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沙漠

2008-07-07 01:49
文苑·感悟 2008年4期
关键词:阿南行囊陶罐

唐 俑

在爱的行为中,在奉献我自己的行为中,在洞察另一个人的行为中,我找到了自己,我发现了自己,我发现了我们两个人,我发现了人类。

——弗洛姆

离家流浪第二年的某一天,我的脚步停留在大西北的一处山梁上。

得知我打算穿越沙漠,他的惊讶不亚于我的突然出现给他带来的震惊。他是一个牧羊人。此时他正躺在并不茂盛的草丛里。他眯缝着的眼睛告诉我他正在假寐,一群山羊懒散地在他周围吃草。可我必須打搅他的美梦,于是就把他叫醒了。我知道翻过这座山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但是我不知道抵达那里最便捷的路径,因此我要向他咨询。

他“哈”了一声,说年轻人你是不是疯了,穿越沙漠,你凭什么?我说凭两条腿,还有意志。他又“哈”了一声:“两条腿,还有意志!多么有趣!”他明显的嘲讽并没有把我激怒,我诚恳地看着他,希望他不要把我当作疯子。我还试图让他明白我是一个以旅行为职业的人,并且以冒险为乐事,因为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位置,我必须不停地行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见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怎么走,但是我也要告诉你,而且必须告诉你,知道贸然闯入沙漠意味着什么吗?死亡!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的一位邻居为了追捕一只漂亮的狐狸,不慎“误人”沙漠,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对我来说,他的故事并不恐怖,在这之前我设想过比这可怕得多的情节,想象过自己因饥渴而死的惨状,以及如何上了海市蜃楼的当,最终成了那个美丽坟墓的永久性居民。我告诉他穿越沙漠是我的任务,除了去完成我别无选择。“任务?谁给你的任务?那个人一定跟你一样,也是个疯子!”我说没有人强迫我那么做,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承诺,多年来这个承诺像巨额债务那样压着我,我必须去偿还。

他似乎被我说服了,不再坚持他的阻拦,他说天色不早了,能不能到他家里去住一晚,让他给我准备一些食物和水。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们一起赶着羊群下了山,路上我知道了他叫阿南。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撞少年,我明白单枪匹马贸然闯入沙漠的后果,但我想挑战——在我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的挑战之中,挑战自我,也挑战神话。当然,我不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某些无法实现的梦想,如果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折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背起沉重的行囊(里面塞满了阿南之妻给我烙的面饼),告别了阿南一家。临别时阿南拉着我的手再三嘱咐:“走不出就折回来!”

头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又补充了那么多食物,这使我精神倍增,脚步轻快而有力。按照阿南大叔的指点,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就来到了沙漠边缘。我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了一会,然后朝着沙漠义无反顾地迈开了脚步。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感到饥渴难耐,不得不停下来,取下行囊。然而,行囊里除了面饼和不多的几件衣服,没有我的水壶。我明白没有水的后果,所以我惊呆了。我努力回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除了阿南的妻子昨天晚上只顾了装饼而忘了把水壶放进去,我找不到别的原因。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设计了多种方案,最后决定继续前进。事实上,在应该喝水之前,我就出现了轻微的脱水现象,之所以一再坚持,完全是为了省水,而此时太阳正毒,沙漠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使我折回去的打算变得毫无意义;继续前进或许有一线希望——根据我有限的地理知识,我知道这个沙漠里至少流动着一条以上的季节河,现在正是有水的季节,说不定它们正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呢。

于是我继续前进。我告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尤其不要想目前的处境,以免给自己带来人为的恐惧。

翻过一座新月形的沙丘,前方出现一条绵长的沙坡,我惊喜万分地看到沙坡尽头流动着波光粼粼的水。预想中的季节河果然出现了!我甚至看到了水边的杨柳和人家,我还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用一只陶罐在河边汲水,她将陶罐扛在肩上,由于不堪重负,陶罐朝前倾斜下来,清冽的水溢向她的前胸……

当我使尽最后的力气连滚带爬地走完那条沙坡,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季节河,我看到的“河流”,只不过是更平缓的沙洲而已。毫无疑问,我上了海市蜃楼的当。当我明白这点,我再也无法挪动我的脚步。

我在沙丘背面较阴凉的地方躺下来。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许,我在等待上帝的出现吧。上帝啊上帝,如果你真的要来救我,千万别忘了带水。

后来,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朦胧中只记得干裂的嘴巴像岸上的鱼嘴那样一张一合……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阿南大叔正在给我喂水,盛水的容器正是我的水壶。阿南大叔喜极而泣:“你还没死啊?”

我注意到他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丝。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望着望着,我的泪就下来了。有了一点力气之后,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当然是根据我的脚印,幸亏今天没风,不然就没有脚印。他说你走得好快啊,我几次都不想追了,后来一想不行,只要你的脚印还在,我就应该追下去,直到追上为止。

我说别说了大叔,请受我一拜。他急忙阻止了我,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只不过给你送了一壶水,你看天色不早了,带上这壶水,赶紧上路吧。

我已经改变决定,不想穿越沙漠了。不,是不能。我知道这壶水从现在起属于我们两个人。

后来,我重新回到人群。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的脚步也许可以穿越沙漠,穿越死亡,但却永远走不出那浩瀚的人性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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