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2008-12-24 10:27
山西文学 2008年12期
关键词:李清李贺

方 晓

1

李贺被我哄走不到半小时,他母亲就来了电话,这个昔日的上级言语之间依然毫不客气,大声斥问我怎么如此无情无义见死不救,即使不念及与李贺的儿时情谊,也该看在她当初对我知遇之恩的份上施以援手。她列举了许多我已经印象模糊的事例,但我不为所动,只想寻找机会插话告诉她我离开局里出来干律师的真正原因。李贺母亲没完没了地诘问着,后来竟嘤嘤呜呜地哭泣起来,说自己命苦,老头死得早,儿子又这般不争气。方晓你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我家里现在坐了多少人,都面露凶光,有的还手握匕首钢管,他们想干吗,想对我老太婆动粗吗?我说不会。李贺母亲又说,方晓,你是李贺最后一个朋友了,你不帮忙他这次真死定了,你就看在我们两家世代交好,看在我死去老头的份上救他一命吧。我求你了,方晓,我给你跪下了。那边真传来扑通一声。我忙不迭地把听筒拿远点,朝着话筒吼,老领导你先起来。我心里在想,为什么她知道我是李贺最后一个朋友这种说法。但那边又传来,方晓你不答应,我就常跪不起。我好像只能答应了。半小时后,李贺又来我家拿走了十万块钱。他板着脸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如果我当时回想起一个事实,这次就不会遭骗了。1991年,我和李贺还是同一个局里的同事时,他曾模仿局长的笔迹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安排我到山东的一个莫须有的小镇上接一个莫须有的人。当我在那里转悠几天一无所获满心不安地回来时,局里早已炸开锅。那还是一个手机尚未流行的年代,一个国家干部的突然失踪给肥城带来了极大的惶恐。但我质问李贺时,他却好像早已把这事忘了。

李贺从我这里借钱后,我思量再三,赶到他母亲的住所。李贺母亲矢口否认曾经打过电话,并对我描绘的通话情形嗤之以鼻,表示她即使立刻从三楼跳下去也不会干这种颜面扫尽的蠢事。她还嘲笑我活该,她都不再资助李贺分毫,而我却不经任何求证就轻易把十万借给了一个赌鬼。我顿时冷汗直下,又立即找到李贺。他先是习惯性地狡辩几句,随即是他模仿他母亲的声音,说完一脸无辜任我宰割的样子,他知道我不可能把他怎么样,我不可能像那些催债的人一样扬言要下他一条胳膊或大腿,那阵子,他确实被人四处围追堵截。

为这十万块钱,我的家庭几乎要妻离子散。事隔多年,我妻子仍然耿耿于怀,不放过一次攻讦我的机会。因为这十万块钱,使她又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多住了两年。从这次事件以后,我就发誓不再理睬李贺。偶尔在街上,在一些人莫名其妙聚集的饭局上,我从未主动与李贺说过话。2005年冬天,李贺从北京回来,手里拿着一张传票来找我咨询法律问题,她妻子叶玲终于下定决心起诉离婚。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并劝他放叶玲一马,毁了人家十几年青春,但不能毁人家一辈子。我还肆无忌惮地说了许多攻击他的话,我十分愿意与他不欢而散,然后告诉他那十万块我根本不打算要了,送给他买个上好的墓地好了。

对李贺而言,再恶毒的语言都不过分。我还想直接告诉他,我从事律师职业十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坏人,但这些人里数他最坏。如果他还想跟我辩解,我更要直接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不是那些杀人放火强奸的刑事犯,而是他这种专门欺骗坑害朋友的人,他没放过一个朋友,一个不留。所有的坏蛋都还有朋友,而他一个没有。但这次李贺一反常态,并没有与我相互攻击,他只是热衷于与我探讨如果离婚那赎回一半的房产他能分到多少,那些尚未偿还的巨额债务是否还必须他独自承担,还有,如果他不想抚养女儿是否有借口不承担每月的抚养费。我突然觉得,对这样的人再精妙的讽刺与挖苦都是浪费口舌。我索性一语不发,静静地看他一个人在那里自我设问自我辩驳。但李贺总有办法让我开口,漫长的几个小时过去,李贺又可以不花一分律师费就从我这里得到所有的答案。他自己得出结论,无论如何,不能离婚。

2

李贺有骗人的天赋。被他骗得最惨的人除掉叶玲,仍然不是我。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趁经济复苏时期,毅然辞去公职下海,用买断工龄的几万块钱起家,几年后就办起了在肥城颇有影响的机械工程公司。他无疑有胆识而且聪明,但这些在李贺面前不堪一击。李贺带着两份伪造的合同找到他,一份销售药材的,一份购买药材的,中间的差价是二十多万。李贺不需要说什么,这个朋友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巨额利润,在得到李贺钱一到账就七三分成的承诺后,就拿出四十万全权委托李贺去操作。钱当然永远也不可能到账。待这个朋友感觉事情不妙找到李贺时,后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诉状和伪造的法院传票,咒骂对方不守信用一直拖欠货款自己正在起诉他。再后来的借口,就是法院一直执行不了。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说这个朋友损失的只是金钱,那有人因李贺丢掉的却是宝贵的青春。有一个同事刚闹完离婚就接到李贺的电话,其时李贺已被开除出局只身前往上海闯荡。在适当表示悲痛之后李贺说,他所在的研究所正在招聘一位主任,需要行政干部出身,他各方面条件都合适,况且有自己引荐应该不会存在任何障碍。月工资是两万,而且办理上海户口。这些对一个公务员的诱惑都是巨大的,而且刚从伤感中出来,他也想尽快离开肥城这个“是非之地”。李贺说给他寄机票并订了最好的酒店就等他大驾光临实地考察。这人没经住诱惑,就乘机前往上海,懵懵懂懂直入传销中心。一年后东窗事发被捕,判刑两年。

但李贺没事。他天生有一种与欺骗才能同样优秀的直觉。这在我们小时常玩的捉迷藏游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寻找任何人的藏身之地都用不了半分钟,那时我们一直怀疑李贺有隔物透视的特异功能。他在上海风闻不对,立即潜回肥城。这无可厚非,但他的可恶在于,他并没有给被他拉下水的同事提上一句醒。

我一直沾沾自喜的是,尽管欺骗不断,但李贺并没有怎么坑害我。在他母亲还是我领导的时候,我宁愿把他对我施展的小欺骗看成他一时找不到侵害对象的技痒难忍。李贺也这样认为,并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他最后一个朋友。做一个坏蛋的最后一个朋友有时是很幸福很光荣的事情。但这一切的虚假都在2002年春天画上了真实的句号。

3

2002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李贺在家里翻箱倒柜时被从外面回来的叶玲逮个正着。叶玲左手拽着女儿,右手把包压在胸前,满脸惊惧地问,你又想干什么?李贺轻轻笑着说,我们的房产证太老啦,而且还是我爸的名字,我找了一个房产局的朋友,他答应分文不收帮我重新登记到我的名下。他轻松的表情与手上毫不停歇的急促的动作极不相称。在把可能存放房产证的地方找遍仍然一无所获之后,李贺眼睛瞄向了叶玲胸前的包。他冲上去拽过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下,除掉一串钥匙似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叶玲感觉胸口有血在急速地往上涌,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医生已经多次警告她不要过于激动,但好像她的生活中除了激动就没有其他的了。李贺已经开始用钥匙挨个打开存放叶玲私人物件的抽屉。没有。他索性停

下一切寻找的动作,站到房子中间像个干刑侦多年的老警察背着手逐一巡视。终于,他看到了东墙上的挂钟,那曾是叶玲的嫁妆之一。它已经多年不曾转动,时间永远地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以一种悲悯而深邃的眼光沉默地俯视着这个家庭的一切灾难。这次李贺的透视功能再次起了作用,他没有失望。他从挂钟后面拉出房产证,用手掸去表面的灰尘,依旧鲜红无比。叶玲感觉整个房子都在李贺的手里震颤,她下意识地又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可控制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李贺是那种寻死也要编造千般理由的人,他并不想由此获得人们的信任,不过因为编造对他来讲是莫大的乐趣而已。叶玲根本不相信李贺的说法,但她无能为力。她在想着要不要冲上去和李贺厮打一番,借以祭奠房子的即将丧失,但显然无济于事,徒费气力而已。如果房子抵押仍不足以使李贺解脱困境——因为赌博的习惯,他的困境永远不能解脱——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谁也不敢担保他不会卖了女儿。李贺停在那里做好防范叶玲随时上前争抢的架势,但这次没有。叶玲只是拉着女儿躲到桌后的墙角,眼睛里已充满那种濒临崩溃的惊恐神色,她手按在桌子上很久仍然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索性瘫坐到地上,惶惑地恳求李贺,求求你,李贺,放过我们的女儿。李贺顿时轻松下来,爽朗地笑出声,要上前来拉起叶玲,后者恐惧地尖叫着,手撑在地上不停地往墙壁上退,她无路可退,尖叫声更大了起来。女儿李清倒显得平静,歪坐在叶玲身边,双手不停抚摸她的胸口。李贺立住了,伸出左手作出邀请的样子,他说,叶玲你不要这样,我只不过是去换个房产证而已,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你等着,两个小时后我就把新证交给你保管。叶玲瞅着他,眼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她朝李贺大叫,我要离婚!她又朝窗户、墙壁、桌子、屋顶、女儿大叫,离婚!李清终于吓得哭起来。接着,叶玲突然极其冷静地对李贺说,你先去吧,回来我要和你谈谈离婚的事。李贺不以为意,几乎是轻蔑地一笑,有关离婚的事他们已经谈过不下十次了,但不能离掉,他有办法。李贺朝李清深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温柔地说,照顾好你妈,那我去了。他怀揣着房产证急匆匆地下楼,但来到街上,转过第三个路口,他才敢回头看。窗口再没有出现叶玲担惊受怕的眼神,因为那二层小楼已经被众多房屋完全遮住了,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叶玲已没有机会再和李贺商讨离婚事宜。李贺拿房产证到银行抵押只拿到五万元,加之他从我这里骗走的十万元,仍然偿还不了三十多万的赌债。追债的人下了最后通牒,限定明天正午之前还清,否则自己提胳膊来见。叶玲、我,包括所有被李贺欺骗的亲人朋友都不可能对他动真,但那些人会。李贺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干脆坐夜里九点的火车北上逃亡。

一夜无眠的叶玲盘算着放弃所有,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李贺同意她带女儿走。她一直惶恐地坐在墙角瞪大眼睛等到第二天中午,推门进来的不是李贺,而是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

4

李贺逃亡的这天夜里,我先后接到他两位至亲的电话。凌晨一点左右,叶玲在电话里跟我说,李贺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有预感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不管怎样,她想离婚。我提醒她这个问题她已经向李贺提出很多次,因为始终没离掉甚至成为李贺向我炫耀的资本。叶玲的声音在深夜听来冷静之极,甚至有一丝鬼魅的气息,她在那边唏嘘起来,我听不清是低泣还是冷笑。她的声音真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说是提过很多次,现在她终于明白离不掉的真正原因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善良得有些迟钝,以前我就想提醒她李贺的真正目的,但这与我办理离婚案件从不撮合当事人离婚的原则相悖。我不太信服离婚是一个社会问题的鬼话,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个社会重视虚幻的集体而抹杀个人幸福的病态特征之一,任何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是为了谋求自己的幸福,就可以无所顾忌社会的感受去离婚。但离婚毕竟是一件害己的事情,它残酷地把人多年的感情生活重归为零,或许还有他们的子女,从此必须接受残缺不全的世界,而且这世界在他们的心中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完整起来。所以,这次我仍然只是提醒叶玲,李贺一直想要李清的,而你是绝不会放的。我听真切了,叶玲在那边狂放地笑起来。这种悲痛之极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更让人无比心酸。我说叶玲你不要这样,为了李清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曾经设想如果自己处在叶玲承受的十几年的折磨中,可能早疯了。女人总是比男人坚韧。叶玲说,我为什么不好好活呢,不为了李清我也要好好活,我的命是我的,跟赌鬼李贺无关。我沉默。叶玲接着说——这些话似乎在她的身体里沉积了许多年,如今才百折千回姗姗来迟地到了嘴边,所以都有种陈腐的气息——滚他娘的李贺,滚他娘的那些脑子烧焦了的胡话吧,谁信呢。他是一个彻底坏透的人了,他当初连他父亲都不要了,现在连父亲一辈子辛苦挣下的基业都不要了,他会要他的女儿?下午我站在二楼,看他抱着房产证兴奋地快速逃跑的样子,我就明白了。我早明白了。他以为离婚什么都不要只要李清就能吃得住我,滚他娘的美梦吧。我息事宁人是想借机下台罢了。当初还想给李清维持一个表面上完整的家,现在我不了,我不能再伤害李清了。我说你想明白了就好。那边传来叶玲和李清骤然爆发的痛哭声,可以想象娘俩抱头痛哭的样子,我见过不止一次。我说叶玲你不要这样,你应该让孩子好好休息。叶玲说,没事,我们都轻松了。明天我就来找你帮忙代理。她像一个总是设想自己病入膏肓不信医生的诊断又求证地说,李清真会判到我的名下吗?她就是把这个问题设想得太严重了。所有惧怕离婚的女人总是把孩子设想得太严重。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出意外的话,百分之百。这个问题我已经为她想过无数遍了。

电话挂掉后,我躺在床上抽烟。我无法想象一个有赌鬼存在的家庭生活将是多么难堪。我见识过许多关在监狱里的罪犯懊恼不堪痛哭流涕的样子,如果有一天,赌鬼李贺也被关进监狱,他也会突然良心发现每天晚上面对墙壁长时间忏悔吗?我曾经因一个当事人的请求,向监狱主管部门呈递过一份申请,希望能在监狱里配备一位神职人员。这些白天劳动身体疲乏的罪犯们,晚上心灵的煎熬却绝不会因为身体上的疲劳而有一丝减缓。这个当事人,他们很多人并不信神,但他们现在却需要神这样一个角色,而不仅仅是冰冷坚硬的墙壁。关进监狱里的李贺或许同样需要,他或许也会忏悔,但出来后,他肯定还是一个赌鬼。因为,他是李贺。

就在我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李贺的母亲,我在迷糊之中用了很长时间去分辨这声音的真实性。这个昔日的老领导一句惯用的呵斥之语提醒了我,她是真的。她说,方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在,不好意思,刚才在找开关,我不习惯在黑暗中听电话,抱歉,您再说一遍。对她,我没法不虚伪的客气,这于我几乎是一种深入骨髓般的习惯。她情绪没有刚才那般激昂了,仿佛酝酿了很久的话讲出一次就整个人泄气了一般,她似乎都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了,

幽幽地在那里寻找着词句。我再跟你讲一遍,你不该借钱给他,今天晚上那些催债鬼给我来了电话,说李贺还了他们十五万,但剩下的我必须在明天中午之前想出办法,他们还警告我否则李贺会突然消失。我想安慰她不用担心。但我话没有出口,怎么可能不用担心呢。我其实更想说,李贺消失了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接着说,你不该借,还不还其实结果都一样,他仍然会被追杀。我想重新跟她强调,是李贺冒充她的声音我才借的,她即使不再是我的老领导,但毕竟是一个老人。这是深夜,窗外漆黑无比,乱风暴戾地拍打着墙壁,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企图冲进来,一点也不像白天还显得有些温情的城市。我不愿一个老人在这样的深夜感到伤心惧怕,无论因为谁借钱给李贺,我都不打算让他偿还。这是一个可笑的愿望。我借钱只是不愿别人指责我人走茶凉,即使是赌鬼李贺的指责也会让我难堪。我愿意用十万换取一份永久的安宁,我一日不借,一日都将处于李贺的算计当中,我觉得那样更危险。多年以后,我曾经问过李贺这样的问题,和他母亲的说法相似,既知必然要逃亡,为什么还要还上十五万,带上十五万去外地做生意不也很好吗?李贺说,他并不想逃亡,他以为还上一些可以暂时安全,但事出所料,只有逃。他奉承我说,没想到这些人不像我,只认钱。他又强调说,他并不想离开肥城,当时母亲已经很老了,女儿也要上高中了。没有人会听信他这些屁话。

这天晚上,李贺母亲还跟我说起一件事。她拼命压低声音,然而在深夜里听来依然清晰无比,这似乎使她有些恼怒,所以她的话听来像在赌气,她说李贺也曾经向我借十万,我让他出了一张字条,他是我儿子,我只是想警告他,并非要他还。现在我想毁又不敢毁,想留又不敢留,因为没有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快入土了,无论怎样放在我这儿都不合适,你帮我收起来好吗?你是律师,我们两家又是世交,我放心你。第二天上午,李贺母亲来了我这里一趟。她没说几句,我就借故忙请她走了,我担心她会在我办公室里撞上准备和她儿子离婚的叶玲。然而叶玲没来。我觉得她可能在等李贺想与他先面谈,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她无法在白天也像黑夜里那般绝情,她仍然想先协商。对于这一点,他们都久经沙场了,商量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只是此时,没有人知道李贺已经离开肥城。债主们都还比较义气,不去为难孤儿寡母。于是,叶玲又处在没日没夜惶恐不安的等待之中了。不幸的婚姻也在悄然延续。

5

李贺母亲在一个宁静的秋日上午骤然死去。老人的屋内凌乱不堪,被褥半拉在地上,桌上的盘子里还残剩昨夜的一些面条,旁边倒着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黄澄澄的杯口像一只早已废弃不用的炮管。许多迹象都表明这间屋子鲜有人光顾。以前李贺倒经常来,尽管他带来的总不是什么好事。李贺母亲曾经在某一次费尽口舌才组织起来的家庭聚会上,对所有人坦言李贺是个最孝顺的孩子,至少他知道来看看她。

此刻,老人仍然端坐在楠木椅上,保持着一种等待与凝望的姿势。她的身体仍有一半沐浴在春日宁静和煦的阳光里,这使得她逐渐僵硬的身体似乎还残留着一些生气,另一半没在黑暗中的脸苍老黝黑无比,光线在向左移动,侵蚀着老人的生气,也企图使整个房间陷入冰冷的幽暗之中。叶玲用湿毛巾精心地擦拭着老人的手臂,她年轻的手在老人每根枯萎的手指中缓缓流动,李清蹲在母亲旁边轻轻划动着盆里的水。

没有痛哭声,即使我这个外人到来。李贺的三个姐夫姐姐都在不停地打电话,四处报丧。他们从未成为李贺的受害者,李贺曾经自嘲似的跟我说,对这些一个个比鬼还精明的东西,他实在无计可施。他由此总结出,亲人远比朋友冷酷无情。其时我以李贺最后一个朋友自居,内心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职业使我明白一个坏蛋的最后一个朋友应该是多么可贵的角色,宽容得多么伟大。于是我欣然同意。

之前,我企图与死神赛跑,用100元鼓励出租车闯红灯,十分钟就走完三十里的路程赶到李贺母亲的屋里。我必须问清楚那十万元如何处理。面对已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一身轻松的老人,我仍然有冲上去把她拍打醒来问个明白的冲动。但看来关心这个问题的不止我一个,李贺的二姐夫和三姐夫走上前来,他们显得极为愤怒地说,刚才我们检查了母亲的遗物,存折里只有十五万元,说什么也不该是这个数,我们不能不怀疑母亲曾借过钱给李贺。是的,他们怀疑得十分有道理,所有人都可以猜想出李贺曾经怎样为难母亲。但我无动于衷。叶玲已经开始擦拭着老人的另一只手臂,老人此刻身上已经没有一丝阳光了。只有李清抬头惊惧地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她或许很久没有听过这噩梦般的名字了。二姐从远处插嘴,肯定借了,妈真偏心。奇怪,她为什么不想想老人故去时膝下无子的悲凉呢。我又想到,老人如果把那十五万也一并借给李贺,他就不用逃亡了。这半年她必须时刻面对儿子去向不明生死未卜的现实和许多万分折磨她的想像。这无对错之分,也许她全借了,儿子轻松了,又沉迷于赌博了,某一天又债台高筑她却无法再施以援手了。对李贺而言,任何猜测都是无效的,人们对一个赌鬼不应该存在任何希望,爱他的人只能一点一点地救济他,好让他不致真被迫杀。如我,那借出的十万毕竟给了李贺半天出逃的时间。我开始有点佩服老领导的睿智来,那么她把那十万借条给我一定大有深意。

二姐又说,还有这栋房子。大姐插话说,不,还有李贺那房子。我看见叶玲一震。这些李贺的亲人们想干什么,李清急冲冲地说,我们的房子是我妈妈一分一分赎回来的。她的声音听来近乎咆哮了,一个弱小的身体里爆发的力量有时也是很惊人的,我向她投以赞许的眼光,众人不理睬小孩李清,三姐慢腾腾地说,再赎回来仍然是父亲的房子,以前母亲在我们可以不说,现在一切都得弄清楚了。他们都把眼光投向叶玲,叶玲仍然无动于衷,精心地低头擦拭母亲的脚。大姐夫这时才过来和我握手,他说,你看,方律师,这么少的遗产,分起来肯定有说不清楚的麻烦。对这位政府中层领导,我不太清楚他语气的重点在前还是在后。我干脆说,老人故去了,我们都很悲伤(我注意到他们中有人马上脸上布满愁云),老人生前也有请我当遗嘱执行人的意向。我顿住了,看着大姐夫。他点点头。我说,老人生前表达这个意思不是一次两次,但因为她一直很健康我也就没有太重视,如果你们同样赞成,我们就履行下法律程序。我逐一扫视他们,没有人反对,但也没有人支持,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李清坚定地向我点了几下头。我开始草拟了一份遗嘱执行委托合同,让叶玲抬起老人的手按了指纹,然后,让大姐、二姐都签了字。这是一个大家急迫找钱但又惧怕麻烦的时代,所有人都愿意把这份麻烦无偿地转嫁给我。我也怕麻烦,但之所以承担下来,不是看在我是李贺最后一个朋友的份上,而是因为李清。我不愿意孤儿寡母被人欺负。至少,我必须寻找个折中办法不让她们从房子里被赶出去流落街头。

叶玲终于抬起头,朝我投过感激的一瞥,她

无声地痛哭起来。

6

没有人料到我会在一本老相册里找到一份遗嘱。李贺母亲在2000年的夏天未卜先知地安排了叶玲和李清的安身立命之所。即使作为遗嘱执行人,面对一群连李贺都欺骗不了的亲人,我实在无法保证叶玲母女不像多余的废品一样被扫地出门。遗嘱很简单:李贺暂住的房子归李贺所有。字迹潦草,落笔匆忙,但每一笔都很有力度。众人愣了片刻,马上有人提议这绝对是母亲出于李贺威逼而不得已的行为。但李清的反对使他们无言以对,证据呢?没有证据,所以一切就必须按此执行。

众人心有不甘,牢骚之语此起彼伏。叶玲说,其他财产我们不要了。她拉起李清开始往外走,说小清,我们给奶奶订做寿衣去。两个女人在这点上形成了默契,叶玲很聪明地领会了老人的睿智,她十分明了遗嘱上对其他财产的不置一词就暗示了她应该放弃,把被动活生生地抛给了其他人。

2005年夏天,李贺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没完没了探讨他离婚的恶果时,突然问到这个细节,在听了我简短而不耐烦的描述之后,他哑然失笑。他对母亲做法深意的判断和叶玲如出一辙,因此他还很无趣地开玩笑说,这样聪明的女人,即使他很失败也是不乐意与其离婚的。我提醒李贺最好不要用到失败一词,这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不屈命运的抗争者,而他显然不是,或许更恰当的词是邪恶。李贺对这样赤裸裸的攻击毫不在意,他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之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身后了无生气的天空,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自言自语,不能离婚。

事后我认为,正是老人在一个燥热的夏日所做的决定再次挽救了李贺的婚姻。这种物质上的馈赠,给叶玲的聪慧以绝好的展示机会,而正是后者影响了李贺的某种决定。据我所知,叶玲的离婚诉讼形式大于内容,从2002年,叶玲的活寡开始不久,她就处于死一般彻底的平静之中,甚至可以说,若没有她一纸诉书的招回,或许她终生都将看不到李贺在肥城出现。叶玲也并非想与李贺彻底断绝夫妻关系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在我某一段时间突然心血来潮为她物色对象的时候,她曾跟我坦言,哀莫大于心死。我说,人跟人并非一样。她坚持说都一样,生活都一样,至少区别不大。我愿意把这理解为她自己的生活,其时叶玲已经独自开了一个小餐馆,服务对象为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当生活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的时候,她惊人的能力和耐力开始展现。那一阵子叶玲的生活安稳而平和,甚至说得上美好,因此我不情愿把她的话理解为对男人的普遍失望。

但当2005年夏天李贺在莫名其妙的幸福之后,充满自怜地回忆起他与叶玲结婚前几年的生活时,我不由对叶玲的这句话产生了全新的理解,她应该在寂静与孤独之中同李贺一样想起过当初的幸福时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当中,还有谁对李贺尚存眷念与关怀,则非她叶玲莫属。而她想知道李贺的生死或近况,唯一干净利落的办法就是起诉离婚,逼李贺回肥城。

已经长大的李清在一次与我长达数小时的交流中对此种说法表示反对,说她母亲叶玲不过听信了她的怂恿才出这步险棋。我对这种言论只能报以宽容的微笑,出落得异常灵秀的大姑娘李清还不能明白一个十几年与恐惧时刻相伴的女人的任何想法都要借助外力。李清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又提高音调解释说,所谓险棋是指母亲叶玲在赌鬼李贺一旦出现之后,只有两种选择,离婚或者重新接受他,两种方法都是险象环生的,谁也无法预知具体后果。同样,李清对已死去多年的老人的做法也表示谴责,认为使这种不幸的婚姻有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物质基础不仅毫无意思,而且很残忍,这种自私的做法并非有丁点考虑叶玲的因素,而是完全出于对一个不肖之子的偏爱。这个叛逆而倔强的女孩的说法无懈可击,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接近真相。我只能与李贺2005年夏天在法庭上面对同样诘问时的态度一样,回以苦涩的一笑。

2005年夏天的这次长谈快接近中午的时刻,李贺开始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他的回忆之中,他多次跟我提到了洗脚这样的字眼,似乎这就代表了他所能享受和理解的有关婚姻的全部温情和幸福。他说结婚之后,他们很幸福,每天下班回家叶玲都帮他洗脚。我因为不耐烦他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便追问他难道没有其他相亲相爱的情节,李贺一时愣在那里,但马上笑容漾开在脸上,他说很多,但一个便够了,它是一种象征。

如果说从这天开始李贺良心发现,我愿意认为完全出于时间的功效。时间在某一个转口突然又把李贺拉了回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深究洗脚的情节怎样突如其来地回归到李贺的意识里,又因何原因。说到底,不过是时间。正如时间让叶玲曾被恐惧完全侵蚀的心间又有了一丝对温情的想象一样。李贺也坦白承认并非害怕追杀才不去赌博,只不过在时间流淌到某一个时刻突然厌倦,或者突然忘了。对于这种玄虚的解释李贺作了一个比方,就像我们有一阵子一直看一本书,没有看完,但从某一天开始,我们突然开始不看了,或者突然忘了,而转看另一本,对于细碎的生活来讲,这稀松平常也不必引以为意。李贺又说,没有一辈子的强奸犯,那么也就没有一辈子的赌鬼。对李贺的这种说法我比较赞同,在我眼里,李贺无论品德多么败坏,给他人带来多少不幸,我始终认为他并不邪恶。

在2005年夏天的那次开庭上,李贺对所有的哭诉、攻击、谴责、辱骂都保持沉默,他偶尔会说,对不起,这些都是我做的,我知道我是坏蛋,没错。他偶尔还说,一切的说法我都承认,一切的处理方式我都接受,但我不离婚。叶玲没完没了地哭诉,甚至几次要奔过去捶打李贺。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法庭上肃穆得像个大雪正在飘扬的冬天。突然,李清狠狠地把叶玲按在椅子上,高声地吼叫,妈妈,我求你了,妈妈,你别再骂他了,你骂完了,你就不会再恨他的。我们要一辈子恨他,我求求你,求求你,妈妈,别骂了。或许,叶玲的起诉、辱骂真的都不过是为了遗忘仇恨。

没有人能够想明白李贺转变的原因,京城的三年流浪生活还是往日的温情,或许都有,但应该不会这么简单。聪明如李贺,深知叶玲没有丝毫利用价值,那么可以牵强地认为,他所有的做法都出自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次出庭不到十分钟法庭就宣判调解成功,因为叶玲哭着跑出了法庭。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男人的“不想离婚”四个字抵得过千万资产、千言万语,甚至可以一笔抹杀十几年的恐惧与孤独。

7

作为叶玲的代理人,我不顾她的反对给李贺不愿离婚附加了一些物质条件。律师的职业习惯使我在法庭上不太相信精神的东西,精神可以受到莫大的伤害或安慰,但一旦损害,法律不会给予任何赔偿。物质意义上的保障才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在适当的时候能给精神一些抚慰,或者给自我抚慰一些触手可及的借口。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对李贺而言,这与其说是一种制裁,不如说是制约。既然李贺对一切都接受,我就建议法庭在调解书上写明,每月李贺交两千给叶玲,每年年底另交两万给叶玲以做赎回房产的费用。一

个赌鬼极有可能成为一辈子的赌鬼,不能让赌鬼有闲钱。

这些对正常的李贺并非刁难,其时李贺又在北京一家教育研究所任职,工资不低,而且他搞钱的方式很广。即使是李贺吹嘘,见多识广如我都对他搞钱的做法(想法)叹为观止瞠目结舌。比如趁铜突然涨价而一些市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机,他买来几十吨廉价的铜丝,找人剥去外皮,再当铜卖出去。再比如他利用商场回赠购物券的机会,从一些顾客手里低价买下凑不成整数的单据,整合后再去市场兑换。聪明人总有办法富裕起来,只要他愿意。

李贺与叶玲又开始了第二个蜜月期。唯一不快活的是李清。她经常跑到我办公室,嘟囔着嘴牢骚满腹地说那个家她简直待不下去了,她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那么软弱,甚至是毫无记性不知羞耻,和一个如此邪恶的人也能温情脉脉。李清的表情毫不掩饰李贺把叶玲从她身边夺走的痛恨。

这种短暂的温存之后,李贺为了兑现他的承诺又开始北上。和第一次的深夜出逃不同,这次他可以说离开得无限风光,用李清的话说,叶玲在火车站哭哭啼啼,就像一个刚满十八岁和狗屁都不是的男友分别的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李清还点评说,男人和男人没有区别,就像女人和女人没有区别一样,所以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爱情都是假的,自己骗自己罢了。我看着她,除了吃惊,没办法有其他表情。

李贺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走的。临走前,他还电话我,说本该当面道别,但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害羞永远是一种好习惯。李贺又说,他对我在法庭上对他的为难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他并不认为那是为难,而是鞭笞。我只能笑笑,准备挂电话。但他又说,请我放心,那借我的十万块钱他一定会还,虽然会捱些时候,他借所有人的钱都会还。我说不用了,当初借给他就没指望他还,再说我也不缺那钱。李贺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地说,我的话伤害了他,我应该能看出来,他和从前确实不一样了。虽然这种改变很突然,似乎让人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理解,但人要允许一个人的改变。我说,我知道,很抱歉。李贺在电话那边笑起来,说没什么。他还说,你等着吧,方晓。

但李贺没有半个月就又回到肥城。在一次我请他喝酒时,半醉的他对此前绝口不提的个中理由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李贺用他惯常的说话方式给我打了个比方。他张牙舞爪地说,就像打右派的时候,一村人坐在一起开会,根据上面的指示非要选出一个右派出来。所有人都不说话,闷头坐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出去方便。这样就给了众人达成协议的机会,等他回来,选举结果已经出来,他就是那个幸运的右派。李贺总结说,我就是这么被清出来的。我后来逐渐了解到,事实与此尚有出入。起因是李贺的一个直接领导出了一场车祸,趁其住院之机,研究所里一些心怀鬼胎与其有过或大或小龃龉的人开始查他的账,不可能不出问题。等这个领导回来,他如果想不进监狱还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嫁祸于替死鬼。他看着这些一起拼杀共过患难的兄弟们,自然无从选择,于是远在肥城闹离婚的李贺就宿命般地成为最佳人选。该领导还颇讲情义,动用许多关系使李贺免进监狱而只是被清退。我曾对其做法表示赞赏,对李贺说,你不可能没有问题的,绝不可能仅仅因为距离的原因,他也算仁至义尽。李贺豁开嘴乌鸦般尖笑起来,他带有攻击意味地反诘,这年头谁没有问题,你没有吗?他把手中的筷子竖起来,在我面前晃,不过与他祸福相依罢了,我一旦进监狱,就算上帝也阻止不了我的举报,所以他还给了我这个数。

两万块在2005年的初秋帮李贺兑现了一半的承诺,也使他享受到久违的温情。这么说一点也不残酷,李清曾跟我直言,若没那两万,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本性败坏一无是处的陌生男人赶出房子。我审视地看着她,她朝我凶恶地点点头。她说,是的,就是因为两万块,而不是其他原因,我让他滚却不需要理由。我开始有些为李贺担心,李贺的聪明在李清那里毫无用处,她像一根在毒缸里浸染多年而从此百毒不侵的木头。于是,我求证般地担心地问李清,接下来你会怎么做。李清说,我在等待,一个月后他是肯定拿不出两千的,那么他必须自觉地滚蛋。我赶他虽然不需要理由,但我可懒得跟这样的人多费口舌。

据李清说,叶玲又在她鄙夷的眼光中开始给李贺洗脚,他们像在举行一场场盛大而虔诚的仪式,有时两人还莫名其妙像两个神经病似的相对流泪。李清对此的评价是,李贺虚伪透顶,而叶玲真是傻到神志不清了。其实累的应该是整日在小吃店里忙来忙去的叶玲,而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报纸还不时唉声叹气的李贺。叶玲还偶尔给自己放半天假,邀请李清一起陪李贺去肥城西南角的免费公园去散心。李清说,她从来不去,只有过气的人才去过气的公园,也只有疯狂的人才想着去一个唯一的转车玩具也废弃十几年的荒芜之地。我问李清,李贺有没有说过要给叶玲洗脚。李清想了想,把杯子里的水喝得吧嗒吧嗒响地说,有,但叶玲不让。我低头片刻,不知和这个少时多灾多难的叛逆女孩说什么好,最后只好慢慢腾腾信心不足地说,我们要理解,或许那样他们感到幸福。李清学她父亲尖利而玩世不恭地笑起来,毫不掩饰她的嘲讽,她憋着嗓子说,亲爱的,让我洗吧,那样我觉得幸福些。她顿了顿又放肆地笑起来,是的,叶玲也这样说的。所以,从此幸福在我心中是一个多么廉价而扭曲的词汇。我有点生气,用长辈的教训口吻说,你不该直接称呼你父母的名字。李清毫不在乎,朝我吐了下舌头。

叶玲给我打电话,她说,我很焦虑,方律师你得帮帮李贺。她又说,我现在特别难过,如果我不闹什么离婚逼得李贺请那么长时间的假,他就不会被辞退了。这是一个善良的喜欢揽责任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命运总会很极端,运气好,遇上一个好男人则会感觉幸福无处不在,空气中都弥漫着蜜的香味,运气不好则如叶玲,终生习惯性的自我煎熬。我判断在清退的事情上李贺可能没跟叶玲说真话,于是我一时不好说什么,我不愿丝毫伤害叶玲的幸福感,何况李贺的谎言也可能是基于他对重新开始的美好生活的追求与维护。幸福建立在谎言之上,这没什么罪恶。果然叶玲接着说,李贺因为我丢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感觉他还是爱我的,我们似乎又回到过去的境地中了,真的,久违的幸福了。最让我痛心的是李贺对此毫无怨言,若他责骂我几句我也会好受些。方律师你知道,那协议书上的东西我并不在乎,当初还是你建议我添上去的。李贺现在整天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偶尔去面试却总是碰壁。叶玲在电话里突然沉默下来,发出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我说你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李贺企图步入平稳生活的艰难我早已有所预料,一是他学历不高,如今已不同十几年前,硕士在街上随便一抓都一大把,再者他年龄偏大,更为重要的是,李贺在不大的肥城折腾的十几年里,他的名声已经无人不晓。叶玲说,方律师你不知道:每次失败回来他那懊丧的样子,他还当我面狠命抽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是不中用的混蛋,那比抽我耳光还让我难受,我心疼。昨天晚上我给他洗头,都有十三根白

发了。我跟他说,我不在乎那每月什么两千块钱,那只是个形式,他能回来跟我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很满足了,有再多的外债我们一起还,一辈子还不了还有李清呢。我要他和我一起去经营小吃店,他聪明能干,他去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把旁边的两个门面也盘下来。但他不同意,说不愿吃软饭,还说什么那两千不是形式而是承诺,是对我的赎罪,他给不了就没有颜面在我身边活下去,他会痛恨自己一辈子。方律师我求你,能不能把那份协议书改一下,或者干脆毁掉。叶玲又在那边哭起来,这次她没有掩饰。

我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这样对叶玲说,先别慌改,我来给李贺的工作想办法。我并不是要拒绝叶玲,对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我必须保护她,即使站在人道的立场上,因为我无意中得知,那两万块并非领导自愿给的封口费,而是来源于李贺对他的敲诈。李贺仍然是个危险的人物,寄予在他身上的幸福,就像被万吨重物压迫的玻璃球,平衡点没找好,立刻就会支离破碎,并且全身受伤。

8

2005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正为一份刚接到的刑事判决书怒火中烧的时候,李贺笑眯眯地推开办公室的门,他说好久没来和老朋友叙叙友情了,今天正好顺道过来看看。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用一分钟时间就可以观察出他形如李贺,然后会有办法两分钟内就让他走人。但对李贺不行,如果他有事,一定得帮他解决,否则他会在凌晨三点打电话来叙旧。这种事他没少干。我拧着眉头审视地看着他,说你顺道个鸟,有屁快放,我忙着呢。我并非仅仅因为其他烦心事才对李贺态度不好,我一度认为叶玲对他过于仁慈。李贺上次离婚上法庭前来我这里探讨的法律问题我记忆犹新,我有理由认为他坚持不离婚的动机不纯粹。我不否认,如果叶玲刁难李贺一些,我心里会相对安慰。坏人不让他尝尽苦头他就会轻松地继续作恶。如果没有李贺被清退一事,叶玲感受到的虚幻幸福可能会更为短暂。这点李清远比叶玲清醒。

李贺不顾我故意翻弄桌上的卷宗开始从叶玲说起,他说叶玲很苦,每天在店里劳累一天回家里还要面对一个拖累她的废人,还偏要假装着和颜悦色。我明知故问,谁是废人?他说,我李贺啊,我不是废人是什么,在家里都待两三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我不理睬他。李贺接着说,我不是没想过和叶玲一起经营小吃店,叶玲每次看到我焦躁的时候都那样情真意切地建议,但她越这样我越不愿意接受,我不想让她养活我,而且女人对生活要求不高,我却不能。这些年在外面闯荡,我算是活明白了。他停下来神定气闲地等待我提问。我等着他说,但终究熬不过他,只好提问,明白什么?他笑眯眯地像揭秘似的回答,钱啊,这年头没钱不行,没钱的都只能装孙子,要有钱,我也不至于被追杀亡命天涯了。看他一副训导的样子,我的愤怒一时没忍住,又开始攻击他,你现在才明白,真蠢到你外婆家了,叶玲把你当过孙子吗,你没钱可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你要他妈的明白被追杀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赌博,我见识过太多赌鬼的下场,只有三个:逃跑、被杀或自杀。不知为什么,我总会被李贺激怒,而且从不想在他面前保持一点涵养。但李贺不为所动,继续按部就班地讲下去。工作确实不好找,我现在他妈的也像刚毕业的小年青一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就不明白那些人干吗死揪着我的过去不放。这种看待我的缺乏变化的眼光真的有时使我想,还不如重操旧业再赌去,不然他们还失望了呢。但你也不要为我的工作去托人,我不会要,就像我不可能接受叶玲的施舍一样。我冷眼看着他,沉默。谁知道他这话是真是假呢,以前我或许会信,我承认一切是从那十万块钱开始改变的,人就这么现实,现在我认为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把李贺尽可能地想坏,不然我相信了他的谎言即使没有损失也会觉得自己很失败。李贺认真地看看我,又说,我现在有个想法。你知道,房价在肥城上涨得很厉害,现在卖房子该算是愚蠢之极的行为吧,但有些人非要坚决这么干,他们非要立即把我母亲的房子卖掉,想尽快分钱。有人还干脆说这只是为了提防我。一个坏蛋决心变成好人的时候,就不该这么令人感到可怕了是吧。我沉默。

李贺等待了半晌,见这次看来真没有应承了,只得咂咂嘴无奈地接着说,也许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现在确实在打这房子的主意,我甚至给他们写了租赁合同,从北京回来,我就向他们坦言我不要那房子分毫,但他们好像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一反两年沉寂的常态,最近四处奔走张罗着卖房子。

我漫不经心地问,你要那房子干啥?

李贺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叶玲找过你,说要撤销协议书什么的,我十二万分反对。我需要压力,只有压力才能让我振作起来。

我大声地拍着面前的卷宗,说,你有屁早放,我忙。

李贺快活地笑出声来,说你别赶我走,谁让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呢,当年你可为这个十分的沾沾自喜,平生我只骗过你一次,还是在性命与欺骗你之间进行选择,我别无选择。我租那房子想开个店而已。

我问,什么店?

李贺说,你放心。一个酒吧而已。你帮我跟他们说说。

我心突然静下来,明白了自己刚才一直焦灼不安的原因,现在李贺的目的我终于知道了。我手响亮地拍在卷宗上的一只飞虫上,然后轻轻一挥把飞虫的尸体扫走,慢悠悠地说,你这个忙我帮不上,对不起。

李贺看去一点也不失望,他仍然信心十足地说,我肯定会经营好,我给叶玲出了字据借了十万做本钱,她拼死也不要立什么字据,我拼死才写好硬塞给她的。我会做正当合法生意,你放心。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点也不放心,即使我能说动你那群亲戚我也不会帮你。我不能把叶玲再往火坑里推,你好自为之。

李贺怔怔地盯了我半天,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转机,受伤的神情才逐渐从脸上显现开来。他起身告辞,临出门前说,我母亲那张借条在你这儿是吧,他们没找我要那笔钱我就知道母亲肯定给了你,他们才被蒙在鼓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快还给你的。我说不急。我本想说,我根本不打算要了,但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忍心再刺激他了。李贺又说,不用担心,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你了。他走得很决绝,但我注意到他已经有些佝偻。

如果不发生李贺被撞的意外,这事会就此终止了。一天李贺骑摩托帮叶玲去乡下运蔬菜的时候被一辆公交车侧撞在地,左大腿粉碎性骨折。他足足住了三个月的院,才能拄着拐杖下地。医生断言,他一辈子也离不开拐杖了。一个残废人还能干些什么呢,叶玲痛哭着这样问我。其实我觉得她好像因为李贺的残废轻松不少。据李清的分析,那阵子叶玲天天挂在口边的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首先是焦虑,几成废人的李贺是什么也干不了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被赌鬼李贺戕害了。第二层是责怪,但不是针对李贺而是针对我,一个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损人害己的坏事呢,这样的人弄不出什么五毒俱全的酒吧的。李清表示赞同,她用不符合她年龄和性别的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这样的废人,即使嫖娼,也得人搀扶着。能

看出,她十分的幸灾乐祸。

我并非是接受叶玲的说法,而是同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撮合李贺的亲人答应了一份协议,房子过户到大姐名下,李贺租赁,租金二十年内由二姐三姐均摊,租赁每年五万,十年一付,二十年后由大姐无条件收回房屋。

我问李贺,不到二百米的空间怎么经营酒吧呢。其实我是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生意。李贺不是一个愿意做一般业务的人,否则他早接纳叶玲的建议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李贺来求我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想十年之内不用付租金,至于他以后要不要付,那是听天由命的事情了。李贺豁开嘴朝我笑,你先别管。我怔在那里,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同情他。我早该知道,李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永远不是一个能干好事的人。

不出一个月,李贺的“沙场”酒吧就开始营业了。从北京归来的李贺是肥城第一个在招牌上写上“发呆”这些诱惑字眼的人。不出三个月,在原先的两层上李贺又加盖了三、四层,“发呆”之后又多了两字:棋牌。我警告李贺,你这是变相的赌场。李贺大嘴一咧不以为然,说这是正常娱乐符合时代潮流,那么大规模的洗浴城还没有人管的,因为消费者就是管理者。李贺说棋牌就是棋牌不是赌博,方晓你不懂你那旧脑筋早落伍了。我为之语塞。李贺学着奸商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没去过洗浴城吧,那为什么不能到我这里玩玩牌呢。李贺还给了我一盒名片,委托我在认识人中散发,他还扬言每带去一个客人都会给我提成。李贺有赌界的众多朋友,他的生意好得令人伤心。

李清专程来安慰我不要伤心更不必自责,她说,李贺可算是活过来了,近来他红光满面笑容发自内心的舒坦拄着拐杖走路都哼小曲一步三跳。李清还像个专业心理医生般地分析说,有些人看到破烂不捡不踏实,有些人不赌博活不下去,即使看看别人赌也是一种莫大享受回到家直呼过瘾。我们无权剥夺这些爱好和自由,因为这无异于扼杀一个虚弱的生命。人生太痛苦了,幸福感太少了,我们非要那样做符合道义但不人道。这个世界糟糕透了但仍给了每种人一个天堂,赌场就是赌鬼的天堂。我沉思良久,最后仍不无担心地说,出了事怎么办?李清憨厚地笑,说你当律师这么多年,怎么还看不透呢。她双手指天说,有些东西是天注定的,命也,人只能听天由命。

李清进入大学后学的就是心理学,本硕连读,毕业去美国公费读博。她借口需要叶玲照料生活硬生生地把后者拉去陪读,从此,十几年的过去与她们远隔重洋。

李清的聪慧在于,她在双手指天的那一刻或许就看到了整个事件的结局。这个糟糕的世界没有天堂,所以与天堂有关的一切梦想都必然被现实击溃化为泡沫最终消失。

2008年春天,肥城开始重新规划搞大发展,李贺的棋牌馆就在拆迁之列。它在两辆推土机的交相夹击下瞬间灰飞烟灭化为乌有。李贺又开始四处奔走寻找场地,可惜肥城人在大发展的巨幅广告牌的日夜召唤下仍因循守旧,所有人在知晓李贺的租赁目的后都拒其于门外。其时,叶玲与李清远在美国,我不太清楚,自李贺开棋牌馆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应该和几年之前家里债主盈门时区别不大,至少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叶玲走得并不留恋甚至决绝,而且从此杳无音讯。这想来令人伤感,又索然无味。

李贺又在一个春日的上午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这次他直接与我进入正题,亮着打着石膏绑着绷带的右胳膊给我看,说他因公负伤,正在要求赔偿,并递给我工伤鉴定书。我端详他半天说,你这并不够七级。他带有蔑视意味地笑起来,鸡有鸡道,犬有犬道,赌鬼也有赌鬼的道数,你不用多问。我又问,确实因公?这次李贺很诚实,嘿嘿笑着,边吞口水边说,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我不瞒你,我早上出门办私事摔倒的,但……他又递过来两份证明书,两家公司的副总都证明他在办理业务中受伤。我说,为什么是两家?李贺又嘿嘿笑起来,递过来医院的证明书,证明他需要一大笔营养费和继续治疗什么的,而在我看来,他的胳膊并无大碍,甚至我都认为,石膏绷带都是他故意弄上去的。我审视着他。李贺说,我现在想让两家公司都赔偿,我同时在两家公司上班但他们彼此不知道,你从法律角度帮我分析下怎样规避风险把两笔钱都拿到手。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暴跳如雷说,你滚,你妈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李贺还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生气了是否还有挽回余地,他伸手过来按我的肩膀。我噌地站起来,有跳过桌子去揍他的冲动。我手直指着他一叠声地让他赶快滚。李贺愣了半天,发现这次是真的,他的表情瞬间十分灰暗,悻悻地说,老方,我日你妈的,你可是我最后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没有搞掂的人。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贺。以他的聪明,这两笔钱最后肯定都能弄到手。然后他就从肥城销声匿迹了。有传说认为李贺也拿着那两笔不少数目的钱去了美国,寻找叶玲和李清,并最终过上安稳而与世无争的生活。当然,这只是一种美好的传说。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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