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兀稹: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2008-06-03 07:33
百家讲坛 2008年10期
关键词:元稹张生诗歌

瑞 奇

中唐的元稹是货真价实的才子,皇家御封的那种。《旧唐书》记载,当年穆宗皇帝还在东宫为太子的时候,周围的那些女性就特别崇拜元稹,经常诵读元稹的诗歌,并谱成曲传唱。穆宗皇帝听到后,也大为叹赏,所以当时皇宫里的人就把元稹呼为“元才子”。而元稹也具备成为明星的外在条件,最好的朋友白居易称赞他“仪形美丈夫”、“君颜贵茂不清赢”,大意是说他长得颇有阳刚之气。

元稹对自己的诸多本领也很自豪,他这样隆重地介绍自己:“能唱犯声歌,偏精变筹义。含词待残拍,促舞递繁吹。”除了能歌善舞,精通筵席上最时髦、最流行的游戏——酒令,元稹还能写一手好字,《宣和书谱》中说他的楷体字“自有风流蕴藉,挟才子之气,而动人眉睫也”。他是如何做到多才多艺的呢?前人总结是因为他“诗中有笔,笔中有诗,而心画使之然也”。明白地说,就是因为元稹的诗歌有风流倜傥之气。

元稹诗歌中的倜傥风流之气确实很浓,昔人有言:“元和以后,诗学淫靡于元稹。”也就是说,从元稹开始,诗歌里靡靡之音开始多了起来。作为时尚先锋,元稹的影响力不容低估。“不胫而走”这个词虽然是孔融发明的,但当时是用来形容珍珠宝玉的收集或钱财的流通,最早用在人身上用来表示传播的力量的,是唐朝的白居易。白居易在元稹的墓志铭中感叹元稹诗歌传播的速度真是迅猛,当时六宫粉黛、两都士子、八方民众乃至文化素质偏低的南蛮以及东夷,都在传唱元稹的诗歌。“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放在今天可能就要赶上牛市期间股票买卖的速度了。

每当一个人走向成功,就会出现大批的模仿者、追随者,元稹也不会例外。在写给令狐(唐代文学家)的信中,元稹得意地说,当时江湖上那些写诗的,都来追捧他、模仿他,但是都没有他那份才气,于是就“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把元才子的诗复制粘贴后据为已有。元稹的诗歌受到追捧,不仅仅是他的诗歌里有较多的靡靡之音,他不是一个靠身体写作的文人,他是一个“改造诗歌的祖师”。元稹与他好朋友自居易对诗歌进行了大胆改革,把诗歌严肃的面孔换成了可爱的笑脸,让诗歌的服装丰富多彩起来,大量写作流连光景的“小碎篇章”与逞才使气的“次韵酬和”之作,使诗歌走上了娱乐化与通俗化的道路。白居易赞扬他“海内声华并在身,箧中文字绝无伦”,夸张的成分并不多。

元大才子这么有才,却只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物。虽然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是“元白”并称,但元稹的个人形象与白居易简直无法相提并论。一次没有结局的恋爱,使他背上了“忍情”的名声;妻子死后再娶,又得到了“薄幸”的评价;好不容易达到事业的顶峰,做上了大唐帝国的宰相,但位置未坐稳就被挤了下来,还让他背上了趋炎附势、卑劣无耻的骂名。

宋代以来,提起元稹,我们见到的都是讽刺、挖苦和批评。自以为耿直、实则鲁莽没有头脑的散文家石介,在其《上郭殿院书》中发难,说元稹没有忠骨只有佞气,没有正色只有谀容,留须拍马,侍奉权贵,虽然登上了宰相之位,可无所作为,对国家民族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贡献,“君子鄙之,史臣讥之,万世之下,为后人贱”。

元稹有首诗《梦上天》,写他做梦时被人唤醒:“哭声厌咽旁人恶,唤起惊悲泪飘露。千惭万谢唤厌人,向使无君终不寤。”明人何孟春的《余冬诗话》因此编造了一个故事,说元稹进人中书省办公后,讨厌他的人边驱赶苍蝇边唠叨:哪里来的苍蝇,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也混到这儿来了。何孟春还说,听到赶苍蝇者的唠叨,元稹是不是该从梦中醒过来呢?

在当今有些读者眼里,元稹的形象似乎有所好转,至少大家不把他比喻为苍蝇,顶多看成一只花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不知疲倦,不愿驻足片刻。大家都说,元稹虽然多情,但他痴情。每一朵花儿面前他都说着动人的情话,这情话如此动人,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以为自己会从一而终。不过,看到下一朵花时,他又深深地感动了。

国学大师陈寅恪则认为元稹根本不是多情,而是多奸诈。他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元稹抛弃初恋情人改娶名门望族女子,抛弃原来痛恨官宦的立场而依附奉承,是没有操守的表现;瞅准时机,取利自肥,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实惠与好处。他哪里是多情博爱,情不能已,分明是狡猾得很。权威的评论,自然少有人敢质疑。于是元稹薄情而奸诈,几乎成为时人共识。要想给他翻案,还得先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打击他。

陈寅恪先生说元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意思是说政治这东西,本来不太干净,耍点手腕,出卖气节,换个高官来做,虽然不可取,但也不那么令人讨厌,反正那时候的官员们都彼此彼此,这样做也不醒目。可恨的是元稹玷污了纯洁的爱情,把婚姻也当作向上攀附的阶梯,县可忍而孰不可忍。

元稹如何出卖自己纯洁的爱情?一般人都认为,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他自己的供述。元稹写过一部著名j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故事情节众所周知;邂逅惊艳,一见钟情;诗柬传话,小婢通容;花前月下,幽会西厢;海誓山盟,私订终身……这不就是《西厢记》吗?连约会的情诗都是一样,就是那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幽会的情书都写得这样雅致,真让人仰慕。不过,结尾有所不同,《西厢记》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莺莺传》却是劳燕分飞,天各一方。问题也正出在结尾上。《西厢记》大团圆的结局,符合人们的审美期待——这也是文学史上所强调的进步意义,而《莺莺传》站在表妹莺莺的角度来看,是表哥张生始乱终弃,这种薄情寡义的举动注定要遭到历史的唾弃——尤其是随着妇女地位的不断高涨,涨到了张生难望其项背的程度。

更重要的问题是张生犯了错误后态度很恶劣,不仅不自我反省,不做出一副追悔莫及、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反而还振振有词地进行自我辩解。在作者元稹问及他为什么要与楚楚可怜、深情款款的莺莺表妹分手时,张生义正词严地说:莺莺表妹乃天生尤物,诱惑力与破坏力都过于强大,当年商纣王、周幽王都是因为这样的尤物葬送了江山,遭到天下人的嗤笑。现在,我的德行还不足以克制表妹那样的尤物,我只有克制自己的感情了。

把绝情都说得这样正大光明,说得这么崇高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也让人佩服。有时候,人真的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最致命的问题是,宋代以来,许多专家学者都认定《莺莺传》这部小说是作者的自传,元稹就是张生的原型。这群专家里包括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家,如刘克庄、胡应麟、鲁迅、陈寅恪、汪辟疆,他们众口一词,咬定张生就是元稹。既然权威们言之凿凿,大家就都对元稹痛恨起来。为人应该讲良心与道德,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即使偶尔做了也千万不要说,一个人私下里笑笑就可以了。最可恶的是做了坏事还把它写成小说,得意洋洋地到处宣扬,唯恐别人不知道,这就有些“衙内”风范了。

也不是没有人为元稹辩解。大学问家王士祯就在他的《池北偶谈》中谈道:元稹在他的作品中教育小朋友时称“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他怎么会做出这等风流之事呢?马上有人批评王士祯:这种自我吹嘘的话也能作为证据?太幼稚了吧,更何况是在教育下一代的时候。即使经常出入那种场所,只要不被抓现行,他都会死不认账。退一步说,不进倡优之门并不等于没有感情失足。于是张生就是元稹的“马甲”几乎成为定论。

陈寅恪是20世纪最痛恨元稹的国学大师,以其为代表的考据派精心搜集的证据有那些呢?

首先,元稹为一位姨母郑氏写过墓志铭,里面叙述了元稹曾在战乱中保护她们一家人——问题是这是宋人说的,原文谁也没有见过。

其次,元稹年轻的时候到过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方一蒲州(今山西永济),元稹的经历同张生很接近。同时,元稹写过很多诗,就是回忆当年同居的岁月,如元和四年(809年),31岁的元稹所写的《嘉陵驿》其一:“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那墙、那床、那西畔廊,分明就是十年前幽会的场景。时间过去了将近十年,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些片段,试问:他若不是主人公,又怎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又如元和十四年,41岁的元稹所写的《春晓》:“半是天明半未明,睡闻花气醉闻莺。狌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看看《莺莺传》:“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20年前在庄严肃穆的寺庙里发生的那段缠绵爱情,那段同居的岁月,随着钟声又浮现在诗人眼前。

最后,《莺莺传》原名《传奇》——唐传奇虽然开始出现有意识的虚构,但许多作品都有史实的影子存在。

但是,反对派说,即使有这样一个姨母,到过蒲州,经历接近(他们认为所有的这些说法都缺乏有力的依据),就能说明张生就是元稹吗?

也许有人要问张生是不是元稹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目前比较负责任的答案就是这个问题确实很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涉及了两位顶级国学大师,涉及到了两种阅读唐传奇的方式或角度:究竟是重史料还是重想象,这是个问题,是一个学者们必须思索的问题,好比哈姆雷特必须思索是生还是死一样。

至于对元稹本人,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即使他不是传奇中那位薄情的张生,他在读者中的形象已经不会有本质的改变。人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风流才子来作为谴责的对象,写这样故事的人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何况后来者从他身上已经吸取了教训,不再给人留下把柄,电影电视开头都要强调“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故事里的事,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但对元稹来说,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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