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场里的精致传神

介子平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水浒传》中只有三十八字的这般描述，在扬州评话里，此番情节竟扩成了四千字的段子。“狮子楼”一出原传不过五百字，演义成《斗杀西门庆》时，已增至近两万字。

“且说武松径直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原传仅此铺垫而已，在评语中，先是描述其来到店前，如何欲进不能，因为两个管账的都是熟人，此时进门，定要招呼他，喉音一高，恐楼上的西门庆听见，待一堆酒客围到了柜台前，搭起了肉屏风时，武松才蹿了进来。原传“武松一直撞到楼上”一句，更添加成了五千多字的一出。楼上的部局如何，食客身份如何，几道饭菜，因何请吃等等，此中皆有交待，其中穿插了大量的情景对白、心理活动。

那些看似节外生枝、密麻针线般的絮碎，实则周细入微、剖毫析芒式的传神写照，它能使听众在活灵活现、如见如闻中，无端感受到了故事的真实可信、栩栩如生。英雄豪杰、市井小民皆常人思理，生活场面、事体末节皆此情此景，宛如身边事、邻里事，于是闻者不知为数百十年前遗事，而喜怒哀乐随之移情于不觉。有了如此细致的状写，方可做到句句有交代，事事有着落，且言之有据，论之成理。加之说书人手势身段、步法眼神以及情绪起落、节奏快慢的配合，声成金石，语妙书场，衔华佩实，风生入座，大有口秀造化、压倒元白之势，哪还有赘冗罗唆、丰干饶舌之感。听之不厌其长，惟恐其尽。心开神释、眉飞色舞之时，天壤间仿佛浩气卷舒，振荡激薄，纵使荒诞奇僻、牛鬼蛇神之事，依然可喜可愕、可歌可泣。听毕，千古伤心，潸然泪下，进而掀髯鼓掌，流连忘返。书中人物，无论男女长幼、贵贱尊卑，在工于说表的书人嘴中，因语速的舒缓、语音的亮暗、语气的抑扬，便可清晰分明，毫末毕现，而绝无隐约模糊、修远依稀之态。间或调笑滑稽、离奇诡异，无不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置身书场，直有洞中七日之慨喟。柳敬亭柳麻子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扬州评话艺人，吴伟业、黄宗羲都曾为之立传。黄宗羲赞其“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飘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述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书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

但这般繁复，并非无节制。该带过时，只一句“这女子花容月貌”了之，该归拢时，只一句“此不在我书中交代”，即收煞住了。名手画龙，东云见鳞，西云见爪足矣。

从《宣和遗事》中的只言片语演绎成鸿篇巨构的《水浒传》，又从《水浒传》中的一鳞半爪派生为连篇累牍的“二十回”（《武十回》《宋十回》）；从《三国志》中的断编残简推导成什锦纷繁的《三国演义》，又从《三国演义》中的些许头绪添加为层见叠出的“三把火”（《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火烧赤壁》），每个情节在力求贴近现实的同时，还加入了自己草根式的忠奸善恶观、虚拟公正式的是非曲直观。以这样的价值取向评判历史，其作用与影响是相当大的，尽管它并不科学理性，譬如对曹操、潘美等人的品藻。有学者认定野史的可信度甚高，但多数学者持否定态度，理由之一便是民间人士面目全非式的肆意取舍添改、移宫换羽式的无忌饾饤补缀。

缜密刻画、层层揭示式的传统恰是民间文学的精华所在，特色所在。从魏晋志怪到唐宋传奇到明清小说皆如此。《柳毅传》中有段勾勒千尺赤龙“钱塘君”的文字：“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摇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实在是穷形尽相，精彩纷呈，非士大夫刻板生硬、凝滞拘执文字所及。作者唐人李朝威走的显然也是民间文学的路子。这种表述方式还通行于其他民间艺术形态。五禽戏，鹤翔桩，均由仿生而来，以致强身健体；寺庙壁画，宫廷绘事，但求形神兼备，无不惟妙惟肖；晋南锣鼓中的《狗咬狗》《滚核桃》《老鸭子》《风搅雪》等等的曲牌也都是大体上的摹声仿音、绘影绘神之作。

当下纸质文学读者之锐减与影视艺术受众的猛增，其反差可谓罕有，对比可谓鲜见，原因之一便在于一个板起面孔要往象牙塔里钻，一个放下架子愣往大众堆里扎。大众文化的外延总是不断被厘定着。

在皇权文化与民间文化两个文化子系统中，皇权文化是一种以文人士大夫为人格载体、以经典文献形式流传于世的垄断性文化，其存在的依据就是为皇权等级统治提供文化层面上的合法性论证。民间文化则是以包括评话评书、弹词鼓书在内的民间戏剧、歌谣、话本演义的形式在民众中流传着，其主要功能则在于为下层民众的生存与生活提供意义解释和娱乐休闲。但在传统社会，无论民间文化的受众多少、精彩几何，却依旧处于边缘的位置。纵使同样出自文人之笔的小说，也只能是诗词辞赋、曲令联对的边缘，边缘的书场容纳了小说这样的文体，也容纳了写小说的落魄文人。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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