,不过她做得很快。头一双鞋垫给朱亮吉做的,只用了1个星期,格子花纹缝得密密麻麻。

朱亮吉很快就要走了。7月1日这天有人从街上带话给他,说7月6日威州中学的学生去成都复课。在龙溪乡,他算乡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

朱亮吉和他的突击队员都是羌族,都能说羌话。龙溪乡的大部分孩子还能说羌语。他们汉话、羌话混着一起说。沟子外能说羌语的地方就不多了。

朱亮吉的大妹妹也有一件浅蓝色的志愿者背心。她从来不会拿起针线来绣花。

往年,这是村里女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喂猪、种地、收拾家务够忙一整天;只能在农休时刺绣,一双鞋垫可能要两三个月才能做出来。可现在,好手只要5天就能完活。

孩子有去深圳或广东其他地方读书的,家长就让孩子把绣好的鞋垫、拖鞋、袋子拿去做礼物。也有想做好了拿去卖的。这几年一直有背包客到阿尔村旅游,他们都会买。现在还没有人到安置点来收购,但他们相信有人会来买。

朱亮吉的小妹妹是阿尔小学羌语儿童合唱团的成员,6月1日已经被接到深圳念书去了。大妹妹本来在桑坪中学念初中,现在还没有复课的消息。

能够继续上学,朱亮吉就踏实了。他给自己的目标是过两年报考四川大学,将来当医生。他对释比文化没什么兴趣。

搬还是不搬?

6月底杨俊清从北京回来,直接进了帐篷。次日他去给家神上了三炷香,告知天神和地神搬家的事情。家里没男人,走时也没有跟家神告别。

按习俗,寨子里每户人家主事的男人在搬家时要跟家里的主神通告。隔壁垮坡村60岁的老释比杨贵生,搬家时给家神点了9炷香,还祷告道:“祖老先人,因为5·12地震,房子倒塌了,路垮了,我们不能在家住了,我们得离开你们。祖老先人,祖老先人,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要来保佑我们……”

敬完神,杨俊清到大哥坟前烧香,说自己地震后去北京表演,没有陪他,很抱歉。

这次搬家虽是临时避险,但龙溪乡很多百姓不想回去。阿尔村有句老话说,穷不离猪。在这里,人离开猪,就等于没有肉吃,因此猪不用来卖,而是一家人一年的荤菜。但杨俊清和很多村里人把猪卖了。一般家里会养2到4头猪,每年过年时杀掉,挂在房梁上做腊肉。有的家把腊肉也卖了。

7月4日晚,乡里几千人把龙溪乡政府围了两个小时。原因是村里有人传乡里要村民搬回去搞自救。据说,几天前俄布村有个村干部跟乡里吼道:我把家神都请下来了,让我搬回去,我现在就跳岷江。

葬礼次日,杨俊清从山上坐车下来。杨俊清忽然说,搬吧,不住这里了。

这位释比文化的传承人也不愿意在山上的羌寨里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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