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单纯

周　亚

匆匆地、匆匆地穿过香榭丽舍大街。不止一次，从这条著名的大街经过时将头往后甩，睁大眼睛，看车窗外飞闪而过的街景，试图在那一缕缕闪亮的空气里感觉夏奈尔，为内心的影子觅得一个真实背景。

初识夏奈尔，缘于一本偶尔得手的时装杂志。身着夏奈尔时装的模特儿身材高挑，表情冷漠，一副冰美人之态。一向不屑于“时尚”二字的我，却被书页里关于夏奈尔的文字所牵制。辉煌与成功与叛逆与孤独，这些互相挤对又互相亲和的字眼杂糅在一起，还有丝丝入扣的悲剧感，这是一个怎样蛊惑人心的女人?又是一份怎样奇特的人生命题?

单纯，富有朝气。这朝气不仅指年轻女子，而是贯穿女人的一生。此外必须单纯。五十年前的夏奈尔如是说。且至死不渝。

我一向以为，一个人的女人观是一个美学问题(即便她是一个女子)，更是一个人灵魂里的东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唯有精神上的高贵，才会折射出对女性的纯正美感。这是夏奈尔灵魂里的东西。透过铅字。我似在茫茫人海觅得一个知音，一种审美的认可。

如果说每个女人都能在夏奈尔的世界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那么我在这个奇异丰富的世界里找到的，恰是“单纯”二字的价值。因为它在我是凄凄惶惶，想抛也抛不掉的字眼，生活给予我的惶惑与痛楚，全被我归罪于它。可是它被叛逆的夏奈尔认可了，这无疑是一种慰藉、一种启示。或许，自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需要借助一种力量来肯定。

就这样我与夏奈尔相遇，与夏奈尔的“单纯”相遇。当我们与一个人、一种观点、一本书、一幅画相遇，总是有一定的道理。从此。有了对夏奈尔一次次精神上的追寻与依恋。凡与夏奈尔有关的书籍、文字、图片，大有一睹为快的兴趣。就连街上偶尔发现的一家叫夏奈尔的时装店，都会令我一阵欣喜，尽管后来知道这仅是冠名，与夏奈尔的任何品牌无关，我还是喜欢那家店，路过总要看上一眼。依我看，能取这个名儿就意味着不俗。

双手插在裤兜里，潇洒地走向街头……这是夏奈尔当年的主张。巴黎三月微风熏人的春景已尽显眼前，我领略着巴黎，然而，隔着一层车窗玻璃。我对夏奈尔的全部想象，仅在这幅速写的街景旁打了一个擦边球。

当我终于站在这条法文意为田园乐土的大街上，是过了十多个月之后。从西段的闹市区起步，撇开沿街一家家装潢时髦的高档商场、酒吧、银行、歌舞厅、夜总会，越过琳琅满目的漂亮橱窗，与身边往来穿梭衣饰光鲜却又洒脱随意的人们比肩而过，我不由得想到夏奈尔，想到她的智慧与奇妙。

我不是个爱考究的人，不曾试图去佐证什么。否则，我该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去寻找当年夏奈尔在巴黎建立的著名时装沙龙——位于巴黎康堡街31号的时装中心，包括她的工作室和橱窗。像许多人探寻名人的方式那样，去走一走，看一看，且不论在那般匆促的脚步中是否真的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我只想站在她曾经流连过的土地，一条引领世界时尚潮流的大街上，仅仅透过空气，去感受、去想象那在光阴里走远的，远在现实之上、超验的东西，一个真理。事实恰恰是，只有当你感觉到她的存在，才能触及那颗灵魂，获取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一个贫民出身的女子，穿着乡下女孩的木屐一步步走向巴黎，成为巴黎夜空中一颗闪耀的星。靠的是什么?是一个又一个神话?那简练、开放、轻松的时装，风靡世界的黑色连衣裙，出人意料的夸张首饰?世上有无以计数的时装设计师，夏奈尔却只有一个。夏奈尔的独特在于，以最简洁的法则诠释世界。书上说，在那条崎岖的女性解放的道路上，夏奈尔一面在孤独中不断探索着，一面不断激励自己……她把华丽繁复归向简约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把她平民化的精神与审美灌输给保守的贵族。她以她的方式和武器不断挑战着。这个终生独身的女人，很像文学界的波伏娃，同样的窈窕秀丽，从青春走到迟暮，同样的留给世人谜一般的话题。而我总是偏爱窈窕秀丽的女人，纤秀的身材似乎永远都在叙述着少女味，哪怕到了高龄，仍美丽不衰。就像我一直收藏着的那本纸质优异的时装杂志上夏奈尔的一张逆光照，一个瘦削的身影斜倚在里茨饭店她套房的阳台上，在大片作为背景的天光里，呈现出一个如同剪影的侧面，她似乎在俯首凝视着脚下那片作为巴黎珠宝业心脏的旺多姆广场。时间是1935年。

我们在崇尚夏奈尔时装时，终于明白，那种点石成金的效果，归纳为一颗简单纯粹的灵魂，钻入时装，操纵乾坤。就像主宰精神世界的，不是武力与金钱，而是人格的魅力。

然而，有趣的是，夏奈尔自己却并不单纯。读夏奈尔的生平，可以知道她首先征服男人进而征服世界。事实从另一个层面说明，由一个从底层走出的人提出“必须单纯”的女人观，比从小养尊处优的女性更有说服力。这里包含一种睿智，一种由丰富经历凝成的人生结晶。

这或许有悖于世俗社会的标尺，他们眼里，女人成熟的面貌就是克己、忍耐，就是暧昧。不知西方男人如何看待，但东方男人一定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东方男人欣赏薛宝钗的缘故，他们可以对她内心见针见血的品质视而不见。只要表面的温良贤淑，只要那一丁点儿文饰足矣。这是社会审美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悲哀?

单纯是什么?单纯是上天赐予的品质。

我想起在遥远的北方冬夜里，一个男子哲人般说过的话：

学识是可以积累的，优雅的举止是可以训练的，唯独单纯的品质，却是天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绝非后天培养的结果。

这是一场私下里关于人性的探讨，他延伸了那个话题。这话的背景是，在当时环境里对某些是非功利得失的首肯与否。其实，又有哪一种情景下能撇开功利来谈论事物呢?这乃是一个稍有社会常识的人都應懂得的现实。

难道单纯仅仅属于精神领域而非现实的存在?这样的悲哀是否比事实本身更深刻更透彻呢?

夏奈尔却坚定从容地说不。她要女人的单纯融入到血液里，直到永远。就像巴黎的时尚与季节无关，单纯也与岁月无关。这样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充盈仙气，时间也会对她让步，撇开刀劈斧凿的痕迹。

没有受过污染的单纯，是一种纯，经过岁月磨砺的，又是一种纯，那样的单纯更可贵，它带着不朽的女儿性，在世间轻逸流动，至高无上。这，恐怕正是关于女人终其一生品质的最好解答。

繁华的街景渐渐消退。眼前出现郁郁葱葱的景象，别致的花园，平坦的英式草坪，一如幽静的田园风光。该是到东段了。再往前，东端的协和广场上耸立着引人瞩目的埃及方尖碑。我突然不想走了。站在行道一侧，只静静地看，真有意思，繁华过后即是宁静。巴黎让一条街给诠释了。

我抬起头，阳光正穿过稀薄的云层，预示将有一个冬日里的好天气出现。一天前在老佛爷附近一家香水店见到白色盒子包装的夏奈尔5号，在琳琅满目的香水堆里，它极具象征性。此刻我又闻到了它纯正的香水味儿，那是从我高耸的衣领里散发出来的。我想起夏奈尔那句名言：“别人唯恐不足地往上加，而我一项项地减除。”这就是夏奈尔的天才，撇开纷纭的世象，总能留住一点什么。让你走得更远。

而我的理解，这，就是夏奈尔的“一生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