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的坚守与悲凉

2008-07-25 10:21魏石当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7期
关键词:人性妻子人生

魏石当

巴金在1980年12月的《关于〈寒夜〉》中说自己写《寒夜》“不是为了鞭挞汪文宣或者别的人,是控诉那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这样,《寒夜》深深地让人们体会到了社会环境对人生和人性的制约、局限、压抑、摧残和扭曲。而另一方面,文学作品毕竟不是思想观念的传声筒,它以丰富具体的人物形象来表现作者的社会思想和人生看法,就必然要描写出复杂矛盾的人生和人性,因此,《寒夜》还会让读者深入到人生和人性的层面去思考人物的命运,去观照我们现实的人生和生命的本质。汪家的三个主要人物,各有各的“坚守”,但三个人的生活和命运却都免不了浓重的悲凉色彩。尤其是其中的汪文宣,更具悲剧性。如巴金所说的“好人得不到好报”(见1961年11月的《谈寒夜》)。汪文宣言行中突出的是他的“善”,也正因其“善”,他生命的悲凉味就更加浓重。这是因为他的“善”是一种被迫而为的“善”,无可奈何的“善”,这“善”的背后是巨大的矛盾和痛苦,是置人于生命深渊的“悲”。汪文宣对于“善”的坚守与悲凉,反映了黑暗的生存环境对人生命的压制和摧残,同时也流露出思想恶魔对人的扭曲和压迫,表现了人性的缺陷和悲剧。现在我们分析汪文宣等人物形象,绝不是在谴责其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想在感性地深入作品后,再来理性地观照其中描述的人生与人性,体悟《寒夜》蕴含的丰厚内涵和它对我们人生的映射与警示。

一、社会环境逼迫下的“善”

汪文宣之“善”,从根本上说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在这个以权压人、以势欺人的社会里,汪文宣一家的生活困苦不堪,树生不得不到银行里去当“花瓶”,从而加剧了婆媳间的纠纷,加重了汪文宣的家庭压力。汪文宣在这个山城里没有一个居高位或者有势力的亲戚朋友,他那校对员的小小位置还是靠了一位同乡的大力帮助得来的,而后那位同乡已离本省,“他的唯一的希望也失去了”。他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却又胆战心惊地忍受着,唯恐因自己的一丝疏忽而丢掉了工作。即便病重,也不敢抬抬疲乏的头颅。他在心里抗议:“什么人都欺负我!难道我的生命就该被这些纠缠不清的文字消磨光吗?……”然而生活的艰难和无奈,迫使他温顺地服从着上级的命令,顺应着同事们的意思,哪怕是一次可有他也可无他的宴会,他也不敢不去。他成了个百般忍受默默顺从的懦夫, “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成为他答复内心生命激情的一句常用语。为了生活,甚至他忍受到咳血时还要拼命校对,而那竟是一本歌功颂德的大著的校样,在那段歌颂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间还留着他溅出的血迹。他愤怒地想要撕碎这载满谎话的纸张,终于却还是忍着看完了这本校样,并且还要遵从主任的命令,为那满纸荒唐的大著写一篇广告词,他痛苦地满脑子找寻些最高的赞颂词句。这里,小说尖锐地讽刺了时局和那些阿谀奉承的文人,突出了社会的黑暗和汪文宣这样的小人物生存的艰难处境。汪文宣之“善”是社会环境逼迫而成,他坚守“老好人”的思想和做法并非他的本性。生命在现实生活面前被扭曲了,却还在坚持着、挣扎着,其“善”之悲凉就充满了字里行间,弥漫向读者心里。

当代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学派的主要代表弗洛姆认为:人们战胜焦虑和无能的三种策略之一是“自动舒适装置”。这种策略下,人会“放弃个体自我,成为自动装置的人,并认同他周围数千万的自动装置,不再孤独和焦虑”①。汪文宣在环境压力下也采取这种策略,却没有解除自己的孤独和焦虑,问题在于周围“装置”的不认同和鄙视,而汪文宣却还不得不服从于周围的“装置系统”,因此,被迫处于卑下境地的汪文宣,便表现出浓厚的“善”之悲凉感。于是,汪文宣的悲剧会引起人们对当时社会的愤怒和批判,进而上升为对所有非人性境遇的痛恨和否定,对人性境况的向往和追求。这些都成为读者心中回旋的光点。

二、新旧思想挤压中的“善”

汪文宣之“善”也是现代的和传统的思想伦理和道德观冲突所造成的,这与汪文宣本人的思想观念也有直接关系。“巴金的作品能够打动读者,与其探讨的道德问题有着因果关系,这不仅是巴金这代人所面临的难题,也仍然是后来人所面临的难题。”②固然,时代已行进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汪家的主要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时代新思想的影响,汪文宣和曾树生由自由恋爱而同居生活,连思想保守的汪母也不得不默认了。但是旧思想观念必然会潜在地影响到其中的每个人,因袭的熏染是不可能从本质上马上彻底清除完毕的。新思想和旧思想的意识必然冲突、缠绕,汪家的每一个人都在矛盾中苦苦挣扎,最终把压力都集中在汪文宣身上,使得人物之间或人物自身矛盾多多,压力重重。

一方面婆媳矛盾日益剧烈。汪母虽然不得不承认了儿媳,但她从心里轻视儿媳,认为曾树生不是明媒正娶来家的。尽管有些是争吵时说的话,却反映了汪母的思想观念,因为争吵时的话往往是平日思想意识的流露。因此,汪母就理直气壮地向曾树生宣告:“无论如何我总是宣的母亲,我总是你的长辈,我看不惯你这种女人,你给我滚!”另一方面依封建伦理道德看,儿媳要比婆婆地位低,儿子对母亲的照顾要高于儿媳。如果把母亲和妻子同当做爱的对象,那么儿子对母亲的亲爱之情理当多于妻子,儿子更多的感情只能给予母亲,不能施于妻子。所以,即使不考虑所谓的“寡妇情结”,处于封建伦理道德意识中的汪母,也绝不情愿看到儿子多施爱于妻子,何况是她本看不惯的一个“花瓶”。曾树生则是一个受到现代思潮影响的人,她追求活泼、快乐的生活,并不把交际应酬当做不可逾越的禁条,她赴宴、跳舞、满面春风,可是骨子里她又很在意婆婆的责骂。这样婆媳矛盾愈演愈烈。婆媳思想的冲突和各自的自私,加重了汪文宣的心理压力,使他只能守“善”。因碍于母亲的面子,汪文宣不敢帮树生说话;在母亲的目光下,他不敢在信里表示渴盼妻子的心情,反而表示妻子回来与否,他并不关心。这样,徒然增加了妻子与他的隔阂,事实与他的心愿越来越远。可是,当他与树生单独相处时,他又百般低头和哀求。这样,汪文宣在婆媳间委曲求全,两头求好,母亲说他“你脾气也太好了”,树生说他“你太老好”。而他永远在心里争辩着:“我不要做老好人!”却永远在当着“老好人”,坚守着他的“善”。如此的结果,却是婆媳争吵愈烈,树生最终远离了他。汪文宣在家庭里被迫“为善”,“善”却不但不能让他摆脱纠纷,反使他陷入更悲凉的心境。

另方面,汪文宣之“善”和他本人的思想观念有极大关系。他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在他和曾树生的情感婚姻上,他有着现代自由平等的意识。他认为自己和曾树生是同居生活,曾树生有权利选择她的新生活。另方面,他又痴爱着树生,这其中自有真挚的爱情,但也反映了他无可奈何中挣扎的心迹。他能以现代思想平等地看待曾树生,他却不能在潜意识中平等地看待自己。其潜在的内因是因为传统的家庭婚姻观对他的影响。中国自古以来的封建观念中,认为男子是家庭的栋梁,婚姻上也要求男才女貌。男人若顶不起家庭的大梁,就会被人看不起,自己也会觉得低人一等。于是,家人要由男子来养活,家庭要由男人来支撑,女子可以靠丈夫养着,男子却绝不能靠女人生活。男子若失了养家糊口的能力,就会感到理不直气不壮,就可能自惭形秽,自卑自贱。汪文宣在家庭和婚姻中的“善”也深受这种意识的影响。当他身染沉疴还急于找事做时,母亲劝他不必急,他痛苦地分辩说:“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袖手吃饭啊。”在母亲面前,他要维护自己作为男子的面子。在他和树生的关系上,他总把自己放在卑下的地位,就貌相上来说,他认为树生“丰腴并且显得年轻而富于生命力”,自己却是“单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颠一簸的走路姿势,还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觉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们不像是同一时代的人”。就经济上来说,曾树生供应着儿子小宣的学费,而自己在那“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币一千六百元”的白纸条前只能叹气,因为自己的全部财产也只有一千一百几十元,还要从中抽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钱一千元。而那个男人(陈主任)一定买得起来送给树生的。潜意识中,汪文宣加重了爱情的外部砝码,妒忌的火焰也燃不起他的激情,还自言自语地说:“她,她是天使啊。我不配她!”于是,他在树生面前说话愈加小心,唯恐惹她不高兴,甚至很感激树生对他的垂顾——“不管我多么不中用,她仍然对我好。这个好心的女人!”这种变了味的痴爱让汪文宣对树生的一切作为退让容忍,包括他病重期间,曾树生去赴陈主任的约,回来时他对她的声音依然是那么亲热,而没有抱怨。垂死之际,他还挣扎着给树生写信报平安。这种混杂着感激和自卑的痴爱,让汪文宣的“善”更加重了悲凉的色彩。这里流露出一种不是被别人强迫却是被环境和情势所压的“善”味,它虽然植根于人的真情,但是枝叶的畸形扭曲让人不忍目睹。新思想的影响让他理解了树生,旧观念的熏陶让他自轻自贱,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应该受罚”。这种置于情又生于思想意识的“善”,让汪文宣自己在家庭困局中更加惨淡。他忍受着一切,磨损着身心,直到最终的悲剧。

三、懦弱性情驱使着的“善”

汪文宣懦弱的性格使他得以守“善”,同时加重了他“善”的悲剧性。和三十四岁的妻子相比,同龄的汪文宣深感自卑,基于这样的思想,他性格中的懦弱更充分地突显出来。他的身体日渐孱弱,他的心境也日渐颓丧。他想在树生面前诉说真情,却又没有勇气倾诉心声,唯恐树生不高兴。他把树生看得高于自己的一切,在树生充满活力的身体面前,他不但自惭自己身体的瘦弱无力,而且自消了自己的生活热情和信心。如果他能把自己和树生放在同等位置,积极主动地和妻子沟通,把自己对生活和妻子的满腔热望流露出来,让树生深切地理解自己,也许树生对他会有更多的关爱,他也会由此减少些悲凉。因为树生心中也渴望温情,渴望从丈夫那儿感受到生命活力。第五章中,当他鼓起勇气、带着颤音要求树生回家时,“她并不答话,却望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又带一点喜悦。他看出她的眼睛在发亮……”可惜,他这样热切的心声流露太少了。他总宽容着妻子,却又怯于吐露真情,第十章写他终于等回深夜跳舞归来的树生时,他竟还谎说自己睡过了一觉,“他心里有许多话,却没有勇气说出来”。如果说母亲在场,是怯于母亲的地位,怕母亲生气,那么母亲不在场时的“无言”,则多是来自于他的懦弱了。第五章里他所说的,如今“不单是生活,我觉得连我们的心也变了”。树生变得自私、追求享乐了,汪文宣变得空虚、自卑、懦弱了。他对树生沉默式的“善”心与平和式的宽容,反让树生觉得他了无生气 ,第十二章里树生对他说:“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汪文宣听了妻子的话,惶恐地分辩着,却仍不敢道出话少的事实真相:“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他心里承认自己“离不开她”,她灿烂的笑容和清脆的声音让他感到生命的活力,她的交际、应酬则让他感到深深的妒忌和痛苦。可是他不敢向她坦露自己所有的想法,他害怕失去她,却因自己的“善”让她误解了他。在他向妻子和母亲隐瞒吐血的真相时,妻子却在嫌弃着他的懦弱,而想离开他。

小说“只有写出人物的灵魂……人物才能活起来”③。作家深入到汪文宣的灵魂深处,让他被动的“善”与情动于衷的爱走向了极致,同时也让他的悲凉走到了极点。汪文宣“善”之悲凉,还在于他对生活的渴望和内心的激情抗争。唯其渴求和抗争的终归虚无,才使小说更具悲剧性,从而使小说更具现实的批判性,更容易在人生的层面撼动人心,更具有可读性。垂死之际的汪文宣仍在无声地叫喊:“我要活!”仍在激情地责问:一个安分的老好人,为什么该受这惩罚?他向世上要求“公平”,但他却连自己的悲愤也不能喊出,“他必须沉默地死去”。坚守“善”的汪文宣,最终得到的只能是诸多痛极人心的“悲凉”。

“忧世的作品同样批判社会现实,但又能超越社会现实,对于人在世事的命运加以体验与表现,具有一定程度的终极关怀的色彩。”④《寒夜》以汪文宣的“善”控诉了社会环境对人的压制和摧残,表现了旧的思想观念对人的制约和局限,同时也揭示了由人性缺陷而来的悲凉意味。汪文宣是有着特定内涵的“善”的代表,也是特定情境中“悲凉”人物的典型,其形象的内涵丰富深厚,耐人寻味。汪文宣的形象启示人们:被迫而为的“善”,终会扭曲人性,造成人生悲剧。而在艰难困境中的消极和懦弱,也只能加剧人生的悲剧色彩。那么。营造理想的人生环境,则是人们共同的愿望和必须努力的目标,所有强制、压抑人性的黑暗制度和现象都必然被憎恨,最终也都将一一被摧毁,人类必然要在行进过程中遭遇“寒夜”,人类也终将与“寒夜”战斗。在一个个“寒夜”中奋力前行,让人类的生存有了丰富的价值和深远的意义。《寒夜》给我们的启示也必将是深远的。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博士,华北水利水电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叶奕乾:《现代人格心理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94页。

②④鲁枢元等主编:《文学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第18页,第19页。

③ 马振方:《小说艺术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第2版,第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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